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2 / 2)
所谓核心问题就像伤口一样,如果碰触到了,对方不是痛苦呻吟,就是忿怒发狂。
而罗伦斯属于前者。
「……赫萝应该是觉得无法忍受,又无法坦率接受事实,在无所适从的状态下,才会说出那种话。只要状况允许,她应该会愿意帮忙。别看赫萝那样子,其实她有时候心地挺善良的。提醒你一下,这时候应该要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为了避免冻伤,寇尔用布料在脚上裹了好几圈,然后在地炉里放进更多木柴。
这时,寇尔总算一脸疲惫地露出笑容。
「那家伙应该知道自己的忌妒心有多么丑陋。而且,看见哈斯金斯的决心,赫萝一定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小孩子。身为贤狼的自尊想必受到了重创。」
说到爱面子和意气用事,赫萝绝不输任何人,但她还是懂得什么时候该开玩笑,什么时候该认真。
对于摆出认真态度的赫萝,就是罗伦斯也必须表示敬意。
「以前我曾经跟赫萝说过。」
「说过什么呢?」
「我说,解决事情的方法可以有好几种选择。不过,解决完事情后,我们还是要继续过活。既然这样,比起选择能够最轻易解决事情的方法,更应该选择事后能够让我们舒服安心过日子的方法。」
寇尔用棉被团团裹住哈斯金斯,让吹来的寒风无法轻易灌进他身体。
最后寇尔用布料包住木柴,放在哈斯金斯头底下取代枕头,完成了看护。
「听到我这番话,那家伙一副死了心的模样回我一句『大笨驴』。不过,如果赫萝不顾哈斯金斯而继续旅行……她能够安心入睡吗?」
寇尔一定想像了赫萝大口吃饭喝酒,然后像小狗或小猫一样慵懒熟睡的模样。
看著千辛万苦得到第二故乡的人就快失去故乡,自己却弃而不顾──罗伦斯不觉得在这之后,赫萝还能够如此悠哉过活。
寇尔用力摇了两次头。
「而且,你就更不用说了吧。」
罗伦斯笑笑后,寇尔一副心事被揭穿的模样僵著脸,难为情地垂下头。
就算罗伦斯与赫萝都舍弃了哈斯金斯,寇尔一定不会舍弃他。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感情方面的论点。」
「到目前为止?」
看见寇尔瞠目结舌的模样,就算对象不是赫萝,罗伦斯也有种想要紧紧抱住他的感觉。
只要和寇尔相处,就很容易让人表现出自信及虚荣心。
「我是个商人啊。如果得不到利益,就不会采取行动。」
「……您的意思是……」
「关键在于这张徵税通知。如果相信哈斯金斯说的话,还有彼士奇他们的判断,这张徵税通知将会铲除修道院的一切。这么一来,这就会是个大好机会。听说大浪到来之前,潮水会完全退去,这时就可以把海底看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就会怎样?」
寇尔立刻这么回答:
「也会发现藏在海底的藏宝箱,是吗?」
「没错。如果真有藏宝箱,修道院应该没办法彻底隐瞒才对。这对赫萝原本的目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至于要不要靠武力夺取,就看赫萝怎么决定了。」
寇尔点了点头,然后松了口气地瘫坐下来。
「我没办法像罗伦斯先生这么有技巧。」
寇尔应该是指罗伦斯能够从多种观点来思考事情。
罗伦斯没出声地笑了笑,然后耸了耸肩。而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在演戏。
如果赫萝在场,一定也看得出来。
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对自己说谎。
「夜晚还很漫长,也正好起了火。寇尔……」
「是。」
「我需要你的智慧。」
「是!」
寇尔大声回应后,急忙摀住嘴巴。
罗伦斯马上准备好纸与笔,开始拟定计画。
想要捕捉到小飞虫的振翅动作或许很难,但如果是拥有雄伟躯体的老鹰,就能数出拍动翅膀的次数。
比起小规模组织,大规模组织的行动也更容易做出准确的预测。
如果对方还被逼到了绝路,那更是容易预测。
不过,目前掌握的情报太少了。
目前得知修道院财政窘迫,国王方面肯定也因为内政失败而国库枯竭。再加上国王的徵税手段──以及修道院想必无法熬过这次徵税的预测。
己方未知的情报,则是修道院究竟扣著何种形式的最后财产。
修道院到底是如罗伦斯等人所推测般拥有狼骨这类高价的圣遗物?还是持有现金?
写出这几点事实后,只填满了纸张上半面。
剩余下半面就用来写出罗伦斯等人能做的选择。
也就是告知徵税一事的对象。要告诉同盟的人吗?还是修道士?或者应该保持沉默呢?
而接下来,针对应该如何处理狼骨情报的问题,也有著一样多的选择。
罗伦斯等人能选的路看似很少,又好像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亦然。
就算知道修道院财政窘迫得甚至无法熬过徵税,也不知道修道院是顽固地反抗国王,还是当一只顺从小羊,屈服于国王的军力。
以常识来思考,修道院会只凭一己之力来解决的可能性为零。
修道院应该只能够选择向同盟提议,藉由巧妙地慢慢提供情报给对方的方式,也从对方那里获得情报,然后在这般局势之中挺进。
这么做当然会有危险。
不过,也不是没有胜算可言。
毕竟现在咬住修道院喉咙不放、绞尽脑汁想咬修道院一口的对象,不同于只懂得把猎物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佣兵集团。
同盟懂得怎么收割小麦,同时也懂得怎么增加小麦产量。他们知道比起一次大捞一笔,永续持久的小收入更加重要。
而且,为了让移民顺利进行,必须让土地保持安定,所以对同盟来说,修道院能否存活是优先度极高的问题。
罗伦斯与寇尔花了整整一晚,把能想到的可能性从头到尾思考了一遍。两人思考每一种可能发生的事态,并讨论值不值得放手一搏。两人能够一直保持头脑清晰,肯定是屋外的暴风雪,以及天明前的低温发挥了效用。不然就是罗伦斯身为独当一面的商人,对于世间结构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再不就是因为有寇尔帮忙,才会如此顺利。
等到地炉里熊熊燃烧的炉火化为无声炭火时,罗伦斯两人终于想出了无懈可击的最佳选择,并写在纸上。
罗伦斯眼前浮现了赫萝的开心表情,以及哈斯金斯的惊讶表情。
这个方法就是──
「……唔。」
罗伦斯得意洋洋地在赫萝面前说出结论──
就这个瞬间,罗伦斯忽然醒了过来。
炭火燃烧的声音和雪花飘落的声音非常相似。
听著「啪啦、啪啦」的声音,罗伦斯能够大致推算自己睡了多久。
罗伦斯唯一不明白的事情是,直到刚才都还确实存在的最佳选择,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
不,其实他心里很明白。
那是一场虚幻的梦。是一场梦就算了,罗伦斯还露出了自己作了这种梦的表情。
「大笨驴。」
直到刚才,罗伦斯都趴在放了纸张写字的木箱上睡觉,当他挺起身子时,蹲在地炉旁的赫萝丢来这么一句。
赫萝的声音听起来比教会钟声更加清脆悦耳。
罗伦斯伸了一个大懒腰后,觉得脖子疼痛极了,他心想可能是睡姿太奇怪的关系。
「真是个大笨驴……」
罗伦斯发现肩上披著两条棉被。
他看见寇尔在别著脸、不停骂著「大笨驴、大笨驴」的赫萝身边缩成一团,那模样像是紧抓著赫萝尾巴不肯放手。
或许是哭得发肿的脸在消肿后形成了反效果,也或许是连长袍也没穿的单薄打扮之故,赫萝的脸看起来消瘦甚多。
不,赫萝显得消瘦不是外表上的问题,而是和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有关。当罗伦斯惊觉时,听到赫萝夹杂著叹息声说:
「咱非常幸福。」
赫萝的话语和表情明明不一致,听起来却比赞扬泛著油光的羊肉多么美味时,更像发自内心的话语。
「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无法顺心如意的事情。」
寇尔半张著嘴巴,别说是打鼾声,甚至听不到呼吸声,那模样乍看下就像死了一样。
不过,当赫萝轻轻抚摸寇尔的头时,他像是感到很痒似的缩起脖子。
「我们的神明告诉我们要与人分享东西。」
「即使是幸运也要分享?」
赫萝兴味索然地问道。
如此冷淡的反应,让罗伦斯甚至有种如果回答得不够得体,赫萝可能会冷漠地叹口气,然后再也不跟他说话的感觉。
「幸运也要。当然了,我自认有好好实践这件事情。」
「……」
「你那尾巴我也分给了寇尔享用。」
看到罗伦斯板起了脸孔这么说,赫萝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只在嘴角浮现笑意,然后迅速把视线移向木窗。
「咱觉得身体发烫得像被火烧一样。」
「是因为……」
罗伦斯原本打算开玩笑地说:「是因为听到我说的话吗?」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
不过,察觉到罗伦斯没说完的玩笑话后,赫萝似乎意外地开心。
赫萝抽动了一下耳朵后,没回头地抖著肩膀在笑。
「不过,不管是什么存在,都一样有著独占一切的想法。咱已经很久不曾因为某人拥有某样东西而如此忌妒了。这反而让咱觉得痛快。」
罗伦斯没有立刻接话,而这是为了强调自己接下来要说玩笑话。
「能够像小孩子一样说那么多任性的话,当然会很痛快吧。」
赫萝不是那种看见对方拚命恳求,还能够一脚踹开对方的家伙。
即使是对自己不利、会让人生气的事情,一旦受人请求,就无法拒绝;正因为赫萝是这种个性的人,才会在帕斯罗村待上好几百年。
「不管是人类还是羊,脑袋里想的事情都一样吶。」
「那当然了啊,连我跟你都能够吵架了。」
「嗯。如果不是争夺相同的东西,用相同语言互骂,以相同视线高度互瞪,就不算是吵架。」
赫萝坐著抚摸寇尔的头,当她时而笑开怀、时而多话时嘴边会涌出白色气息。那股文静中带有气质,甚至散发出优雅气息的姿态,如果说是像守护森林的女神,确实很容易说服人。
或许是此刻的她露出与怠惰或堕落扯不上边的纤细身形,与穿了好几件衣服时的圆滚滚模样完全不同,才会给人这种感觉吧。
罗伦斯面对的不是索求体贴的柔弱女子,而是走过漫长岁月、寄宿在麦子里的贤狼化身──赫萝。
「我多少有一些智慧和经验。而寇尔有冷静的思绪和构想力。」
「咱有什么?」
「你有义务。」
罗伦斯这么回答。
「你有义务让与我的旅行化为美谈永远流传下去。狼群为羊只挺身相助的故事,不正是最好的题材吗?」
为了让权威以权威的形式存在,必须以稳固的价值观来支持。
对自己说过的事情负责,就是最符合这般原则的表现。
赫萝咧嘴露出尖牙,从上下咬合的尖牙缝隙间,涌出了大量的白色气息。
罗伦斯看到了一张相当愉快的笑脸。
那是一张像是在讨论该如何恶作剧、显得孩子气的天真笑脸。
迷了路而被山贼追赶到森林之中时,如果有神明以外的对象能够依赖,那一定是露出这种笑脸的家伙。
「有胜算吗?」
罗伦斯无言地耸了耸肩后,把垫在脸颊下的纸张递给赫萝。赫萝看了罗伦斯的脸,轻轻笑了出来。罗伦斯心想脸颊上可能沾到了墨水。
「咱对自己的机灵反应还有那么点自信,可是……这种事情咱就不擅长了。」
赫萝应该是指全方位的思考模式。
因为事到紧要关头时,赫萝可以使用蛮力,所以根本没必要事前仔细考量。
「不过,以前有位佣兵指挥官这么说过。他说,不可能以一种方法持续打赢所有战役。配合对手改变战术,才是最强而唯一的必胜法。然后……」
「然后什么?」
「只有神明才能做到这件事。」
罗伦斯开了一个坏心眼的玩笑。
赫萝一副彷佛在说「你给我记住」似的模样,微微倾著头。不过,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是真的那么生气。
「重点在于修道院有没有咱们在寻找的骨头。而他们拥有的可能性极高。」
「没错。和彼士奇所说的内容最契合的,就是骨头这个关键。」
「汝等应该支持的对象不是修道院,而是汝混熟了的那些家伙呗?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伙联手合作吶。」
赫萝在说话的同时,让眼睛以飞快的速度追著纸上的文字跑。罗伦斯在纸上写了与寇尔的对话内容,不过那字体相当潦草。
过去曾经因为赫萝扯谎说自己不识字,而造成一场大骚动,现在看见赫萝的表现,罗伦斯不禁心想赫萝的识字能力说不定在他之上。
「说得也是。而且,同盟的人也不是笨蛋,既然同盟有像彼士奇这样的成员,就表示他们希望这块土地能够安定且繁荣。哈斯金斯先生他们的居住场地或许会变得狭窄一些,但目的应该不会与同盟相差太远。」
赫萝稍微垂著眼睑,像个身分高贵的妇人在眺望珍贵宝石似的,望著躺在地炉旁睡觉的哈斯金斯。
不过,发现自己的举止被罗伦斯看见后,赫萝便转向罗伦斯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虽然没有勇气向赫萝确认,但罗伦斯猜测赫萝与哈斯金斯之间应该有著超出外表的年龄差距。赫萝不仅相当重情义,有些地方还显得特别重人情,所以不管对方是羊还是其他存在,只要是年长于赫萝、经验丰富的对象,相信赫萝都会表现出敬意。
虽然赫萝对自己向对方伸出援手的事实表现出有些得意的样子,但或许也同时感到别扭。
「那么,旅行商人克拉福.罗伦斯可有自信完成这件任务?」
因为赫萝很少呼唤罗伦斯的名字,所以光是听到名字,就让罗伦斯有种得到奖赏的喜悦。他不禁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或许是一种病态。
罗伦斯也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那就像准备参加一口气喝下烈酒的比赛、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对手似的笑容。
他稍微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缓缓答道:
「从对方的立场来说,狼骨应该也是相当重要的关键。照理说,狼骨几乎是唯一指向真相的情报,对方应该会慎重看待这个情报;而越是有可能打破现状的强力情报,就会越受重视。就是在这般状况下,像我这种旅行商人才有机会出手。」
「汝确定是这么回事?这真的是正确情报?真的没问题吗?真的吗?汝敢保证?那咱就相信汝喔。」
赫萝边笑边像小孩子一样不停丢出问句。
罗伦斯一一回应了每个问题,同时用手肘倚著木箱,摆出优秀商人的姿态说:
「我会提供确证给您,但相对地,方便也让我询问几个问题吗?」
「那个徵税什么的问题,会让对方的时间变得紧迫。」
「我想这问题一定会被放上谈判桌。一旦让其他的徵税信使抵达这里,就没有多少时间可利用了。要是一直拖拖拉拉下去,连利益本身都会消失不见。所谓为了更大的利益,只好牺牲小利益了……」
「哼。」
赫萝彷佛在嘲笑罗伦斯预测得太乐观似的哼了一声,然后一脸无聊地别过脸去。
「可行呗。」
赫萝把纸张塞还给罗伦斯说道。罗伦斯表现得像收到国王诏书的贵族一样,小心谨慎地卷起纸张。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这句话让罗伦斯变回了商人。
此刻的他是合约的仆人,是货币的俘虏。
同时,他也是在暗地里操控人类世界的地下王族成员。
「好了。」
整理胡须、梳理头发、竖起衣领。
在执行生意计画之前,一切永远都是完美的。
然而,谁都知道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一个难关是以狼骨情报为诱饵,设法让鲁维克同盟上钩。
如果没有成功达成这项任务,那整个计画就到此为止了。
「那我出发了。」
从旁观角度来看,罗伦斯肯定就像个准备前往巨人巢穴的小矮人。
但是,罗伦斯初当上旅行商人时,也觉得四周的商人都像大巨人。但在这群大巨人之中,罗伦斯还是顺遂地走到现在,这次肯定也能够顺利达成任务。在赫萝与寇尔的目送下,罗伦斯离开了牧羊人的宿舍。
可能是在暴风雪中强行前进留下了后遗症,哈斯金斯的身体状况依然没有好转,但听见罗伦斯愿意协助后,脸颊明显变得红润不少。
哈斯金斯一直隐藏身分,在暗地里支撑著修道院。所以在修道院里,他必须与其他牧羊人是相同的存在。
哈斯金斯说过,自己只能够依赖罗伦斯──看来此言不虚。
屋外仍是风雪不断,建筑物几乎完全被白雪覆盖,只有屋檐下的部分勉强还看得见石墙或木墙。
然而,尽管天候如此恶劣,商人似乎还是静不下来。
罗伦斯好不容易抵达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时,也看见一名商人正好从对面建筑物跑了过来。
「哟?没想到这种天气一大早还有客人前来。」
「是啊,因为天气越恶劣,越是发财良机嘛。」
「哈哈哈!说得真对。」
这人似乎是鲁维克同盟的成员,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大门,迅速走进旅馆。
罗伦斯也跟著走进旅馆,随即听到入口处旁的商人询问说:「你来找拉格啊?」
罗伦斯在这里俨然已是个老面孔。
「我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写得这么清楚啊?」
罗伦斯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说道。男子听了,笑著告诉罗伦斯说:「那家伙在笔耕室。」
想起守在资料室入口处的男子感觉就像个神学士,罗伦斯心想:「原来如此,用笔耕室来形容也没错。」
「谢谢。」
「你要找他谈生意啊?」
这是商人们的寒暄话。
罗伦斯笑嘻嘻地回答说:
「是啊。谈一个能够赚大钱的生意。」
不久后,罗伦斯再次走出雪花纷飞的屋外,往彼士奇的工作场所走去。
来到一楼入口处,果然看见了那名像神学士的男子。罗伦斯说出想要拜访彼士奇的目的后,男子也没问罗伦斯名字,便往里面走去。
男子的任务,说不定是监视其他敌对同盟有没有派人前来。
罗伦斯这么想时,男子回到入口处,并沉默地指向里面。
向男子致谢后,罗伦斯朝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这时,彼士奇已打开房门等待罗伦斯前来。
「早安。」
「早安。怎么了吗?」
彼士奇说著,邀请罗伦斯走进他的个室,然后背著身子关上房门。
看见罗伦斯冒著这恶劣天候前来,想必彼士奇也知道他不是来闲话家常。
罗伦斯拍了拍走进这栋建筑物时没拍乾净的雪花,并咳了一声掩饰紧张感后,堆起了商谈用的笑容说:
「老实说,昨晚发生了让我非常在意的事情。」
「非常在意的事情?啊,先请坐吧。」
在彼士奇拉出的椅子坐下后,罗伦斯揉了揉鼻子下方。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手上,并且不停反覆张开又握起拳头的动作。这样的表现或许显得刻意,但他觉得有些做作反而比较好。
「因为实在太离奇,所以我想到后就睡不著觉了。您看!」
说著,罗伦斯指向自己的眼睛下方。
商人如果顶著黑眼圈前来商谈,不是会被对方识破弱点,就是会让对方起疑。
话虽如此,彼士奇却反而开心地笑著说:「真的呢。」
屋外下著大雪,而状况陷入胶著。
在这种时候,离奇的事情反而比较适合当成酒席上的助兴话题。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您该不会是找到攻破修道院的入口了吧?」
罗伦斯把握这个瞬间,一口气反击说: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两人彼此僵著笑脸,时间不知道就这么过了多久。
彼士奇没有改变表情地揉了几次手后,默默地站起身子,并打开房门确认外面状况。
「然后呢?」
房门都还没关上,彼士奇便急著这么反问,看得出来他也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
「您知道越过温菲尔海峡的对岸,有个叫做凯尔贝的港口城镇吗?」
「我知道。凯尔贝是南北两地的贸易中枢。虽然我没有实际在凯尔贝买卖过商品,但那里的三角洲是个好地方。」
「没错。您知道两年前在凯尔贝盛传的无稽之谈吗?」
彼士奇是过著旅行生活的商人,或许不知道这个传言。
虽然罗伦斯这么猜测,但彼士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用手摀住嘴巴。
彼士奇的举动想必是为了掩饰差点露出的本性。
「我记得好像是……有关异教之神……的骨头吧?」
「没错。是狼骨。」
彼士奇没有看向罗伦斯,而是注视著别的方向进行思考。
当彼士奇再次看向罗伦斯时,露出了带有戒心的眼神。
那眼神彷佛在说「没想到你真的会说出这么离奇的事情」。
「狼骨怎么了吗?」
彼士奇会这么轻描淡写地问,如果不是觉得罗伦斯蠢,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顺势回答说:
「假设修道院买了狼骨,会怎样呢?」
「……修道院?」
「是的。只要用得巧妙,就算是异教之神的骨头,也能够用来提高神明的威严;可以藉此来说服聚集在修道院圣堂议会、求助于神明的那些人士。此外,修道院还可以把狼骨视为投资对象,如此一来,那些想突破僵局的人士也能继续坚持他们的主张。」
听完罗伦斯的发言后,彼士奇闭上眼睛,露出了苦涩的表情,而这并不代表他打算认真地考虑这个提案。
彼士奇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才不会对罗伦斯造成刺激。
「虽说羊毛业绩年年下跌,但想必是累积了好一段时间,才会造成现况。所以,修道院应该在几年前,就选择了一种方法来保护财产。毕竟温菲尔王国的货币似乎持续在贬值。保护财产的方法就是先使用这些货币买下物品。可以的话,最好是买下在任何国家都能有同等价值的物品。只要这么做,即使过了几年,温菲尔王国的货币暴跌,修道院还是能以外国货币变卖狼骨,然后把现金带回温菲尔王国。这么一来,就像我们在那个港口城镇能够投宿在高级旅馆一样,修道院也能在温菲尔王国继续当大爷。」
对于罗伦斯口沫横飞的说明,彼士奇诚实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您觉得这点子如何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继续追击,彼士奇轻轻扬起手掌。
彼士奇的手势是要罗伦斯等一下。那举动彷佛在说:「我已经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那之后,彼士奇咳了三次,才好不容易开口说:
「罗伦斯先生……」
「是。」
「的确,您提出的点子似乎不难成立。」
「我就说吧。」
罗伦斯喜孜孜地笑著说。
他也知道额头上已经了冒出汗珠。
「可是,我们是鲁维克同盟。呃……这虽然很难以启齿……」
「什么事呢?」
赫萝如果在场,肯定会被罗伦斯的演技吓著。
「那个,算了,我就老实说吧。对于这个可能性,我们老早就考虑过了。」
「……咦?」
「这个传说很有名。而且啊……」
彼士奇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他用咳嗽掩饰著自己的情绪,并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的有很多人──我们许多的优秀同伴绞尽脑汁思考过了。」
罗伦斯保持探出身子的姿势,陷入了沉默。
彼士奇摊开两边手掌,略微斜著眼睛观察著罗伦斯的反应。
罗伦斯先别开视线后,再看向彼士奇,然后再次别开视线。
屋外一阵强风吹过,木窗随之喀喀作响。
「我们的结论是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这个传说风靡各地的时候,我们有个同伴正好在凯尔贝,他透过在凯尔贝有门路的商行做了调查,结果发现只有某家商行抱著不太认真的心态在寻找骨头。而且,凭那家商行的规模,根本买不起真的圣遗物,而且他们也没有资金来源。这只是一种沽名钓誉的行为。有些人偶尔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大多是在酒席上为了爱面子或开玩笑,才会这么做。」
彼士奇或许是在生气,才会如此多话。
他可能是在气罗伦斯害他白白浪费了时间。
也可能是在气自己太愚蠢,居然对罗伦斯抱著期待。
罗伦斯无言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来回地搓揉双手或张开手掌。
尴尬的沉默气氛降临。
「这只是个无稽之谈。」
最后,彼士奇显得不屑地说道。就在这个瞬间──
「如果这不是无稽之谈呢?」
这时如果没有展露笑容,罗伦斯的演技就太差劲了。
罗伦斯压低下巴、抬高视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您别开玩笑了。」
彼士奇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虽然他表面上故作镇定,但罗伦斯当然不会错过他的反应。
彼士奇若无其事地擦了一下手掌心。
「我是不是在开玩笑,就交由您来决定好了。」
「不是啊,罗伦斯先生,您别这样啊。要是我的应对太不得体,那我向您道歉。因为我们的人真的集思广益了很久,我才会忍不住激动了起来。所以……」
「您要我别随便说说,害您失去冷静,是吗?」
摇晃的木窗不停发出喀喀声响,强风吹过时,也会传来雪花碰撞木窗的声音。罗伦斯正想著:「这声音真像海浪撞上船身时的声音」时,眼前的彼士奇已露出彷佛晕了船的表情。
彼士奇咬著嘴唇、瞪大眼睛,脸色变得苍白。
「一千五百枚。」
「咦?」
「您知道一千五百枚的卢米欧尼金币,要多少箱子才装得下吗?」
珍商行在教会骄傲地堆起箱子小山的光景,罗伦斯到现在还是历历在目。
彼士奇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罗、罗伦斯先生……」
他脸上的汗珠从太阳穴顺著脸颊滑落。
不管是神情、语调,还是眼泪,都能够靠演技表现出来。
但如果是汗水,就没那么容易了。
「彼士奇先生,您觉得如何呢?」
罗伦斯从椅子上探出身子,让脸贴近到甚至能够嗅出彼士奇昨晚吃了什么的距离。
现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
如果现在没有完全咬住对方,就无法朝向下一个猎物伸出爪子。
「我希望透过您与同盟随时保持互动。」
彼士奇不可能不知道罗伦斯的意思。
他像个被小刀架著喉咙的巡礼者般,露出了恐惧的眼神凝视罗伦斯。
「我们能够突破目前这个僵局。而由您来负责这个重要的任务。这提议应该不会太差,对吧?」
「可、可是……」
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的彼士奇口中,飘来了上等葡萄酒的香味。
「可是,您、您有证据吗?」
「无论任何时候,信用都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罗伦斯露出微笑说道,然后缩回了头。
虽然彼士奇一脸狼狈,脸颊也即将泛红,但罗伦斯马不停蹄地说:
「修道院当然不可能愚蠢地把『狼骨』的商品名称大剌剌地记在帐簿上。他们应该会伪装成其他什么商品买进来才对。不过所谓万物万事皆无所藏匿,抱著『应该没有吧』的想法来查看帐簿时,或许不会发现什么可疑的项目,但这时如果告诉自己『一定藏有什么东西』来查看帐簿,应该就会得到不同的结果。您觉得呢?」
彼士奇没有回话。
他根本回不了话。
「事实上,我这边有能够让狼骨传说变得可信的东西。可是……老实说,对我这种旅行商人来说,这件事的规模太大了。如果我直接告诉同盟干部这件事,根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所以,我需要有人帮我美言几句。」
这是罗伦斯一路长途跋涉地运来商品,独自在村落或城镇推销而得的经验。
即使说出一样的推销词,只要在该村落或城镇有个与自己相同论调的友人,推销结果就会天差地远。
罗伦斯的个性再善良,也不会天真地认为只要说出事实,对方就一定会照单全收。
一个人推销时,就算是上等好货也卖不出去;但换成两个人推销时,就算是劣质商品也能够大卖。
这是现实,也是做生意的秘诀。
「可是……」
「请您想想。我可是在那个港口城镇得到了德志曼先生的信任耶──就凭我这个穷酸的旅行商人。」
彼士奇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看似痛苦地闭上眼睛。
据说在南方大帝国,有个在数十年之间,持续驻扎著稳固的强大权力和商业网的都市,据闻那个都市简直就像布下了天罗地网。
虽然罗伦斯没有去过那都市,但能够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信用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但绝对不容忽视。
「彼士奇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彼士奇的身体不停发抖,还有几滴汗珠从下巴滴落。
如果狼骨传说并非无稽之谈而是真有其事,协助罗伦斯就等于爬上了同盟内部的升迁阶梯。
然而,如果这情报只是疯狂旅行商人的胡言乱语,轻信对方的彼士奇将会跌入失败的谷底。
彼士奇要面对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狱。如果两者加起来再除以二会等于零,或许只会是一场享受危险乐趣的赌局。但面对一旦失败就无路可退的选择,只要有充裕的时间,任谁都会犹豫起来。
而犹豫往往会让人心生恐惧。
「……这件事情……还是不……」
仅管认为罗伦斯说的话可能是事实,彼士奇还是一脸痛苦地吐出了这些话。
猎物就快逃跑了!
罗伦斯只能斩断彼士奇的退路。
「国王……」
罗伦斯以如针般尖锐的口吻说道,跟著在换气的瞬间感到犹豫。
如果说出了这件事情,那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罗伦斯咽下口水,然后继续说:
「如果我说国王已经采取了行动呢?」
「什……咦?采取什么行动?」
「徵税啊。」
罗伦斯还是说出来了。
表情垮掉的彼士奇凝视著罗伦斯不放。
不同于外表上的呆滞,彼士奇的脑袋里肯定正以惊人的速度思考。
「叩」的一声传来,彼士奇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罗伦斯没有放过彼士奇。
「您去传达这消息能做什么?」
彼士奇死命地想要甩开罗伦斯抓住他手臂的手,而他想要前往何处再明显不过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团体,对团体抱有归属意识会让人变成忠诚的狗。
彼士奇理所当然会想传达这重大的事实。
「要做什么……当然是要早一刻传达消息……!」
「传达后呢?讨论对策吗?」
「这与你无关!」
「你们明明早就无计可施了,你还要这么顽固吗?」
「!」
彼士奇停止了挣扎。
他痛苦的表情证明了他对这个事实有所认知。
「请冷静下来。这时就算把事实告诉同盟,也只能乾著急而已。等到新的徵税命令送达,修道院应该会破产吧。到时候他们不是跪在国王面前求国王大发慈悲,就是毅然地选择一死吧。不过,这时候如果指出修道院持有狼骨这个异端证据,您认为修道院会做出什么判断呢?」
修道院无法逃离土地,而土地无法逃离世俗权力。
如果修道院为了支付税金,而公然向试图干涉国政的鲁维克同盟请求协助,事态又会如何演变呢?
国王应该会以反叛为由,派兵前往修道院。
不过,就算走到这一步,修道院仍然是教会组织的一员,这可以为他们带来一丝希望。
这时如果有人指出狼骨的事实,修道院的最后希望就会如同遭到绑架一样。
听到「与国王或教皇为敌,哪一个比较可怕」的问题时,如果是教会相关人士,一定会回答后者。
而且,只有在修道院面临这般事态的时候,同盟才有机会乘隙而入。
「彼士奇先生,剩下的时间非常有限,而且机会只有一次。在这里陷入混乱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个虽然有些愚蠢,却相当有魅力的提案提给空闲的大人物们。就算当下得不到他们的同意,也能够先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等到陷入混乱时,他们就会比较容易注意到我们。毕竟人们溺水时,总会伸手去抓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我很乐观地认为这件事情会成功。因为……」
罗伦斯绕过桌子,站到彼士奇面前说:
「我可以肯定狼骨确实存在。」
彼士奇愣愣地看著罗伦斯。
那视线不像在瞪人,而像是受到了吸引。
彼士奇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大幅度地上下摆动著。
「彼士奇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彼士奇闭上了眼睛。
那举动看起来像是投降说:「就随你便吧」,但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彼士奇开口了:
「证明徵税是事实的证据呢?」
猎物咬住了诱饵。
不过,还没有完全上钩。
罗伦斯压抑住想要跳起来的冲动,缓缓回答说:
「我和牧羊人们住在一起啊,当然能够最早发现掉在外头的东西。」
彼士奇紧闭双唇,用力吸入空气。他似乎是想要让脑袋清醒一下。
这样的反应,证明罗伦斯的话语确实吸引了彼士奇。
「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这也是我睡不著觉的原因之一。」
彼士奇紧咬著牙根,感觉都快听见他牙根嘎吱作响的声音。
如果徵税一事真是事实,在这个消息传出去的同时,这里就会像蜂窝遭到攻击一样变得一片混乱。
届时即使提出什么方案,对方也不会接受。
因为同盟这种东西,只凭一人之力是拉不动的。
凭彼士奇的智慧,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
正因为期待著彼士奇的判断,罗伦斯才没有继续说话。
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算要花一上整晚等待天平倾斜,商人也愿意。
在下雪天特有的宁静气氛之中,只有时间缓缓流逝。
彼士奇的额头冒出了汗水。
他缓缓张开眼睛,对著罗伦斯说:
「一千五百枚。」
「咦?」
「一千五百枚卢米欧尼金币要装多少箱子呢?」
罗伦斯忍不住放松了脸颊,但并非因为彼士奇的问题太蠢。
而是因为这代表著他们已经缔结了合约。
「我绝对不会让您后悔的。」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彼士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先是十指交握并仰起脖子,再用双手粗鲁地擦去满脸汗水。
「哪怕一次也好,真想看看一千五百枚金币长什么样子。」
罗伦斯只能伸出手这么说:
「如果一切顺利,一定看得到的。」
「我衷心希望如此!」
罗伦斯顺利度过了第一阶段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