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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拂晓的时候,雨还在下个不停,有人发现霞关的柳生公馆的门前倚着门坐着一个男子。人们马上发现他只是昏了过去,同时也认出了他是这个公馆的嫡子主膳宗冬,这让人们惊讶不已。……主膳渐渐醒了过来。开始时,有一种阴暗的天空中下着银色的雨的幻觉,雨的对面,有两只一直一动不动的、可怕的眼睛。主膳一苏醒过来,便“嗯”地一声想爬起来,突然感到右腹和后腰部一阵疼痛。“主膳!”他听见了呼唤的声音。父亲但马守和一个和尚正在看着他。主膳发觉这里是父亲的病房。“为什么,我?……”“你今天早上在公馆门前,淋着雨,昏迷不醒。发生了什么事?”但马守问。主膳想起了所有发生的事……情不自禁地喊道:“那……那个和尚是何人?”“什么和尚?”主膳想翻身起来,侧腹和背部的疼痛又让他趴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开始讲起了今天早晨篱笆下发生的事。“……从轿笼里出来的时候,我想果然是南龙公先生,但仔细一看,并不是。我想恐怕是知道鄙人在跟踪,想用替身骗过我,也就是说我觉得一开始进由比公馆的不是大纳言。”“你是说,他叫你江户柳生,来向你挑衅?”“是啊……嗯。”主膳刚要站起来,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多大年纪?”“将近七十吧。是一个膀头腰圆、身材高大的老人……鄙人一定要再去一次由比公馆,和那老人比一次武才能心甘!”“你是说,他看出你是主膳宗冬,呼你柳生小东西,是吗?”但马守的声音干巴巴的。“对手的武器是棍子,还是拐杖?”“看似拐杖,父亲大人如何得知?”“你的侧腹有一处挨打的痕迹,惊人地神速……好像是轻轻打了一下,主膳,你这半年连刀也拿不了了。”主膳按了一下侧腹,他想起来自己的刀还没有碰着对方,就感到身体挨了疾风一样的一击。“还有你的后背,腰上也有伤。那是用细笔杆雕刻的痕迹,看起来恐怕是你昏倒以后把你的衣服脱了刻上的。”“啊……”这次主膳把手搁在了腰间。“您说,是用细笔杆雕刻的?”“一个‘尾’字,尾巴的‘尾’字。”但马守皱着脸,看起来像个丑八怪。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同时,又是尾张的‘尾’字。”“……尾张?”宝藏院胤舜吓得目瞪口呆。“尾张柳生……”但马守呻吟道。“主膳,你知道,你的对手,那位老人是何人?刚才你说,要与他再决雌雄,像你这样,武艺尚不精湛的人,即使比一千次也不是对手。那是尾张的柳生如云斋……”“呀!”胤舜大声嚷道,“但马先生,您说那是柳生如云斋?您说,如云斋先生在江户?他不应该去了京都妙心寺了吗?”“如云斋为何在江户,我不知道。法师在名古屋听到的是假的,或者如云斋家人也被蒙在鼓里,我也不知道。只是在由比公馆的那位老人肯定是柳生如云斋。”但马守歇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从他的和尚头、年纪、他所说的话的细微之处,还有刻在主膳腰上的字,最重要的是,从他的那种神速来看,那不可能是如云斋以外的人。”胤舜和主膳都沉默了半晌,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胤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但马守说道:“柳生如云斋……为何会跟张孔堂在一起?”“我说,那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这就足以证明由比正雪这个人愈发不是等闲之人……不过,我知道如云斋明知是主膳而挑衅,并加以羞辱的原因。”但马守好像牙缝里挤出的声音:“那是对江户柳生的挑战,不,是如云斋发泄对我的积年郁愤。”“哼!……”“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还自称兵库的时候,曾来过江户,向我挑战。看着他满脸杀气,我的心动了,但最后还是拒绝了。因为我想,我们江户柳生不与他人比武,而且同为柳生流,两者相争,无论谁胜,只能是自相残杀。他默默地冷笑而去。”“我也知道如云斋先生,对江户柳生心怀不满,但是现在他对主膳先生——将军家剑法教头如此羞辱,岂能就此罢休?”“你觉得将军家剑法教头受此耻辱,会公诸于世吗,胤舜法师?”胤舜像被迎面打了一巴掌,马上说道:“嗯,无论如何……”“江户柳生家的继承人,被尾张柳生如云斋不用一个回合就打倒在地,在屁股上刻上‘尾’字,要是让世人知道……”但马守咬牙切齿地说。“不能让人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世人知道。主膳屁股上的‘尾’字要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不仅如此,主膳!要把我让你侦探张孔堂的事,还有发生的一切彻底忘掉!我把事情交给你是个错误……”但马守用充满愤怒的眼睛瞪着脸色苍白、匍匐在地的三子,又在心中呻吟道:“啊,如果十兵卫在的话……但是他会毁灭了柳生家……”他接着说道:“我看,如云斋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他要对付的是我。这就等于说:‘生气的话,你就来吧’……”“我,”胤舜喊道,“对如云斋无怨无仇恨,但是我想世上知我者唯但马先生。我代江户柳生,与如云斋比武,以雪此恨!”“法师,岂有此理!况且……法师……也许不及如云斋。”“什么?”“……天下现在活着的人中,”但马守沁人心脾似的嘟哝道,“能与柳生如云斋相争的人,也许只有我宗矩了。”宝藏院胤舜看着已经行将就木的、脸色枯黄的矮小的肉体,还有现在充满无比自信和惊人斗志的眼神,只得欲言又止。“但是……这个但马守就要死了。恐怕只有今天一天的性命了……”“但……但马先生!此话从何说起?”“不,我知道,我已经算出自己大概只能活到今天了。没想到,早晨我的犬子如此丢脸地回来……命该如此!”然后,但马严厉地瞪了主膳一眼,喝道:“主膳,你出去!”“哎?”“退下去!”那是临死的人铁鞭一样声嘶力竭的声音。主膳忘了伤痛,连滚带爬地走了出去。那双眼睛冷酷无情地看着儿子离开房间,便又回到了胤舜身上。“胤舜法师,把那个哑女给我叫来,”但马守抽动着发黑干裂的嘴唇,说道,“我要用那个姑娘转生到魔界。”宝藏院胤舜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对方,喊道:“但马先生!您不是说不相信那个魔界转生的事吗?”“法师相信吗?”“我……仍然相信。虽然可怕,但不能不信。”“那么,现在我也相信。法师不会说假话……”但马守呼吸急促地说道。他一边喘息,一边嘴边渗出一丝可怕的笑意……似乎还没有“变身”,但马守已经变身了一样。胤舜感到一阵恐怖,觉得手脚像被捆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好像是突然遭受了背叛一样。首先,胤舜法师,你听着!”但马守没有了笑意,开始说道,“本来我就后悔自己的人生。一个是,法师也轻视的一万二千五百石俸禄这个包袱,微不足道的将军家剑法教头,装模作样的朝廷总监官……这些我都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不,作为第二代掌门人,勤勤恳恳,现在宗矩结束七十六年的一生……但是,这就是出人头地了吗?作为柳生石舟斋的儿子就心满意足了吗?我是为了这样的事而生到这世上来的吗?想到这些,从生病前开始,这些扰人的疑惑和空虚感已经折磨得我彻夜不眠……”“但马先生……”“我也许从第一步就错了。也许本来离开柳生,到德川家当官就是错误的开始……谈起这件事,我就想起另一件事,年轻时,柳生的邻村月濑庄的姑娘阿陆的事。我与那位姑娘已经订了婚约,可为了出人头地,抛弃了她,离开了柳生……”“……但马先生……”胤舜重复道。这位谨慎正直的官吏典型,宗矩,竟然心中这样空虚,而且心里埋藏着这样柔弱的回忆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胤舜法师,荒木还活着。”“啊?”“我说,荒木如果真的再生了的话,首先应该出现在我面前。荒木虽然自己没来,但派来了那个哑巴姑娘,与阿陆一模一样的那个姑娘。”但马守的眼睛发出了耀眼的亮光。“我不记得跟又右卫门说过阿陆的事,但是又右卫门出生在离月濑不远的地方,问村中的老人,也不会不知道。不,正因为知道这段往事,所以他派来了那位姑娘。现在,我明白了。把那位姑娘扔在大井川,交给法师,是为了把她送到我宗矩手里。他知道我快要死了,是为了让我转生!”“……噢!”胤舜的眼睛不由得瞪圆了。现在听但马守一说,他想起了那时候的事,觉得自己被扔来一层又一层奇怪的套索,一步步地被拉到“魔界”里去。“法师!……你说,如果真想再转生到这个世上,只要和一个心爱的女子交媾的话,就会转生,是吗?”“荒木这么说的……”“那么,我想要再转生到这个世上。这并不奇怪。我一生戴着老实的官吏、勤奋的武将的面具,我现在要脱掉这个面具,回到本来的柳生宗矩。那一次,兵库来挑战的时候,我是多么想扔掉这个面具呀!现在我脱下面具……不,转生,让兵库,柳生如云斋看看真正的但马守的可怕。”已经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喘鸣。这位像木雕摆设一样端正威严的老人现在因憎恶和怒气而满脸乌黑,甚至口吐泡沫。胤舜呆呆地盯着他。胤舜也承认,但马守并不是按他所说的“理论”,相信魔界转生,而是因这种憎恶和怒气丧失了理性,想要通过所听说的荒唐无稽的奇迹站立起来。“胤舜!……把阿陆……不,那个哑巴姑娘叫来!”柳生但马守大叫道,“我爱她!快!快!胤舜法师!让我和她交媾!”宝藏院胤舜浑身发抖。那不是由于恐怖,而是由于这位值得尊敬的老剑圣抛掉了自尊和克制的样子,让他觉得像迎面吹来的风一样,充满着一股令人厌恶的、肃杀的鬼气。喘一口气,再喘一口气……“……遵命!”胤舜点了点头,走出房间。这时,他已经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