第十三章 牧场生活(2 / 2)
诺娜笑着对农场的女主人挥手,我也回过头来鞠躬表达感谢。
这次我们搬去了兰德尔王国南端,邻近艾许伯里的渔村。
我在一间人声鼎沸的渔村餐馆兼旅宿工作,这个职场的规模很大,员工也很多,我的职务是打扫旅宿,但是人手不足时什么活都要帮。
「太好了,有你这么活力十足的人来帮忙。」
「我才要谢谢你,谢谢老板娘安排房间给我住。」
「对了,玛丽亚小姐,你之前不是送了件毛衣给我吗?可以付钱请你再打一件给我先生吗?」
「好,我很乐意。」
「毛衣很好看,又比在店里买便宜,我自己也想要一件。」
「那就是两件了,我尽快打给你。」
「你不用急,我等冬天才会穿。」
「你想要什么颜色或图案?」
「你决定就好。」
这样至少能攒点外快,我很感激有这个机会。回想起来,安德森家、巴纳德老爷和约拉那女士都给我很优渥的待遇。现在我只能勉强让我们两个糊口,但是希望以后能向他们表达我的歉意与感激,在那之前要努力活下去。
诺娜以前不太喜欢吃鱼,来到阿尔丁渔村以后却开始主动吃鱼,说「这里的鱼很好吃」,这也是件好事。
我和诺娜在清扫餐馆外面的时候,隔壁面包店的太太问我们:
「玛丽亚小姐,你们要去加迪斯的夏日祭典吗?」
「咦……加迪斯?不是在国外吗?」
「有那一天限定的船班会开往加迪斯喔,祭典上不但人潮汹涌,还会有很多摊贩摆摊,气氛很热闹的。而且那是临时的船班,不必过边境管制站,可以轻松前往艾许伯里,只有在上船和靠岸时要出示身分证。」
「是喔。」
「我想去!妈妈,我想去,拜托,我想看祭典。」
「嗯……」
我只给了暧昧的回应,因此诺娜没有在别人面前继续撒娇。
我就算是在聊天之中都一直在避免提及未来的行程,然而我曾经一度与团长先生相约加迪斯的夏日祭典。
是我默不吭声消失在先,现在还盼着「团长先生是否记得那个约定」,实在太自私了。那个时候团长先生忙着搜索我帮助的逃狱犯,整个人筋疲力竭,他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我以为夏日祭典的事到此结束,想不到夜里我和诺娜一起躺在床上时,她再次央求我。
「妈妈,我还是想去祭典。」
「嗯,我知道了,我们去吧。」
「真的吗?你不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也是第一次去祭典。」
「妈妈也是?你不是大人吗?」
「好了,今晚该睡了,明天也要早起喔。」
「好~」
那一晚,我迟迟无法入睡。
距离夏至还有三星期,祭典是从傍晚举办到晚上,到时候只要戴上假发混进人群里,大概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我一方面不想被任何人找到,一方面又盼着「希望他记得那天的约定,希望他来找我们」,哪怕如今见到团长先生,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
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前后矛盾的人了?
(一定是太累了,累到脑筋都转不过来。)
我闭上眼睛。
任职特务队的时候,只要接获命令、出任务然后获得称赞我就心满意足了。
想不到获得自由的现在如此孤独又悲苦,离开艾许伯里的王都之后,我内心一直有个不听话的小孩在叫嚷着「我好寂寞」。
(回到特务队之后,这样的心情是不是会消失?)
我既没听说过有人叛逃特务队,更没听说叛而复归的例子,不过我是不是可以归队呢?不管要受罚或做打杂工都可以,我最近常常在思考这个愚蠢的问题。倘若没有诺娜,我或许会摇摇晃晃朝哈格尔王国迈进。现在的我知道那段生活并不幸福,但我好几次都觉得,还是现在的寂寞比较难熬。
「不能让诺娜靠近那个地方。」
尽管最近我的脑筋转不太过来,至少还是很清楚这个大原则。
诺娜的存在留住了我。
「妈妈,起床,妈妈!」
「嗯?嗯?我睡过头了吗?抱歉,我马上准备早餐。」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眼睛红红的。」
我赶紧看向挂在墙上雾雾的老镜子,发现昨晚睡眠不足又流泪让自己的眼睛红通通的。
「昨晚我一直睡不着。」
「喔。」
我赶紧煎了荷包蛋,把昨晚的蔬菜汤加热。诺娜把开始变硬的面包放在炉子上,边烤边喊着「好烫好烫」。
「好,今天也努力工作吧!」
「好~!」
我亲了亲诺娜那柔软又带奶香的脸蛋,然后前往旅宿打扫。
白天工作,夜里做针线活,躺在床上迷惘,累了就睡,醒了又继续上工。时光飞逝,转眼就来到加迪斯举办祭典的夏至那一天。
这天餐馆提早打烊。
「开店也不会有人来,大家都搭船去加迪斯的祭典了。玛丽亚小姐,你们不早点去就看不到美丽的景色喽。」
「是啊。」
诺娜一本正经地听女主人说。
「有好几百,不对,应该是好几千吧,数不清的小船载着蜡烛随浪潮出海,这个景色一定要看过一次,很美的。你们回来应该也晚了,明天干脆休假吧。玛丽亚小姐,你一直没休假吧?」
「谢谢你,那我就休假吧。」
傍晚,我们戴着黑色假发上了船。夏天的太阳还没西沉,天色很亮。我缴了两人的船资,从栈桥上渔船。有人潮就有商机,只见一艘艘渔船沿着栈桥停靠,载着兰德尔的人们一批批出海。船只很小,四个船夫划桨,乘客八名。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感到忐忑不安。
(团长先生会来吗?他还记得那时候微不足道的约定吗?)
(算了吧,我都不告而别亡命天涯了,何苦在这里痴心妄想?)
我摇摇头,甩开脑中的杂音。今晚不如专心让诺娜开心吧,我下定了决心,带着笑容对诺娜说:
「好期待加迪斯的祭典喔。」
「嗯!妈妈也是?」
「嗯,非常期待喔。」
渔船比我预期的更快抵达加迪斯的港口。在航行中我们先经过一个停泊好几艘大船的大港,继续前进,渐渐能看到前方一片明亮,有无数蜡烛摇曳生辉。
船夫们划着桨让小渔船不断前行,最终在栈桥靠船,我和诺娜下了船,踏上了艾许伯里王国的领土加迪斯。
加迪斯的港口是岩岸地形,只见人山人海,人手一个小船形状的木片,在短烛上点火后,将自己的船放水送出海。
有人笑着目送,有人哭着目送,有人闭上眼睛祈祷。
魂魄只在烛火燃烧的期间造访此地,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在与魂魄对话吧。
港口后方有一片沙地和草地。
那里有一整排简单搭造的摊子,贩卖烤肉、水果、烘焙甜点、水果水、饰品和朴素的玩具等,种类相当繁多。
诺娜忙着逛摊子,在汹涌的人潮中要是不牵好手感觉就会走散。
我一方面想着「啊,这下不会被发现了」,为了奇怪的理由放宽心,一方面又觉得「不会被发现有什么好安慰自己的」。
一个小小的地方涌入了密密麻麻的人潮,拥挤不堪,诺娜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沾满甜菜糖的炸圆面包。
「妈妈,这个好甜好好吃!」
她说着把吃了一半的面包递给我,我咬一口。
「嗯!好吃!」
我说完,诺娜也笑吟吟。很可惜小美女最近破相掉门牙,不过掉门牙也是她长大的证明,缺牙的笑容还是很惹人怜爱。
「你看!」
我往诺娜指的方向看去,看到许多人同时把小船放流大海,不知道是不是退潮快退到干潮了。
「哇。」
诺娜满嘴甜菜糖看着大海,许多小船载着蜡烛不断往外海去,随便都有上千艘。
「诺娜想放船吗?」
「可以吗?」
「当然啊。」
我买了两个到处都在卖的船形木片,并请人为蜡烛点火。我和诺娜往岩岸前进,手护着蜡烛以免火熄灭。
「跌倒会受伤,要仔细看脚边喔。」
「嗯!」
拍打上岸的海浪沾湿了我们的鞋,我们和周遭的人一起把船放流大海。两个手掌大的小船摇啊摇,渐渐飘向外海。
我用唇语对着自己船上的蜡烛说话。
(爸爸、妈妈、爱蜜利,好想你们啊,好想你们。我一路努力过来,努力到现在有点累了。)
一个热块哽在我喉咙深处,我不禁潸然泪下。四周人山人海,但是我蹲了下来啜泣着目送小船。
「唔……唔……」
会这样泪如雨下我也很意外。
诺娜小小的手轻抚我的背。
「对不起,诺娜,我不哭了。」
「没关系,妈妈也可以哭的。」
我蹲着抹去眼泪,不断深呼吸。
「我们买些伴手礼回去吧。」
我笑着对诺娜说,却发现她一脸呆滞抬头看向我身后。
我连忙回头,看到团长先生站在我斜后方。
「杰佛!」
诺娜扑向团长先生。
「杰佛!杰佛!」团长先生左手抱起抓着他的诺娜,然后搂着我的肩膀让我站起来。
「我本来打算年年都来,直到找到你为止,没想到第一年就找到了。」
他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我心想我该说句话、我该道歉,但是我却只能像孩子一样哭泣。
团长先生对着一个体格精壮的男子说:
「抱歉,我先走了。」
「是,辛苦了,今年有管理官的帮助让我们非常轻松,晚安。」
男子温柔地目送我们离开,团长先生带我们来到一间小房子。
「这里是我家。」
「团长先生的家?」
「我已经不是团长了,现在是公爵领地的保安管理官。」
他说完让我们坐在沙发上,然后对貌似佣人的年长女性说:
「剩下的我来,你可以先走了。」
坐着的诺娜开始点头打起盹来,应该是兴奋得累了。我摘下诺娜的假发,团长先生轻轻把她抱到长椅上躺下,并盖上一件薄夏衫。
团长先生坐下的时候魁梧的身躯紧紧靠着我,他什么都没说,把我搂在宽阔的怀中,一动也不动。
「幸好你没事,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有个三长两短。」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我不是要你道歉,重点是该从哪里说起呢?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团长先生把我搂在他怀里说了很多话。
他说哈格尔的暗杀部队来了,我在书面纪录中是死亡状态,艾许伯里的高层也知道我的真实身分,而约拉那女士他们都没事。
「听到你是特务队的王牌,我就懂了。」
听到他这样说,我都不敢面对他了。
「所以你不必再躲了,维多利亚•塞勒斯已经死了,以后我们可以过着安稳的生活。你若担心会不小心遇到认识的人,不妨住在加迪斯。外国人只会在港口附近出没,不会来加迪斯,毕竟这里是半农半渔的小镇,夏至之外的日子只有在地人,你在这里和我携手共度吧,我从这里前往职场就好。」
我问了从刚刚就很在意的问题。
「团长先生……」
「叫我杰佛。」
「杰佛,你为什么辞掉骑士团来这里?是我害的吧?」
「没有,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之前就在猜测你是从组织叛逃的,本来打算辞掉骑士团和你一起生活。结果你不见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工作,不管你在或不在,我都一样会辞职。」
是这样吗?要是我没闯进他的生活……想到这里我突然慌了,对!船!
「糟糕了!没有回程的船了!」
「你想联系哪个地方?我派人传话。」
团长先生,不,杰佛说着并没有放开我。
「我不想再后悔了,读了信之后我很气我自己,气自己没有早点和你讲开来。要是待在加迪斯你不放心,我们就搬去深山吧,我当猎人也能糊口。」
「……」
「维多利亚,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有碰到危险吗?」
「杰佛,在讲这些之前,我想说一件事。」
我挺直腰杆,直视杰佛的脸庞。
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紧张得浑身打颤。
「八岁进入培训所的时候,我被迫放弃自己的名字,他们给了我克萝伊这个谍报员假名。后来的二十年间,我从来没说过自己的本名,我真正的名字是安娜,安娜•戴尔,这是父母替我取的,我的重要的名字。」
接着我娓娓道来自己的近况。
那些关于在兰德尔王国的牧场生活和渔村生活。
杰佛瑞静静听着,时不时摸摸我的后背或头。
我说完之后长吐了一口气,而杰佛瑞则是陷入沉思。
「怎么了?有什么让你疑惑的部分吗?」
「不是,其实我也有个秘密。我打算和你白头偕老,所以觉得这件事应该现在先说。」
我很纳闷,未婚妻自尽的事之前不是说过了?
「不是未婚妻,这是我和家兄之间的秘密。家兄一直很担心我,因为我们的成长环境有点特殊。」
「没关系啊,我没有觉得非知道你的一切过去不可。」
「不,你总有一天会开始怀疑他为什么那么担心我。」
往后不管我回想多少次,杰佛接下来说出来的话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
「在我有记忆以来,我们父亲都和其他家庭一起生活。贵族在外面有情妇并不怎么稀奇,只是父亲在情妇生了小孩之后开始对我们拳打脚踢,我从小被打到大。」
杰佛的母亲很早就精神崩溃,在现实和妄想之间徘徊。
父亲每星期回家一两次,每次回来就对家人拳打脚踢。出手都是为了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每次理由都不一样。兄弟俩也不知道做什么事会被打,面对父亲的暴力,艾德华为了保护母亲和年幼的杰佛瑞,有好一阵子都是自己吃下所有的拳头。
(插图011)
「我想家兄选择文官这条路,是因为身上留有马鞭鞭打的痕迹,他整个背上层层叠叠好多新伤旧伤。而骑士在受训后都要一同更衣,没办法藏住伤痕。我们因为精神失常的母亲无法逃离开家,家兄后来成为底层的文官,但当时母亲病情严重,他大概就放弃带我们逃走的念头了。」
我想起一件在组织学到的事。长年受暴的人别说是还手了,他们连逃跑都办不到,因为他们的心已经被暴力箝制住了,母子三人多半都是如此吧。
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艾德华一心向学,杰佛瑞则是沉迷于剑术。经年累月之后,少年杰佛瑞开始认为「现在的自己或许能制伏父亲」。
父亲某一次一如往常殴打他哥哥,脱下他上半身衣服想鞭打他的时候,杰佛瑞扑了上去。
「只是想给别人教训的他,没有死命一搏的我的那种气魄,而且我从那时候个头就很高大了。父亲三两下就被我打倒在地,我抓起手边的烛台,对着惊吓的家兄说:『兄长,我是二儿子,我来杀他,你之后就把我除籍吧,谢谢你过往一直保护我』。」
「杰佛……」
杰佛说着说着,神情似乎飘向了远方。
「我小时候每次被打都觉得『今天要被杀死了』,当时的满腔怨念一口气喷发出来。我是真的要下手,结果家兄制止了我,他以无比冷静的声音要父亲滚出去:『从今天起,我继承亚瑟家当家的位子,我会提供一些生活费,让你和你外面的家人不会蒙羞。看你是要让位,还是现在死在我们手里,自己选吧。你以为我一直在坐以待毙,毫无作为吗?我已经笼络了医生,无论你死于什么状态,他都会把你的死因写成心脏麻痹。』」
当年艾德华二十岁,杰佛瑞十二岁。
「父亲离开家里之后,家兄哭着说:『都怪我横不了这颗心,害到你和妈妈了,我早该这样做的,请原谅没有勇气的我。』从此以后,家兄就是保护我和妈妈的监护人了,虽然他至今都改不掉保护我们的习惯也是让人头痛,但是我们兄弟俩是互相扶持活下来的,当时的家暴严重到真的是什么时候死于非命都不奇怪。」
我紧紧抱住杰佛瑞。
杰佛的身体厚实,我没有办法整个环抱住他,但是我用尽了全力。
「就任王城公职后,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采取离婚的手段。父母的婚事是当时的宰相牵线促成的,父亲对宰相有所顾忌才没有选择离婚。真是无聊至极的理由,他是把自己的愤愤不平发泄到我们身上了。」
最后杰佛瑞以苦涩的笑容结束了这段话。
「父亲两年前过世了。」
「……」
虽然只有短短八年,但是我至少体会过家庭的温暖,杰佛瑞却连这点温暖都不曾拥有过吧?
谍报员时代我就曾想过,幸福的家庭都有其相似之处,与贫富没什么关系,每一个幸福的家庭,家人之间的感情都很和睦。
艾德华先生和杰佛瑞以前是生活在一个名为家庭的地狱。
「杰佛,我会赌上性命保护你和诺娜,我们一起打造幸福的家庭吧。」
杰佛瑞听了温柔地笑了。
「那通常是我的台词啊,让我帅一回吧。」
杰佛说完后在我面前单膝跪地。
「安娜,和我结婚吧。」
他以极其朴素的方式,向我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