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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最讲道理的来了(2 / 2)


  郭竹酒十分懊恼,重重跺脚,跑了,嚷嚷着要去翻黄历,给自己挑选三年后的黄道吉日。

  晏琢和陈三秋呆立一旁,看得两人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郭竹酒是个小怪人,从小就脑子拎不清,说笨,肯定不算,是个极好的先天剑坯,被郭家誉为未来顶梁柱;说聪明,更不算,小姑娘闹出来的笑话茫茫多,简直就是陈三秋他们那条街上的开心果。她小时候最喜欢披着一张被单瞎跑,走门串户,从来不走大门,就在屋脊墙头上晃荡。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长了点记性,不然估计这会儿还是如此。还有传闻,隐官大人其实挑中了两个人选,除了庞元济,就是郭竹酒。

  陈平安显然也有些不敢置信,问道:“这也成?”

  陈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计还得看郭竹酒明天来不来。”

  陈平安望向宁姚。宁姚说道:“难说。”

  陈平安也没多想,继续去与两位前辈议事。

  关于老大剑仙去姚家登门提亲当媒人一事,陈平安当然不会去催促。

  在陈平安厢房屋子里,白嬷嬷笑问道:“刚才什么事?”

  陈平安笑道:“还是那个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师学艺,给我糊弄过去了。”

  纳兰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个记名弟子,其实也不错。”

  陈平安摇头苦笑道:“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白嬷嬷说道:“郭家与我们宁府,是世交,一直就没断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望向白嬷嬷的眼神,有些问询意味。

  白嬷嬷点头道:“算是唯一一个了,老爷去世后,郭家举家前来宁府祭奠。后来关于斩龙崖一事,郭家家主直接与齐家剑仙当面顶过。不然换成别的小姑娘这么瞎胡闹,咱们小姐都不会两次拖进家里。不过收徒一事,确实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沉声道:“那郭竹酒这件事,我要认真想一想。”

  纳兰夜行笑道:“这些事不着急,我们还是聊陈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长生桥一起,陈公子才会真正理解,何谓修道。之后,即使不是先天剑坯,亦可勉强成为剑修。别小看了‘勉强’二字,身为练气士,是不是剑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别。其中缘由,陈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问老大剑仙。”

  一天清晨时分,剑气长城新开张了一家寒酸的酒铺子,掌柜是那年纪轻轻的独臂女子剑修,叠嶂。

  身边还站着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亲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极的爆竹后,笑容灿烂,朝着四面八方抱拳。

  叠嶂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已经砸下了所有本钱。她其实也很想去铺子里躲着,就当这座酒铺跟自己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了。

  两人身前摆满了一张张桌凳。

  宁姚和晏琢几个躲在摆满了大小酒坛、酒壶的铺子里,饶是晏胖子这种脸皮厚的,董黑炭这种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这会儿一个个是真没脸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刚刚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楼的掌柜伙计们,一个个站在各自门口,骂骂咧咧。

  因为那小破烂铺子门外,竟然挂了副楹联,据说是那个年轻武夫提笔亲撰的: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好你个纯粹武夫陈平安,求你这个外乡人要点脸皮行不行!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那小小铺子,卖的还是什么与竹海洞天青神山沾边的酒水!

  钱算什么?要是真不算什么,你他娘的开什么铺子挣什么钱?

  大街两边,口哨声四起。

  叠嶂到底是脸皮薄,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脸色紧绷,尽量不让自己露怯,忍不住轻声问道:“陈平安,咱们真能实打实卖出半坛酒吗?”

  陈平安微笑道:“就算没人真正捧场,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旧万事无忧,挣钱不愁。在这之前,若有人来买酒,当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后,依旧没个客人登门,叠嶂越发忧虑。

  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开门酒一坛,五折!仅此一坛,先到先得。”

  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

  叠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请来的人?”

  陈平安也有些意外,摇头道:“当然不是。”

  来者是那庞元济。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眯眯道:“来一坛最便宜的,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轻声笑道:“愣着干吗?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

  叠嶂赶紧拿了一坛“竹海洞天酒”和一只大白碗,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她挤出笑脸,声如蚊蚋道:“客官慢饮。”

  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坐在庞元济桌边,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济兄,多谢捧场,我必须敬你一碗。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剑仙跑不了,我先喝为敬!”

  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不过没倒满,就一小坛酒,能喝几碗?幸亏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

  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还不得被骂死?他手持酒碗,低头嗅了嗅,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比想象中的要好些,可这一坛酒才卖一枚雪花钱,是不是价格太低了?这般滋味,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怎么都该是几枚雪花钱起步了。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

  陈平安与庞元济碰了一下酒碗,各自一饮而尽。然后陈平安又去拎了一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半价嘛,两坛酒,就只收元济兄一枚雪花钱。”

  庞元济觉得喝过的酒水滋味还凑合,也就忍了。

  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帮忙”打开泥封的酒,拍下一枚雪花钱,起身走了,说下次再来。

  叠嶂抹了一把额头,笑容灿烂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枚雪花钱。

  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钱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她便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

  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还是个意外”后,竟然有些紧张?

  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五枚雪花钱一小壶,酒壶里放着一枚竹叶。

  魏晋没有着急喝酒,笑问道:“她还好吧?”

  陈平安如坐针毡,又不能装傻扮痴,毕竟对方是魏晋,只得苦笑道:“她应该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

  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陈平安对宁姚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说过了前因后果。

  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以后有机会,要会一会她。

  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总觉得铺子里,透出森森剑气。

  魏晋喝过了一碗酒,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

  魏晋点点头,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后,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之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喝酒慢了些,却也没停。

  世间痴情男子,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

  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背对着铺子,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反而愁得不行,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拍下一枚小暑钱,说以后来喝酒,都从这枚小暑钱里扣去。

  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没多说半个字。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来了一句“我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飞剑,真会戳死人的。

  魏晋尚未起身滚蛋,陈平安就如获大赦,赶紧起身了——原来是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闹哄哄过来捧场了。

  郭竹酒开门见山,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三年后师父”,继续说道:“我和朋友们,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来买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长辈!三年后师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

  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同伴们。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给了钱买了酒,乖乖捧着,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

  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枚雪花钱啊。

  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了。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枚雪花钱,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说要凑人头。

  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枚雪花钱,买了壶酒,又解释道:“三年后师父,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三年减半,一年半后,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壶,一手握拳,使劲挥动,兴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

  有了庞元济和魏晋,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酒铺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势,保本不难。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

  叠嶂逐渐忙碌起来。

  卖酒一事,事先说好了,得叠嶂自己多出力,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铺子。

  一直在思考着某些故事的董黑炭,已经被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

  宁姚斜靠在铺子柜台边上,嗑着瓜子,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没生气吧?”

  宁姚说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

  宁姚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你猜。”

  陈平安哀叹一声,道:“我自己开壶酒去,记账上。”

  宁姚突然笑道:“贺小凉算什么,值得我生气?”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半点不郁闷吗?”

  宁姚问道:“为何?”

  陈平安笑道:“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

  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望向外面的酒桌酒客,轻声道:“见到你后,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就再没有缺过钱。”

  宁姚看着他越来越藏不住的笑脸,停下嗑瓜子,问道:“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

  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宁姚递过手里的瓜子,陈平安抓起些也开始嗑。

  宁姚嗑着瓜子,说道:“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我不生气。”

  停顿片刻,宁姚又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我会很伤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与我说什么对不起,更不用来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我不想听。”

  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轻轻晃了晃,道:“不许胡思乱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一山总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约定,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他到铺子这边,竟然更多的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或者坐在小板凳上,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

  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

  再后来,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吃饱了撑的放着钱不挣,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淬炼灵气,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纸。有孩子询问其中不认得的文字,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只是粗浅地说文解字,再不说其余事,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教过了字,便说些家乡浩然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见闻。

  有一天,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教了些字,说过了些故事,将竹枝横放在膝,轻声念诵道:“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见陈平安停了下来,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然后呢?还有吗?”

  陈平安便双手放膝,目视前方,缓缓道:“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志生……”

  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没人听得懂在说些什么,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他轻声背诵下去。

  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

  秋去冬来,光阴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头就能远远看到南边剑气长城的轮廓,陈平安都要误以为自己身在白纸福地,或是喝过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

  哪怕陈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没有懈怠,甚至可以说是很忙碌,可他依旧觉得这不成事,于是请了白嬷嬷帮着喂拳。不承想白嬷嬷如何都不愿出死力,至多是传授未来姑爷一些拳架招式。陈平安只好在意犹未尽的练拳之外,喊了纳兰爷爷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除了借此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杀力外,同时跟这位从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学习隐匿潜行之法。但许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如“白昼近身如夜行”,必须是剑修才能习得,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

  除了修行之外,一得闲,陈平安还是尽量每天都去酒铺那边看看,每次都要待上个把时辰,也不怎么帮忙卖酒,就是跟一帮屁大孩子厮混在一起,继续当他的说书先生,最多就是再当当那教字先生和背书夫子,不涉及任何学问传授。

  虽说陈平安当了甩手掌柜,但是大掌柜叠嶂也没怨言,因为铺子真正的生财手段,都是陈二掌柜提纲掣领,叠嶂说到底不过是掏了些本钱,出了些死气力而已。何况酒铺顺顺利利开业大吉后,花样还是多,比如挂了那副楹联之后,又多出了崭新的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楼酒肆掌柜们,都快崩溃了,被抢走不少生意不说,关键是自家明摆着已经输了气势啊,这就导致剑气长城的卖酒之地,几乎处处开始挂楹联和悬横批。

  只是看来看去,许多酒鬼剑修,最后总觉得还是叠嶂铺子的韵味最佳,或者说最不要脸。

  在几乎所有酒铺都开始依葫芦画瓢之后,这间铺子又开始用新手段。

  店铺里挂满了一堆平安无事牌样式的小木牌,上面都是让叠嶂恳请前来喝酒的剑修,以剑气刻名字,留下的墨宝,说是讨个好兆头。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会有高下之分,谁先写就先挂谁的木牌,正面一律写酒铺客人的名字,若是愿意,木牌背面还可以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文字写多写少,酒铺都不管。

  如今已经在酒铺墙上挂了无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四位,有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剑气长城本土剑仙高魁,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还有在深夜独自前来喝酒的剑气长城玉璞境剑修陶文。原本四位剑仙都只是写了名字,后来是陈平安找机会逮住他们,非要他们在无事牌背面也写了字,不写总有法子让他们写,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叠嶂大开眼界,原来生意可以如此做。

  于是,魏晋刻下了“为情所困,剑不得出”;独眼大髯、瞧着很粗犷的汉子高魁,写了“花好月圆人长寿”;风流潇洒的元青蜀写了“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剑仙陶文最上道,听说可以白喝一坛竹海洞天酒后,二话不说,便写了句“此地酒水价廉物美,绝佳,若能赊账更好”。

  最年轻一辈的天才剑修当中,就有包括庞元济、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在内十数人写了字,挂了牌。当然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写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绿端之外,还在背后偷偷写了“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

  还有不少的地仙剑修,不过多是暂时抹不开面子只留名不写其他。何况陈平安也没怎么照顾生意,叠嶂自己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后来陈平安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了叠嶂几张字条,说是见着了顺眼的元婴境剑修,尤其是那些其实愿意留下墨宝、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的,就可以在结账的时候,递过去其中一张。

  于是一位性格粗犷、不通文墨的元婴境老剑修,原本还在与掌柜叠嶂推托,摆一摆架子,不承想在瞧见其中一张字条后立即变脸,让叠嶂速速取来无事木牌,以对敌大妖的认真姿态,偷偷照搬字条上的字句写下了那诗句,走的时候,还多买了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故意压了剑气,一边酣畅饮酒,一边踉跄离去,嘴里翻来覆去吟咏的就是“才思涌现,亲笔撰写”的那篇诗词:“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一夜过后,在剑气长城的酒鬼赌棍当中,这名莫名其妙就会写诗了的元婴境剑修,名声大噪。不过据说这名剑修最后挨了一记不知从何而至的剑仙飞剑,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

  还有个还算年轻的北俱芦洲元婴境剑修,也自称月下饮酒,偶有所得,在无事牌上写下了一句“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枚雪花钱一坛的,滋味最淡。更好一些的,一壶酒五枚雪花钱。不过酒铺对外宣称,铺子每一百壶酒当中,就会藏有一枚竹海洞天价值连城的竹叶。剑仙魏晋与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证明此话不假。

  头等青神山酒,得花费十枚雪花钱,还不一定能喝到,因为酒铺每天只卖一壶,卖了后,想喝的只能明儿再来。

  一时间小酒铺人满为患,只不过热闹劲过后,就不再有那众多剑修一起蹲地上喝酒和抢着买酒的光景,不过六张桌子还是能坐满人。

  叠嶂虽说已经很满意店铺的收入,但是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陈平安所料,铺子名气大了后,买酒就成了天大的难事,许多酒楼酒肆宁肯违约赔钱给叠嶂,也不愿意卖出原浆酒,明摆着是要让她的店铺断了源头。一旦有几次无酒卖,生意就会一直走下坡路,昙花一现的喧嚣,生意难以长远。

  叠嶂都看得到的近忧,那个甩手二掌柜当然只会更加清楚,但是陈平安却一直没有说什么,到了酒铺,要么与一些熟客聊几句,蹭点酒水喝,要么就是在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跟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叠嶂不愿事事麻烦陈平安,就只能自己寻思破局之法。

  这天深夜,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即将打烊的铺子,铺子里已经没有饮酒的客人。

  叠嶂取来账簿,陈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枚雪花钱,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掌柜喝酒,也得掏钱,这是规矩。

  陈平安一边喝酒,一边仔细对账。

  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过来一起喝酒,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

  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晏琢一人独霸一张长凳,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忍不住问道:“叠嶂,你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

  陈平安会心一笑,也没抬头言语,只是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所以自罚一口。

  叠嶂没好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做买卖,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本来就是朋友,才合伙做的买卖,难不成明算账,就不是朋友了?谁还没个纰漏,到时候算谁的错?有了错说句没事没事,就好啊!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生意黄了,就全错了。”

  晏琢委屈道:“叠嶂,你也太偏心了,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当年挨的打,不是白挨了?”

  叠嶂笑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撇嘴道:“当年听你说对不起,还挺高兴来着,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

  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总是这么糟心。”

  晏琢摆摆手,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递过酒碗,与晏琢的碰了一下,笑道:“我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腰圆,处处都装着钱,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随口念叨念叨你。”

  叠嶂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晏琢,三秋,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

  晏琢有些疑惑,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笑着点头:“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道:“是想拉我们俩入伙?我就说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过一眼,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就晓得这会儿卖得剩不下几坛了。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对吧?这种事情好说,简单啊,都不用找三秋,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躺着享福的主,完全不懂这些,我不一样,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又有何难?放心,叠嶂,就照你说的,咱俩按规矩走,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争取小赚一笔,帮你多挣些。”

  叠嶂神色复杂。

  陈平安有些无奈,合起账本,笑道:“叠嶂掌柜挣钱,有两种开心:一种是一枚枚神仙钱落袋为安,每天铺子打烊,打算盘结账算收成;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晏胖子,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了?”

  晏琢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早说啊,叠嶂。你早这么直截了当,我不就明白了?”

  叠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着酒,求饶道:“怪我怪我。”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

  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想明白了。有些好朋友之间的隔阂,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不太愿意解释,一解释会觉得太过刻意,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于是就拖着。运气好,有那做些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便不算什么;运气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那时说与不说,也就更加无所谓。

  在座所有同龄人,包括宁姚,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

  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言语婉转,以旁人身份,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早了,不行,里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这些思虑,不可说,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好人有好报”这句话,陈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人生在世,处处与人打交道,其实人人是老天爷,无须一味向外求,往高处求。

  不管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看起来好像不够以诚待人,可若是循规蹈矩,最终所作所为,无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裨益世道,再来扪心自问,缓缓在“良知”二字上砥砺,就是修心。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走了一圈绕回原地,也是头等功夫,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岂不美哉?岂非善哉?

  天地那个一,万古不变,唯有人心可增减。

  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归根结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过之后,就只是朋友们一起喝酒。

  陈三秋说了个小道消息,最近还会有一名北俱芦洲剑仙,赶赴剑气长城,好像这会儿已经到了倒悬山,只不过这边也有剑仙要返乡了。

  北俱芦洲剑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场大战过后,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战,让人措手不及,绝大多数北俱芦洲剑修都主动滞留于此,再打过一场再说。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剑仙和地仙剑修,不得不离开剑气长城,毕竟还有宗门需要顾虑。对此,剑气长城从无任何废话,不但不会有怨言,而且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当一名外乡剑仙准备动身离去时,与之相熟的几个本土剑仙,都要请此人喝上一顿酒,为其送行,算是剑气长城的回礼。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大街。

  那边走来六人,皆是剑仙!

  其中一名女子剑仙,陈平安不但认识,还挺熟悉,正是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她曾经说过,问剑太徽剑宗新晋剑仙刘景龙之后,就要来剑气长城出剑,除了完成与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约定之外,还要为已经破关失败、兵解离世的后者,多杀一头大妖。

  其余五人,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面的须发雪白的高大老者是董氏老家主。这位老者脾气那是真不好,当年陈平安在城头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对老大剑仙直呼名讳,大声质问陈清都为何打杀董观瀑,还差点直接与老大剑仙打了起来,撂了一句“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所以陈平安对这位老人,印象极为深刻,对那位被老大剑仙随手一剑斩杀的董观瀑,也有些好奇,因为按照宁姚的说法,这位“小董爷爷”,其实人很好。

  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一座剑气长城,惊才绝艳的剑仙太多,纷扰更多。

  陈平安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剑仙,猜出了其中两人的身份——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与祖师堂掌律老祖黄童。

  董三更与刚到剑气长城的郦采一行人,好像就是奔着这间小酒铺来的。

  陈平安他们都已经站起身。

  董画符朝那董三更喊了声“老祖宗”后,便说了句公道话:“铺子不记账。”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没带钱?”

  董画符摇头道:“我喝酒从来不花钱。”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孙,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整个剑气长城,也就咱们董家儿郎做得出来,而且都显得格外有理。”

  叠嶂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这个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在城头上边刻下了那个“董”字的老剑仙!

  阿良当年最烦的一件事,就是与董三更切磋剑术,所以他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让董三更给钱,不给钱,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头那座茅屋旁边挨打。不去城头打搅老大剑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顶那边趴着。

  董三更大手一挥,挑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对那些晚辈说道:“谁都别凑上来废话,只管端酒上桌。”

  陈平安主动与郦采点头致意,郦采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不承想太徽剑宗老祖师黄童,反而主动朝陈平安露出笑脸,陈平安只好抱拳行礼,也未言语。

  董三更落座后,瞥了眼店铺门口那边的楹联,啧啧道:“真敢写啊,好在字写得还不错,反正比阿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

  叠嶂的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汗珠子。陈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

  没办法,他们在董三更跟前,挨句骂都够不着,他们家族大部分剑仙长辈,倒是都结结实实挨过董三更的揍。

  这群晚辈中还算镇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宁姚和陈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壶酒便起身离去,其余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一同告辞离开。同样是来自北俱芦洲的韩槐子、黄童和郦采,则留了下来。

  陈平安让叠嶂从店铺多拿了一坛好酒,自己一人拎着走过去放在他们的酒桌上,施礼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韩宗主、郦宗主、黄剑仙。”

  郦采笑眯眯道:“黄童,听听,我排在你前面,这就是不当宗主的下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就是你郦采剑仙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不承想黄童笑眯眯道:“我在郦宗主后面,很好啊,上面下面,也都可以的。”

  刚落座的陈平安差点一个没坐稳,顾不得礼数了,赶紧自顾自喝了口酒压压惊。

  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听说过太徽剑宗这位剑仙,是如此性情中人啊。

  刘景龙为何没提过半句?为尊者讳?

  看来黄童剑术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芦洲,哪里能够混到上五境。

  郦采冷笑道:“预祝你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鱼。”

  黄童哈哈大笑,半点不恼,反而快意。

  韩槐子却是极为稳重、极有剑仙风采的一位长辈,对陈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们的胡说八道。”

  黄童收敛了笑意,再无半点为老不尊的神色,道:“如今倒悬山那边的飞剑传信,每一把的往来根脚、内容,都被死死盯着,甚至许多还被擅自封锁起来,都没办法说理去。好在我们家刘景龙的书信写得聪明,没被拦下封存。既然陈平安与我们刘景龙是至交好友,郦采你更是家乡剑修,那么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了。首先,我感谢你郦采率先问剑,帮着刘景龙开了个好头,与书院交好的那位,紧随其后,逼着白裳那个老东西不得不顾及颜面,才有了刘景龙不但以剑仙身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还连得三场剑道裨益的天大好事,这件事,我们太徽剑宗是欠了你郦采一个天大人情的。”

  说到这里,黄童微微一笑,又道:“所以郦宗主想要前面后面,随便挑,我黄童说一个不字,皱一下眉头,就算我不够爷们!”

  郦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姜尚真已经是仙人境了。”

  黄童立即说道:“我黄童堂堂剑仙,就已足够,不是爷们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芦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梦,当年他那金丹境就能当元婴境用,之后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当仙人境用,现在仙人境了?不谈这家伙的修为,一个简直就像扛着粪坑乱窜的家伙,谁乐意牵扯上关系?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剑递出,真会换来屎尿屁的。关键是此人还记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连黄童都不愿意招惹。历史上北俱芦洲曾经有个元婴境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费二十年光阴,铁了心就为了打死那个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祸害,结果便宜没挣多少,师门下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整座师门的爱恨纠缠,被姜尚真胡乱杜撰一通,写了好几大本的鸳鸯戏水神仙书,还是有图的那种,而且姜尚真喜欢见人就白送。

  此时韩槐子笑道:“师兄,这里还有晚辈在,你就算不顾及自己身份,也好歹帮着景龙攒点好印象。”

  黄童咳嗽一声,喝了口酒,继续道:“郦采,说正事,剑气长城这边的风俗与北俱芦洲看似相近,实则大不相同。城头南边的战场厮杀,更是与我们熟悉的捉对厮杀有着天壤之别,许多别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几天的接触战当中。别仗着玉璞境剑修就如何,妖族里,也有阴险至极的存在。战场之上,厮杀起来,相互算计,一着不慎,就是陨落的结局。”

  黄童手腕一拧,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本书,两旧一新,推给坐在对面的郦采,道:“两本书,剑气长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绍妖族,一本类似兵书,最后一本,是我自己经历了两场大战后所写的心得。我劝你一句话,不将三本书翻阅得烂熟于心,就去战场,那我这会儿就先敬你一杯酒,以后到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我不会遥祭郦采战死,因为你郦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黄童为你祭剑!”

  郦采收起三本书,点头道:“生死大事,我岂敢自负托大。”

  黄童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师弟,也就是太徽剑宗的一宗之主,道:“郦姑娘那是宗门没高人了,所以只能她亲自出马,咱们太徽剑宗,不还有我黄童撑场面?师弟,我不擅长处理庶务,你清楚,我传授弟子更没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芦洲,再帮着景龙登高护送一程,不是很好吗?剑气长城,又不是没有太徽剑宗的剑仙,有我啊。”

  韩槐子摇头道:“此事你我早已说定,不用劝我回心转意。”

  黄童怒道:“说定个屁的说定,那是老子打不过你,只能滚回北俱芦洲。”

  韩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剑宗,好好练剑便是。”

  黄童忧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继续道:“可你终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个黄童,我太徽剑宗,足够问心无愧。”

  韩槐子说道:“我有愧。太徽剑宗自从成立宗门以来,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战死剑气长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仙。后者,有刘景龙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前者。”

  黄童黯然离去。

  不过在去往倒悬山之前,黄童在酒铺的木牌上以剑气写了自己的名字,在木牌背后写了一句话。

  老人离去之时,意态萧索,没有半点剑仙意气。

  郦采听说了酒铺有刻木牌的规矩后,也兴致勃勃,但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在无事牌背后写什么言语,只说等她斩杀了两头上五境妖物,再来写。

  韩槐子却是名字也写,言语也写:“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其间,陈平安一直安安静静喝酒。

  等到郦采与韩槐子两位北俱芦洲宗主并肩离去,走在夜深人静的寂寥大街上,陈平安站起身,喊道:“两位宗主!”

  韩槐子轻声笑道:“别回头。”

  不承想郦采已经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笑道:“酒水钱。”

  郦采询问韩槐子,疑惑道:“在剑气长城,喝酒还要花钱?”

  韩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郦采皱了皱眉头,对陈平安道:“只管记在姜尚真头上,一枚雪花钱你就记账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

  两位剑仙缓缓前行。郦采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说,就陈平安的脾气,不该如此才对,转头望去。

  年轻人双手笼袖,正望向他们两个,见到郦采转头后,才坐回酒桌。

  也好,今晚酒水,都一股脑儿算在他这个二掌柜头上好了。与宁姚,与朋友,加上老剑仙董三更与两位本土剑仙,再加上韩槐子、郦采与黄童。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剑气长城那么多的大小酒肆,都愿意喝酒之人欠钱赊账了。所以店铺不许欠钱的规矩,还是不改了吧。

  毕竟自家酒铺的酒水,便宜,不过真要有人喝了酒不给钱……也行,就当欠着。

  大可以求个有欠有还,晚些无妨。

  韩槐子以言语心声笑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没话找话,大概觉得多聊一两句都是好的。”

  郦采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槐子想了想,竟然还真给出了一个答案:“剑修与剑修。”

  宁府相较以往,其实也就是多出一个陈平安,并没有热闹太多。

  宁府沉寂的缘由,太过沉重。

  原本宁府在宁姚出生后,有机会成为董、齐、陈三姓这样的顶尖家族,虽然如今皆已成过眼云烟,却又有阴霾挥之不去。

  倒是叠嶂的铺子那边,因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的返乡酒,老剑仙董三更亲自出马,总计六位剑仙拼桌喝酒,又有三位剑仙在无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铺刚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过后便生意兴隆得不像话,蹲着喝酒的剑修一抓一大把。与此同时,酒铺推出了晏记铺子独有酱菜,买一壶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嫌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酱菜,滋味绝佳。

  陈平安在宁府的衣食住行,极有规律。

  撇开每天待在斩龙崖凉亭六个时辰的炼气,往往在清晨时分,与白嬷嬷一起洒扫庭院半个时辰,在此期间,详细询问练拳事宜。虽然在狮子峰李二帮忙喂拳时说得足够详细,但是不同的巅峰宗师,各自阐述的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异,风光大不一样。而且老妪经常说到细微处,便亲自演练拳招,陈平安得以有样学样。白炼霜的拳法,与绝大多数世间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内敛,打熬到一个仿佛圆满无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谈向敌递拳。老妪其实尤为欣慰,因为陈平安在街上一战当中,就已经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

  每天午时,与纳兰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场上,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约莫消耗半个时辰。子时时分,还有一场演练。这都是纳兰夜行的要求,想要学习到他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意精髓,这两个时辰,就是最佳时分。

  与纳兰夜行学剑,不比与白嬷嬷学拳,经常要负伤,即使纳兰夜行出剑已经极有分寸,陈平安还是伤痕累累,皮开肉绽。虽然都是小伤,可白嬷嬷却次次心疼。有一次陈平安稍稍受伤重了些许,结果白嬷嬷按照老规矩,对子时练剑过后与陈平安正喝两盅的纳兰夜行就是一通骂,骂了个狗血淋头。纳兰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还嘴。其实练剑一事,陈平安说过,宁姚也帮着说过,都希望白嬷嬷不用担心,可不知为何,可谓知书达理的老妪,唯独在这件事上,拧不过弯,不太讲理,苦的就只能是纳兰夜行了。

  后来听说陈平安剑气十八停瓶颈松动,有了破关迹象,老妪这才忍着心疼,勉强算是放过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纳兰夜行。

  关于阿良修改过的十八停,陈平安私底下询问过宁姚,为何只教了这么些人。

  宁姚神色凝重,说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几人,而是不敢。

  陈平安当时坐在凉亭内,悚然惊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教得多了,整个蛮荒天下年轻一辈的妖族剑修,都可以齐齐拔高剑道一筹!

  宁姚望向陈平安,陈平安说道:“我至今为止,只教了裴钱一人。”

  宁姚点头道:“那就没事。”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询问城池这边除了两本版刻书籍,还有没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剑仙笔札,无论是本土或是外乡剑修著作,不管是写剑气长城的厮杀见闻,还是游历蛮荒天下的山水游记,都可以。宁姚说这类闲杂书籍,宁府自身收藏不多,藏书楼多是诸子百家圣贤书,不过可以去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楼,碰碰运气。

  陈平安却犹豫起来。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脚,是名副其实的海市蜃楼,却长久凝聚不散,成为实质,琼楼玉宇,气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将近四十余座各色建筑,能够容纳数千人。城池本身戒备森严,对于外乡人而言,出入不易,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有长久贸易的巨商大贾,都在那边做买卖,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宝重器,应有尽有。那座海市蜃楼每百年会虚化,在那边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楼重新自行凝聚为实,再搬入其中。

  宁姚曾经就在那边遭遇一场刺杀,白嬷嬷也是在那场刺杀中从十境武夫跌为山巅境。纯粹武夫跌境并不像练气士那么常见,由此可见,当年那场偷袭,何等险峻且惨烈。

  陈平安没有答应宁姚一起去往那边,只是打算让人帮着搜集书籍,花钱而已,不然辛苦挣钱图什么。

  如果不说手段尽出的搏杀,只谈修行快慢,陈平安哪怕不跟宁姚比较,只与叠嶂、陈三秋他们几个做比较,还是会由衷地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场上,说要“代师传艺”,传授给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绝世拳法。陈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闹,只是抬头瞥了眼陈三秋与董画符在凉亭内的炼气气象,以长生桥作为大小两座天地的桥梁,灵气流转之快,让他目不暇接。他便有些揪心,总觉得自己每天在那边呼吸吐纳,都对不住斩龙崖这块风水宝地。

  宁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长生桥尚未完全搭建,他们两个又是金丹境修士,你才会觉得差距极大。如今你的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宝瓶洲五岳土壤和木胎神像,品秩够好,已经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雏形。等你凑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辅,也可以跟他们一样。要知道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绝大多数地仙境剑修,都没有这么复杂的丹室。”

  陈平安笑道:“剑修,有一把足够好的本命剑,就行了,又不需要这么多本命物支撑。”

  宁姚说道:“我这不是与你说些宽慰言语吗?”

  陈平安笑道:“心领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问道:“叠嶂每天忙着铺子生意,当真不会耽搁她修行?”

  宁姚摇头道:“不会,除了下五境跻身洞府境,以及跻身金丹境,是在宁府,叠嶂其余破境,全靠自己。每经历过一场战场上的磨砺,叠嶂就能极快破境,她是一个天生适合大规模厮杀的天才。上次她与董画符切磋,你其实没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战场,与叠嶂并肩作战,你就会明白,叠嶂为何会被陈三秋他们当作生死之交。除我之外,陈三秋每次大战落幕,都要询问晏胖子和董黑炭,看清叠嶂的后脑勺了没有,到底美不美?”

  宁姚说道:“故而董、陈两家长辈,对于出身不太好的叠嶂,其实一直都刮目相看,尤其是陈家那边,还有意让一名年轻俊彦娶叠嶂。陈三秋的那个兄长都点头答应了,只是叠嶂自己没答应。董爷爷愿意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选在叠嶂的铺子,与你无关,只与叠嶂救过董黑炭的性命有关。叠嶂曾经说过一句话:‘若我必死,无须救我。’董爷爷特别欣赏。”

  宁姚笑道:“这些事情,我没有跟叠嶂多说,她心思细腻,总会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对于那些战功彪炳的前辈剑仙,太过仰慕,过犹不及。先前在店铺,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不管是左右,还是董爷爷,或是韩槐子、郦采他们,叠嶂见到了,都会很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道:“确实发现了,你要是答应,回头我可以与她聊聊。关于此事,我比较有心得。”

  宁姚盯住陈平安,问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还是说,你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捏住宁姚的脸颊,笑道:“怎么可能呢?”

  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晏胖子一个不慎,被学了他拳脚武艺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门上,还浑然不觉,给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转头一瞧,倒抽冷气,师父恁大胆,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自己更是聪明绝顶运气好,此次拜师学艺,稳赚不赔!

  宁姚站着不动,任由那家伙双指捏住两边脸颊,道:“本事这么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练练手?”

  陈平安赶紧收手,然后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伸向演武场,微笑道:“请。”

  宁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场靠近南边的那处芥子天地,飘然站定,轻轻拧转手腕。

  陈平安跑了个没影。

  宁姚也没追他,只是祭出飞剑,在芥子天地中闲庭信步,连练剑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让自身飞剑见天日罢了。

  修行一事,对于宁姚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审时度势,能伸能屈,吾师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问道:“绿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这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学那青衫剑客师父当初在大街一役,对敌之前,摆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负后的潇洒姿势,摇头道:“你心不诚,资质更差。”

  晏琢有点蒙。

  宁姚招手道:“绿端,过来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后就开始跑路,好歹是个中五境剑修,御风逃遁不难,就是不如未来师父那般行云流水罢了。

  弟子不如师,无须羞愧。只可惜被宁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刚好的一阵细密剑气,裹挟郭竹酒,将其随随便便拽到自己身边。

  郭竹酒一个踉跄站定,轻喝一声,双手合掌,然后十指交缠掐诀,喃喃道:“天灵灵地灵灵,宁姐姐瞧不见,打了也不疼!”

  晏琢双手捂住脸,狠狠揉搓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我收绿端这种弟子,我宁肯拜她为师。”

  郭竹酒若是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那也太小觑宁姚了。

  最后,小姑娘鼻青脸肿、蹦蹦跳跳地离开宁府。出门的时候,她还问宁姐姐要不要吃糕点,并且拍胸脯保证,自己就是走路不长眼睛,摔跤摔的,结果莫名其妙又被宁姐姐抓住小脑袋,往大门上一顿撞。

  有些晕乎乎的郭竹酒,独自一人离开那座学拳圣地,可怜兮兮地走在大街上。她摸了摸脸,满手心的鼻血,然后随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脑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练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随便就能学会的绝世拳法?等自己学到了七八成功力,宁姐姐就算了,师娘为大,师父未必愿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后走夜路,就得悠着点喽。

  腰间悬挂一枚明晃晃碧绿抄手砚的小姑娘,一直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轻轻点头,今儿是个好日子。

  这天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散步去往叠嶂的酒铺。

  以往两人炼气,各有休歇时辰,不一定凑得到一起,往往是陈平安独自去往叠嶂酒铺。今天宁姚明明是中断了修行,有意与陈平安同行。

  陈平安也没多想。

  路过那些生意远远不如自己铺子兴隆的大街酒肆,陈平安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联横批,与宁姚轻声说道:“字写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远了,对吧?”

  宁姚说道:“有家大酒楼,请了儒家圣人的一个记名弟子,是个书院君子,亲笔手书了楹联横批。”

  陈平安笑道:“这只是学去一点皮毛的拙劣生意经罢了,不成事的。我敢打赌,酒楼生意不变差,那边掌柜就要烧高香了,休想酒客领情。在这边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余家,人人卖酒,浩然天下出产的仙家酒酿百余种,想喝什么酒水都不难,可归根结底,卖的是什么?”

  宁姚问道:“是什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继续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联内容。

  宁姚说道:“不说拉倒。”

  陈平安赶紧说道:“当然是要那些买酒之人,饮我酒者,不是剑仙胜似剑仙,是剑仙更胜剑仙。小铺子,粗陋酒桌板凳无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叠嶂说挣了钱,就要更换酒桌椅凳,学那大酒楼折腾得崭新鲜亮,这就万万不成。晏胖子提议用他自己的私房钱入伙,拿出记在他名下一间生意不济的大绸缎铺子,也被我直接拒绝了。一来会坏了风水,白白折损了如今酒铺的独有风采;再者,咱们这座城池不算小了,数万人,算它半数是女子,会卖不出绫罗绸缎?所以我打算与晏胖子说道说道,别继续添钱入伙我们店铺,我们反而要出钱入伙他的绸缎铺子。在这里,真正愿意掏钱的,除了喜欢饮酒的剑修,就是最喜欢为悦己者容的女子了。绸缎铺子的新楹联,我都打好腹稿了……”

  宁姚缓缓道:“阿良说过,男子练剑,可以仅凭天赋,就成为剑仙,可想要成为他这样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过女子言语如飞剑戳心的情伤,不挨过女子远去不回头的情苦,不喝过千百斤的魂牵梦萦酒,万万别想。”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眨了眨眼睛,道:“说得对啊,过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远远乡,仙人飞剑也难及,唯有练拳饮酒解忧。”

  下一刻,陈平安蓦然惊慌失措起来,宁姚的脸色,有些没有任何掩饰的黯然。

  那一双眼眸,欲语还休。她不善言辞,便从来不说,因为她从来不知如何说情话。

  以前那个练拳一百万才走到倒悬山的草鞋少年,也如她一般言辞笨拙,所以她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像就该那样,你不言我不语,便知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轻轻抹过宁姚的眉毛,轻声道:“不要不开心,要愁眉舒展。”

  宁姚说道:“我就是不开心。”

  陈平安一个弯腰,抱起宁姚开始奔跑。宁姚不知所措。

  陈平安抱着她,一路跑到了叠嶂酒铺,坐在酒桌边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剑修几十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其中还有不少妙龄女子,多是慕名而来的大家闺女,见此场景,一个个眼神熠熠生辉,更有胆大的女子,豪饮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个娴熟。

  陈平安将宁姚放下,大手一挥,笑道:“还没结账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后陈平安又补充道:“二掌柜说话未必管用,以叠嶂大掌柜的意思为准。”

  酒客们齐刷刷望向叠嶂,叠嶂笑着点头,道:“那就九折。”

  顿时响起喝彩声。

  他娘的能够从这个二掌柜这边省下点酒水钱,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拎了张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了,他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

  叠嶂来到宁姚身边,轻声问道:“今儿怎么了?陈平安以前也不这样啊。我看他这架势,再过几天,就要去街上敲锣打鼓了。”

  宁姚斜瞥了眼远处一桌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笑了笑,没说话。

  叠嶂忍住笑,在宁姚跟前,她偷偷提过一嘴,铺子这边如今经常会有女子来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着那个声名在外的二掌柜来的。有两个没羞没臊的,不但买了酒,还在酒铺墙壁的无事牌上刻了名字,写了话语在背后。叠嶂如果不是铺子掌柜,都要忍不住将无事牌摘下。宁姚先前翻开了那两块无事牌,看过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围了一大群孩子,依旧是说上次没说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断在关键处,笑眯眯撂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

  身边全是抱怨声。

  那个比郭竹酒还更早想要跟陈平安学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陈平安脚边,从陶罐里摸出一枚铜钱,道:“陈平安,你接着说,有赏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加钱。”

  陈平安伸手推开孩子的脑袋,笑道:“一边凉快去。”

  然后陈平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拓碑而来的纸张,轻轻抖开,问道:“这上面,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有没有想学的?”

  有个少年闷闷道:“不认识的字,多了去了,学这些有什么用,特没劲。不想听这些,你继续说那个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对于识文断字,陋巷长大的孩子,确实并不太感兴趣,新鲜劲儿一过去,很难长久。

  识字一事,在剑气长城,不是没有用,对于那些可以成为剑修的幸运儿,当然有用。可是在这边大街小巷的贫寒人家,也就是个解闷的事儿。如果不是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书上那些画像人物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所有人都觉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从小到大再到老到死,双方一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与你们解一字,说完之后,便继续说故事。”

  陈平安拿起膝盖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写出一个字:稳。

  陈平安笑问道:“谁认识?”

  有人说出。

  然后陈平安扬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隐约有灵气萦绕的竹枝,说道:“今天谁能帮我解字,我就送给他这根竹枝。当然,必须解得好,比如至少要告诉我,为何这个‘稳’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带个着急的‘急’字,难道不是相互矛盾吗?莫不是当初圣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为咱们瞎编出这么个字?”

  一大帮孩子,大眼瞪小眼,干瞪眼。能够认出它是“稳”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谁还晓得这个嘛。

  一个鬼鬼祟祟藏在众人当中的小姑娘,轻声道:“未来师父,我晓得意思。”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你从小读书,你来解字,对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馋师父手里的那根竹枝,这要是被她得了,回到自家大街那边,那还不威风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恼,恨恨道:“早知道就不读书了。”

  众人发现郭竹酒后,有意无意,挪了脚步,疏远了她。不单单是畏惧和羡慕,还有自卑,以及与自卑往往相邻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毫无感觉,对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枚抄手小砚台触碰泥地也无所谓。

  一个眉清目秀却衣衫打着补丁的贫苦少年,鼓起勇气,微微涨红了脸,指着陈平安身前地上的那个字,言语颤抖,轻声道:“禾急为稳,禾苗其实长得快,却长得缓慢。我家灵犀巷,有块小石碑,上面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说法,我问过叠嶂姐姐,她说知道意思,但是也没见过什么稻秕稃。我觉得这个‘稳’字,有那以禾为本、急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叠嶂姐姐新开的酒铺子,挣钱快,但是花钱慢,就有了家底,叠嶂姐姐就可以买更大的宅子。”

  陈平安对这个少年早就看在眼里,是听故事、说文解字最认真最上心的一个。少年也是当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学徒之一。

  但是陈平安却发现少年体魄孱弱,不但已经失去了练拳的最佳时机,而且确实先天不适合习武,这还与赵树下不太一样,不是说不可以学拳,但是很难有所成就,至少三境之苦,就熬不过。

  陈平安还不死心,与宁姚问过之后,宁姚远远看了眼少年,摇头道,少年没有练剑的资质,第一步都跨不过去,此事不成,万事皆休,强求不来。陈平安这才作罢。

  兴许不是少年真正多爱识字,只是从小孤苦,家无余物,无所事事,总要做点什么,若是不花钱,就能让自己变得稍稍与同龄人不一样些,寒酸少年就会格外用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张嘉贞,你解‘稳’字,对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陈平安递过竹枝,没想到陈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彻底涨红了脸,慌慌张张,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这个。”

  陈平安收回了竹枝,笑问道:“怎么,想学拳?”

  张嘉贞还是摇头,道:“会耽误长工。”

  陈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长,才是最紧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难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怨天尤人,就会处处有理,觉得人好都是个错,这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龄人当中,数他识文断字最多,可是真正学问,岂会知道?但陈平安这些言语,到底不是圣贤道理,就只是些粗浅的家长里短,张嘉贞到底还是可以听出一些,比如陈平安会认可他打长工挣钱,养活自己,这让少年心安许多。

  能够被人认可,哪怕是一点点,对于张嘉贞这样的少年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那个捧着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当砖瓦匠!没出息,讨到了媳妇,也不会好看!”

  陈平安伸手按住身边孩子的脑袋,轻轻晃动起来,笑道:“就你志向高远,行了吧?你回家的时候,问问你爹,你娘亲长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问,有这英雄气魄,我单独给你说个神怪故事,这笔买卖,做不做?”

  “我皮痒不是?故事你常说,又跑不掉。但是我娘亲一发火,我爹只会让我顶上去挨揍。”那孩子举起陶罐,气呼呼道,“陈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钱不挣,你是傻子吗?”

  陈平安笑道:“今天说完了后半段故事,我教你们一套粗浅拳法,人人可学。不过话说在前边,这拳法,很没意思,学了,也肯定没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觉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声,觉得也行,不学白不学,于是抱紧陶罐。

  陈平安对那孩子笑呵呵道:“钱罐子还不拿来?”

  孩子问道:“骗孩子钱,陈平安你好意思?你这样的高手,真够丢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学拳,不然以后成了高手,绝不像你这样。”

  小板凳四周,笑声四起。

  哪怕是张嘉贞这些岁数较大的少年,也羡慕那个孩子的胆大包天,敢这么跟陈平安说话。

  陈平安继续说完那个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后站起身,将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们也纷纷让出空地,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缓缓六步走桩。

  陈平安站定,笑道:“学会了吗?”

  郭竹酒目不转睛,绝顶拳法,宗师风范!

  那个捧着钱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孩子轻轻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张牙舞爪的出招,气喘吁吁收拳后,孩子怒道:“这才是你先前打赢那么多小剑仙的拳法,陈平安!你糊弄谁呢?一步步走路,还慢死个人,我都替你着急!”

  陈平安指了指地上那个字,笑道:“忘了?”

  陈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桩,依旧缓慢,悠悠出拳,边走边说:“一切拳法功夫,都从稳中求来。有朝一日,拳法大成,这一拳再递出……”

  走桩最后一拳,陈平安停步,倾斜向上,拳朝天幕,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陈平安已经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准备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问道:“这一拳打出去,也没个雷声?”

  其余人也都纷纷点头,觉得半点不过瘾。

  陈平安笑道:“我又没真正出拳。”

  气氛便有些尴尬了。

  郭竹酒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轰隆隆!”

  陈平安伸手捂额,是有些丢人现眼,不过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便昧着良心挤出笑脸,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余大小孩子们,都面面相觑。散了散了,没劲,还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陈平安喊了声“张嘉贞”,少年一头雾水,来到陈平安身边,惴惴不安。对于少年而言,这个名叫陈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陈平安缓缓而行,手腕拧转,偷偷取出一枚竹叶,塞给张嘉贞,轻声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与那拳桩一样,都无用处,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愿意学拳,每天多走几遍,再有这小小竹叶,能帮你略微抵御风寒。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时节,有这两样,做长工做得轻松些。”

  张嘉贞攥紧竹叶,沉默片刻,问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习武和练剑?”

  陈平安点头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红,低头不言语。

  陈平安望向前方,道:“小小年纪,就能够对自己负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张嘉贞,你不要看轻自己。”

  少年抬起头。

  陈平安笑道:“嘉贞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在看的那么多碑文中撷取的二字?”

  少年点点头,道:“爹娘走得早,爷爷不识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陈平安转头说道:“嘉为美好,贞为坚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剑气长城的日子,不太好,这是你完全没办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认命,但是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好,不好说,可能会更难熬,可能你以后手艺娴熟了,会多挣些钱,成了街坊邻居都敬重的匠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头笑道:“但是至少,我以后与其他人说山水故事的时候,可能会跟人提起,剑气长城灵犀巷,有一个名叫张嘉贞的匠人,手艺之外,兴许别无长处了,但是打小就喜欢看碑文,识文断字,不输读书人。”

  从头到尾,郭竹酒都没说话,就是在张嘉贞走后,她抬起头,看着一年半后就是自己师父的男人,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只见陈平安掐指一算,然后说道:“收徒一事,还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继续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铺,钱财如流水,尽收我囊中,远远瞧着就很喜庆。

  心情不错的陈平安便随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天下百凶,才可以养出一个文章传千古的诗人。”

  郭竹酒摇头道:“未来师父的学问大,未来弟子学问小,不曾听说过。”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风水,已经蔓延到剑气长城这边了吗?没道理啊,罪魁祸首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这些人,离这边很远啊。

  郭竹酒好奇问道:“后面还有话吧?”

  陈平安点点头,道:“脍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么,你们所有人,祖祖辈辈,在此万年,足可羞杀世间所有诗篇。”

  郭竹酒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帮你将这番话,大街小巷嚷嚷个遍?弟子一边走桩练拳一边喊,不累人的。”

  陈平安无奈道:“别。”

  郭竹酒偷着乐。方才这句话,可藏着话呢,自称弟子,喊了师父,今儿赚大发了。

  到了酒铺,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宁姚身前,笑道:“宁姐姐,你今儿特别好看。”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这些。”

  郭竹酒见宁姐姐难得不揍自己,见好就收,回家喽。

  小时候,会觉得有好多大事真忧愁。长大后,就会忘了那些忧愁是什么。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返回宁府。

  宁姚问道:“真打算收徒?”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是不记名的那种。郭家待人厚道,我难得能为宁府做点什么。”

  不知何时在铺子里喝酒的魏晋,好像记起一件事,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以心声笑言:“先前几次光顾着喝酒,忘了告诉你,左前辈许久之前,便让我捎话问你,何时练剑?”

  陈平安转头对叠嶂喊道:“大掌柜,以后魏大剑仙在此饮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晋取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桌上,道:“好说。”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苦笑道:“我得马上去剑气长城一趟,让白嬷嬷准备好药缸子,若是太晚不见我,你就去背我回来。”

  剑气长城。

  左右面朝南方,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许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也不愿接受,于是最终孑然一身,选择远离人间是非,向大海御剑而去。

  这并不是一件如何剑仙风流的事情,事实上半点都不惬意。

  不过当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边,那个小师弟,胆子敢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