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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2 / 2)


如此这般,东堂将曾向她细诉的身世,又泪眼婆娑地重复了一遍。也许是压抑不了怒气,他动不动就咒骂一个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诉李白翁一直逼他还钱。然而东堂痛骂了一声“那个狗娘养的王八蛋”之后,又偷偷打量身后,深怕被人听见。



此时此刻,与她重逢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竟落得只能和陌生大叔独处。一想到此,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们各因各的理由泪湿衣襟,具体呈现“男人的酒,男人的泪”的惨状。东堂愈醉愈失态,频频叫我“不要客气”、“喝啊”,结果我喝下的酒远超过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着喝着,天摇地动,仿佛整家酒吧在鸭川上漂浮。



不久,东堂那个开旧书店的朋友登场,陌生大叔的人数顿时倍增。



“抱歉来晚了。我家浴缸坏了,我去樱汤洗了个澡才过来。”



他津津有味地将土啤酒一饮而光后,身子探向前,问说:



“那,你当真要卖?”



东堂点点头,解开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宫画,排好。他说决定在今晚的“闺房调查团”拍卖会上,忍痛卖掉这些珍藏。这是他走投无路的无奈选择。如今除了卖了这些筹一笔钱逃离李白翁,别无他法。



“闺房调查团是什么?”我插嘴问道。



“所谓的闺房调查团,就是收集与闺房之事有关物品的玩家具乐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过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这家伙收藏的春宫画,聚会时团员会带着自己的收藏来参加聚会。”旧书店老板为我解释。



“什么调查团啊……根本就是色狼集会嘛。”我低声说。



“你说什么!这些可都是文化遗产!”



“也是我的生存意义。”东堂说。



随便你们啦。



我想打开马路的窗户吹风醒醒酒,于是踉踉舱舱站起身,打开窗户,低头望着先斗町的石板路。



就当我将下巴搁在冰凉的窗框上呼呼喘气时,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过。我认出是她,想叫住她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连忙抓起摆在吧台一角的不倒翁,不理会店主“你干什么”的叫唤,从窗户探出身子,将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来了。只见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着看。



我转身想立刻赶到她身边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脚根本不听使唤。地板仿佛变成一道道波浪,我随着波浪起伏,胸口烦恶得像从悬崖坠落。



“话说回来,这家伙是谁啊?”旧书店老板指着我问。



这点醉意算什么!她人就在楼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着想动,然而下一秒身子却倒在猫咪四散奔逃的肮脏地板上。



于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场。







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着,没多久就看到樋口先生从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头来。



“这边啦,这边。”樋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兴地赶紧跑过去。



“啊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丢了。”



“那不倒翁哪里来的?”



“捡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樋口先生带路下,我走进一条羊肠小巷。



座灯造形的电灯,在脚边发着光。



木板墙前摆设的大盆栽里种了枫树,青绿的叶片底下,两只猫藏身在那里。



以红砖装饰的墙上有像潜水艇上头的圆形玻璃窗,光线流泻而出。樋口先生打开门。吧台后并排的酒瓶如豪华水晶灯灿然生辉,店内充满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线。长长的吧台边绅士淑女一字排开,不约而同瞪着进门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个小媳妇似的。走过吧台,发现店里深处有个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间,羽贯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当中正在谈天。



坐在红布沙发上的叔叔个个系着红领带。本着“相逢正是酒缘”主义、无忧无虑的羽贯小姐,早已与红领带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结婚?那真是恭禧恭禧。”干杯。“哪里值得恭禧了,可恶!”“别气别气。”干杯。“明明是我养大的,却摆出自己长大的脸色。”“没父没母,孩子照样会长大的。”“有我没我都一样吗!”“怎么会呢,社长先生。”干杯。



我小声问樋口先生。



“为什么大家都系着红领带?”



“听说是今晚要庆祝六十大寿。”



听说那些大叔是大学时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时间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区行医的内田医生说:“酒很多,别客气,喝吧!”



说完便帮我倒了赤玉红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欢赤玉红酒。”



“为了配合六十大寿,特地要人准备了赤玉讨讨喜气,但是实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该怎么办呢。”







“不过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陈啊。”“别说了别说了,愈说心情愈不好。”“这家伙从以前就很哲学,比较不政治。”“都这把年纪了,说那种装年轻的话有什么用,幼儿退化吗?”“都已经六十了。”“是吗,原来所谓的六十是这么一回事啊。”“换句话说,我们又与青春时代重逢了。”“永世轮回。”“如果回来的只有烦恼没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狱吧。”“因为是晚上啦。”“什么?”“因为是晚上才会这么想。”“不是晚上我也会想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险的征兆。”“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是吗,你就当万事如意吧。”“都已经六十了,还是想不通。何谓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啊。”“好蠢。”“现在谈论这些又有何用?还没谈出一个结论来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还以为年纪大了就不怕死了,结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吗?我倒不会。”“你本来就是那种人。”“想一想,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出生在这世上之前,我们都是尘土,死了之后又回归尘土。比起当人,当尘土的时间长久得多。那么,死了应该是一般情形,而活着只不过是罕见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所在的酒馆一角安静下来,感觉有如即将沉没的豪华客船一吋吋往水里陷落。“来吧,喝就是了。”内田医生这么说。只见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饮着赤玉红酒。



这时,打着瞌睡的羽贯小姐突然睁开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么净说些不如意的丧气话呢!来,樋口,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昂然而立。



他从浴衣里取出雪茄,表情严肃地开始吐出阵阵轻烟。



房内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雾般的浓浓白烟,从我们所在的一角流泻而出,包围住以琥珀色灯光照明的吧台。在吧台静静喝酒的几位客人一脸诧异地转头往这里看。



“在场的各位,若身无要事,不妨赏眼一观。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献丑,但不求您扔钱赏赐。话虽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戏,要请我们吃饭喝酒,断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您先看再说吧!”



然后,在濛濛缭绕的烟雾中,樋口先生双手做出挤压无形的空气帮浦的动作,像是在为自己脚边的汽球打气。



下一秒,大叔不约而同自沙发上站了起来。



因为樋口先生的身体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在离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摇晃着。再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地浮在半空中。



然后就在众人一脸傻相的仰望中,樋口先生脚往墙上一蹬,身子顿时飘到天花板一带。我把不倒翁扔给樋口先生,只见他抱着不倒翁缩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电灯周围一圈圈绕了起来,不时向电灯喷烟。



樋口先生摆出卧佛的姿势,轻快地朝吧台飘去。原本静静喝酒的其他客人也为之惊愕,抬头看着自头顶飘过的浴衣男子。



羽贯小姐啪啪地拍起手来,我们也紧跟着拍手,接着拍手便演变成震天响的欢呼喝采。



樋口先生在对面墙壁像游泳选手般漂亮地转身,再度回到我们这边,落地站立,鞠躬行礼。



“哦,你真有一套。”



染织公司的社长,也就是儿子刚结婚的赤川先生赞叹道。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术师吗?”



“我是天狗。”



“什么?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长呵呵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们的宴会上表演。”



“来,喝一杯吧!”



内田医生拿起赤玉红酒,却发现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边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觉得脸红得像火烧一样,但不是因为酒醉,而是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这些都是你喝光的?”内田医生目瞪口呆地问。“你要不要紧啊?”



“呵,原来这里也有一头天狗啊。”



于是席间再度热闹起来,像个汽球般兴致高昂的社长先生与内田医生各自举起双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诡辩舞”。



原来这几位正是往日的诡辩社社员,诡辩舞的发明人。



在令人怀念的青春岁月中,他们游手好闲,卖弄诡辩,唬弄他人。在当时世人无数唾弃护骂的言语当中,有一句“你们这些鳗鱼妖人”他们特别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应卖弄诡辩一如滑不溜丢的鳗鱼。”并将每逢聚会必学鳗鱼跳诡辩舞列为社训,以此强制要求不情愿的学弟们。三十年来,这项传统一脉相传,到了今日遭到现任社员嫌弃:“这种舞是哪个蠢蛋想出来的啊!”



据说当年他们到机场欢送前往国外留学的同志,亦是以诡辩舞送别。



“结果他在留学之地死了。”



社长说:“多令人怀念啊!”







意气相投的我们跳着诡辩舞,离开了酒吧,如夜袭般辗转于先斗町各处。



社长先生人面极广,所到之处无人不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见了面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连啤酒的泡泡也为之震动。时至此刻,深夜已然降临的先斗町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我们的欢腾在这分静谧的缝隙中穿梭。



我拜托社长,说想喝伪电气白兰,社长便以男鹿半岛的青面鬼的口吻四处打听:“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场一场的酒席中不断打听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们造访了满是猫咪和不倒翁的酒吧、双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气氛冶艳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馆……店家接二连三出现,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门,然后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给,但只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锅在所不辞!我感到乐不思蜀。



“你可真会喝啊,真是海量。”



社长问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骄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这份志气很好。你应该找李白先生拚酒,这样你也能尽情畅饮伪电气白兰了。”社长先生说。“我赌你赢。”



社长先生每到一处都在追问李白先生的行踪,然而这一夜没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是窝在自用车里赏玩古书,或者是抢夺路上醉鬼的长裤取乐。



“要拚酒吗?赤川先生也真是学不乖,你赢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



“喂喂,别乱来。”



“不能以貌识人。”



虽然没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够遇见现任诡辩社社员真教人高兴。他们在活像地牢的酒馆一角跳着诡异的诡辩舞,因此绝不可能认错。相差三十来岁的学长与学弟彼此感慨无限,大跳一场诡辩舞之后意气相投,肩搭着肩唱起胡乱编的“诡辩歌”。



即将负笈英国的高坂先生身受红领带大叔集中炮火激励——“要有日本男儿的骄傲”、“好好用功”、“焚膏继晷”、“别死啊”——高坂先生虽不明所以,也应道“我会努力的”。不过高坂先生似乎还没死心,不时便听到他口中咕哝着“奈绪子、奈绪子”。热闹一场之后,他们也与我们同行。



这时羽贯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渊,被众人奉为“沉睡的狮子”,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不过每次醒来她就声称“你的就是我的”,抢过别人的啤酒狂喝豪饮,高喊“先斗町最棒”,还大舔我的脸颊。醒来的狮子没人制得住。



另一方面,樋口先生每到一处便展现天狗绝技,或从口里吐出鲤鱼旗,从窗户飘放至夜空中,或从耳朵里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财猫,每每受到众人的喝采。



鲤鱼旗一路飘到先斗町的马路上,夜游的人想必会大吃一惊吧。金色招财猫犹如俄罗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财猫,酒馆被大大小小的招财猫占据,店主暴跳如雷,樋口先生见状飘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谁也抓不着的地方放声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尽情喝酒,祈祷能够遇见李白先生和伪电气白兰。



将热闹欢乐由一家店带往另一家店,我们像是夜行的奇幻诡谲马戏团,又像是自行举行了一场小型衹园祭。







就在我们来到先斗町的北边尽头,看得见歌舞练场的地方,遇见了从打烊的咖啡店出来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设宴庆祝结婚的新人,想必应该是续过一摊又一摊的第N摊了吧?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对以不畏天地的热情恩爱震慑世间的新郎新娘。我们热闹的队伍朝他们走去,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么状况,都紧张起来。



“奈绪子。”高坂先生说着停下脚步,诡辩社社员为之鼓噪。



“咦,康夫?”社长说着哼了一声,众前诡辩社社员为之哗然。



即将放洋的学生与现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顺之年的父亲与新婚的儿子,在夜晚的街头相遇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庄严笼罩四周,每个人都设法想从醉醺醺的脑袋绞出脑汁,思考该如何打破这奇异的沉默,这时,几张古朴的纸片从天而降。



羽贯小姐拾了起来,奇道:“喔喔,这是?”六十岁的大叔和诡辩社社员也纷纷捡拾纸片,兴趣十足地研究起来。我也捡起一张,发现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势交缠、似曾相识的春宫画的碎片。这时,一声痛彻心肺的嚎叫与春宫画碎片一同从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众人不约而同往上看。



道路两旁,西侧是咖啡店,东侧则是气派的料亭。



只见东堂先生将脚跨在料亭三楼的栏杆上,像个歌舞伎演员般身子探出来,宛如演出最后高潮的侠盗石川五右卫门,睥睨着深夜的先斗町。他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宫画,整条手臂极力伸向半空,像赶鬼般撒下纸片。



每当在空中松开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声“畜牲”。身躯交缠的无数男女飞往为屋檐遮蔽的狭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细弄中盘旋,最后被风吹散不知所终。



在我看来,这情景有如将灵魂切碎随风而去。



“真是绝景。”樋口先生傻眼低语。



料亭的三楼也有许多人。有人试图安抚东堂先生激动的情绪,但遭他痛骂“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我死给你们看”。



东堂先生在哭。



“东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喃喃地喊了声“爸爸”。开口的,竟是新娘子。







读者诸贤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铺“千岁屋”的大宴会厅一隅,像只陈年醋瓮般又酸又闷。我没有遇见她。东堂找出来的那个旧书店老板酒品奇差,令我际遇凄惨,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只能硬着头皮膛这浑水,与他们同船共命。



历经几轮宴饮厮杀,我们抵达了闺房调查团的临时拍卖会。这时午夜已过,但料亭的小老板也是闺房调查团一员,便答应了东堂的无理要求。这些好事者做事还真是乱来。



东堂望着摆在眼前的众多春宫画,紧闭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间纸门豁然开阔的宴会厅空荡荡的,四处可见摆了热水壶、茶壶与茶杯的托盘,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垫。从面向鸭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见黑暗的鸭川与京阪三条车站一带的灯光。



不久,商店老板、银行员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样的团员睁着惺忪睡眼来到。据说有个京都大学附近的理发店老板还特地骑脚踏车前来。他们三五成群坐在坐垫上,或抽烟或喝茶,闲话没说几句。



就在旧书店老板宣布闺房调查团集会开始,东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将消失于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怀中,手机铃声纷纷从宴会厅里排排而坐的人群间响起,然后一则传闻被兴奋地传诵。



“喂,听说李白翁要拚酒。”理发店老板大声说。



据传闻,有个怪人正在这一带走动,想找李白翁展开世纪之争。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长达两公尺,穿着破烂浴衣,是个有“沉睡之狮”之称的花和尚。据说这名会从嘴里吐出数不尽的鲤鱼旗的怪杰,是为了打倒李白翁远自陆奥(日本东北地方)上京的。什么怪杰,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团员议论纷纷。



“好久没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没看到李白先生啊。”



“会在哪里举办呢?”



“真想去凑凑热闹。”



大宴会厅顿时骚动不已,众人心中早已将东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讨厌,竟然得将珍爱的收藏交给这些人,真教人难以忍受——内心强忍无奈、一直静坐不动的东堂,眼见场内的紧张气氛松懈下来,自制力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与妻女的离别、欠李白翁的债务、消失的锦鲤、即将四散的收藏,种种思绪排山倒海而来,东堂再也不愿耍弄手段、想方设法了。什么都不管了!与其要屈辱地贱卖心爱收藏,不如亲手毁掉一切,再毁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决心的吧。



只见东堂突然抱着自己的收藏冲到面大路的窗边,跨过栏杆倾身而出。



“我谁也不卖!”



他叫喊着,随后竟动手撕毁春宫画。



满座为之惊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来,这白痴到底想干什么!?



调查团的团员纷纷起身试图制住东堂,却遭他威胁“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最后众人只能眼睁睁目睹贵重的文化遗产化为纸层,任谁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着悠悠喝茶欣赏这场骚动时,听见了春宫画飘落的先斗町街头传来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来。



“东堂先生!”她这么叫道。







“东堂先生,您不是要摸索人生的下一步吗!”



我抬头朝栏杆上的他呼喊:“不能放弃!”



“这些话你是真心的吗!”



东堂先生往下瞪着我。



“我可是个乱撒春宫画、摸你胸部的男人!”



“可是您和我分享了了不起的人生哲理啊。”



“谈论人生,根本只是闲嗑牙而已!”



东堂先生一咬牙,又撕破了多张春宫画。



“光谈论人生大道理,能爬出这人生的谷底才有鬼!”



“您的女儿在这里。”



我把被吓坏的新娘用力推向前。



“您不是说,为了让女儿幸福一切在所不惜吗!”



“爸爸,别冲动!”



“怪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东堂先生发现了女儿,又大发脾气“畜牲畜牲”地骂,撕破春宫画的手没停下。



“我竟然在女儿面前丢这种脸!”



“爸,我不介意啊。不管你是色老头也好,什么都好,都没关系。”



“不行!我受够了!”



如此这般,一场紧张的亲子对峙在眼前上演。这时,一直作壁上观的樋口先生忽然回头看去,他说:“哦,李白翁来了。”



向南看去,我倒抽了一口气。



一具貌似巨型电车的物体,灿灿然大放光明,自黑暗狭窄的先斗町南方朝这边过来。那是辆有如叡山电车相叠、造形奇特的交通工具,车身共有三层楼,车顶上还有座茂密的竹林。



车上到处垂挂着油灯,深红色车身闪闪发光;各色彩带球、小鲤鱼旗、澡堂的大门帘装饰其上,有如万国旗般随风飘扬。



车窗有好几扇,温馨的灯光流泄而出,小而美的水晶吊灯随着列车的行进摇摆;透过一楼车窗,可见堆满了书的书架,以及自天花板垂挂而下的浮世绘。



一时之间,我忘了东堂先生和周遭一切,愣愣望着这无视暗夜前来的魔法箱出了神。



人潮已散逐渐阴暗的先斗町里,唯有这辆电车所在之处如祭典般明亮。然而虽然明亮,却又静得吓人。



电车不声不响地逐渐靠近,车头钉上的珐琅招牌隐约可见。



上面大大地以寄席体字型(注:江户时代,商家为了吸引头客,所使用的一种粗字体。常用于海报、傅单与名牌。)写着“李白”二字。



四周的人们喃喃说着“是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来了”,自千岁屋栏杆探出大半个身子的东堂先生也喊着“什么,李白!”伸长了脖子。三楼的人群趁机一涌而上,制住了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猛力挣扎,想挣脱众人的压制,同时还不忘撒下剩余的春宫画碎片。



“我没钱还他!我完了,我会被李白分尸!”东堂先生大喊:“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死在这里!”



东堂先生的毕生幸福自栏杆飘然落下,被我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三层电车油灯的橙色灯光,映在春宫画碎片上满头珠翠的妖娆美女身上。



今晚,相逢自是有缘。



望着万旗飘动的三层电车悄无声息地接近,我像要把车子推回去似地挺起胸瞠。



我毅然抬头看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我要和李白先生拚酒,赌你的债务。”



我大喊。



“我一定会赢的!”







我们上了京料理铺“千岁屋”的三楼。



三楼的大宴会厅里,兀自挣扎的东堂先生已被人群压制住了。



此时,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悄悄地在京料理铺“千岁屋”门前停下。大宴会厅的栏杆外一片明亮。因为电车车顶有一盏路灯,正大放光明。



大宴会厅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似乎没有人想上李白先生的电车。



可是,我必须去见李白先生。于是我勇敢地率先前行,跨越栏杆,爬上李白先生的电车。其他人也默默跟着我。



三层电车的车顶草丛摇曳。



浮着水藻的古池,池水盈盈,池岸边是座苍郁的竹林。



“啊,萤火虫。”有人说。朝那人指的方向一看,垂落在水面的大竹叶后,确实有几只萤火虫发出可爱的微光。



竹林中的灯笼,仿佛在邀请我们。众人走进竹林,深处有根被熏黑的砖砌烟囱,旁边则是一座通往下层的螺旋阶梯。



爬下阶梯,来到一块狭窄的泥地。



打开嵌着雾玻璃的拉门,蒸气迎面而来。拉门后有个像了望台的柜台,附了黄铜锁的木制寄物柜占据了整面墙,铺了木条的地板上摆着置放衣物的篮子。



“这后面是澡堂。”樋口先生告诉我。“楼下是宴会厅。”



众人排成一列依序下了螺旋阶梯,来到一个格局深长的房间。



地上铺着柔软的红地毯,四处摆放了黑得发亮的圆桌与沙发。圆桌上摆满了酒肴与酒器,准备万全。



正面深处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摇荡着银色钟摆,乐音伴随着杂音自一旁的留声机流泄而出。



窗边有个大得连我都能躲进去的青瓷壶,还有抱着葫芦的狸猫摆饰、大得能用作进行运动会滚球竞赛的地球仪;木墙上满是般若、狐狸、乌天狗的面具,绘着飞跃瀑布的鲤鱼之织锦画,还有张阴森的虾子油画。这些毫无关联的各项物品,随意装饰在房内。



在照亮这些奇特收藏的水晶吊灯下,有个一脸福相的老先生。他深陷在棉花糖般柔软的单人沙发里,满面笑容地抽着水烟,发出啵啵声响。



“各位好。”



李白先生的嘴离开水烟管,以快活的声音向众人打招呼。



“想和我较量的,就是这位小姑娘吗?”







于是乎,这场由参加婚宴、霸王酒会、欢送会与庆生会的酒客汇集而成的宴会,静静开展。我与李白先生隔着酒杯相对。



圆桌上放着一个银色大酒瓶与两只银杯子。



比赛规则极其简单,我和李白先生各饮一杯,喝完便在对手面前将杯子倒放,证明是空的。接着再喝下一杯。若有任何一方宣告无法再喝,或是醉得拿不住酒杯,或是被内田医生判断再继续喝可能危及性命,比赛便结束。



杯中的伪电气白兰清澈如水,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橙色。我拿在手里闻了闻香气,刹那间,有种眼前开出一朵大花的错觉。



社长先生、东堂先生与樋口先生陪在我身边。



“那么,要以诸君的借款作为赌注是吗?若这名女子输了,借款就加倍。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三人听了李白先生的话,重重点头。



此时,宴会厅深处的那座老爷钟宣告时间是深夜三点。



受命为见证人的内田医生宣布:



“那么,请开始。”



第一次喝到伪电气白兰的感动,该如何形容呢?伪电气白兰既不甜也不辣,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有闪电在舌上劈过的感觉,只有芳醇的香气,但没有味道。本来我以为味道与香气是同气连枝的,但这款酒却不是。每当酒液含在嘴里,眼前仿佛有花朵盛开,不留丝毫杂味滑下腹中后,便化为小小的暖意。这种感觉实在非常可爱,仿佛肚子里成了花海。喝着喝着,打从肚子里幸福起来。分明是在拚酒,我和李白先生却喝得满面笑容,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啊啊,真好,真好。真想永远这样喝下去。



愉快地畅饮着伪电气白兰,四周的喧嚣逐渐远去,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与李白先生两人互斟对饮。容我说得夸张一些,伪电气白兰的味道,简直让我所在的世界打从最深处温暖起来。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沉醉在饮酒之乐,连时间都忘了。我分明没和李白先生说过话,却对他生出一股有如面对亲生祖父的安心之情。不必诉诸言语,我感觉到李白先生正在对我无声说话。



“光是活着就够了。”



我觉得李白先生似乎这么对我说。



“能暍到美酒就够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白先生幸福吗?”



“当然。”



“那真教人高兴。L



李白先生莞尔一笑,悄声告诉我一句话。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将伪电气白兰送进肚子,我觉得快乐无比。这酒真是好喝极了,再多我都喝得下。



尽管暗自希望这场比赛永不结束,但当我回过神来,眼前的李白先生已经停止动作,皱巴巴的手掌盖在杯口。



“我已经喝不下了。”



李白先生这么说。



“好了,你也到此为止吧。”



霎时,现实世界的嘈杂回到我的身边。



宴会圈子顿时缩小,众人包围住我与李白先生。社长先生拍拍我的肩,樋口先生将手揣在怀里笑了;而最重要的东堂先生则是瘫坐在地毯上,表情宛如被揉成一团的白报纸。







与李白先生的拚酒结束后,那场不可思议的宴会依然继续。



李白先生请大家喝伪电气白兰,因而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好闻的味道。气氛融洽和乐,却又有些令人难为情,让周围一切景色顿时柔和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东堂先生和社长先生猛抽水烟,红领带大叔和高坂先生向新郎新娘道喜。



酒客聚集在墙上的画与奇特的艺术品前,议论着眼前物品的价值;还有人到楼上的澡堂洗澡。



羽贯小姐瘫在沙发上,与李白先生喝着咖啡。樋口先生转动着巨大的地球仪,一拦住身边的人,便高声发表演说。



“对了,我们今晚为何要聚会?”我听见有人这么问。



至于我,则对有生以来第一次腿软感到十分有趣,便模仿起拿手的双足步行机器人,走遍会场每一个角落取乐。我觉得微醺的自己举止可笑,便想到车顶上去走走。或许是看我东倒西歪地爬上螺旋阶梯太过危险,东堂先生忙赶过来,说要陪我一起上去。



“你要到车顶去抓萤火虫吗?”东堂先生问。



上了楼梯,来到车顶的古池边。



我们在竹叶中寻萤作乐,清凉的风不时吹来,拂动了水面。脑中伪电气白兰的酒气,也乘着凉风四散而去。



“我第一次度过如此妙不可言的夜晚。”东堂先生说。



“真的,会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



“要是我那些鲤鱼也能回来就好了。不,我这样就太贪心了。”



接着,东堂先生又一一呼唤心爱鲤鱼的名字。



“优子啊——!次郎吉啊——!贞治郎啊——!”



就在此时。



仿佛要回应东堂先生的呼唤一般,古池噗通一声激起剧烈的水花。



似乎是有东西掉进池里了。我们向后退。



“是陨石吗?”东堂先生说。



不顾我们的惊讶,奇妙的不明物体一个接一个在池里溅起水花。那些自遥远的暗夜天空坠落的陨石群,在池畔矗立的路灯照耀下,闪耀着或红、或白、或黑、或金的美丽光芒,溅起阵阵水花。



我和东堂先生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



只见深蓝色天空中飘浮着碎棉般淡淡的云彩,一小撮金色小点散落其中。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在天空飞翔的鸟群,但说时迟那时快,小点朝这边急速接近。



原来那是鲤鱼群。



生龙活虎地在空中扭身游动的那一团锦鲤,在路灯照耀下发出金光,甚至连一鳍一鳞都清晰可见。



就在东堂先生为了保护我挺身向前的那一瞬间,成群锦鲤一齐降落在古池里。古池四周的竹林飒飒有声,仿佛午后大雨来袭。剧烈的水花溅起,我们顿时有如笼罩在白烟里。锦鲤落下期间,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好似走在铁轨上一般,卡当叩咚地摇晃着。



待水气散尽,东堂先生望着水池。



“天哪!真有这种事吗?怎么可能!”



他怒也似地朝天空举起拳头。



“别瞧不起人了!”



“怎么了吗?”



“这是我的鲤鱼!我的鲤鱼从天上掉下来了!”



接着他突然紧紧抱住我,竟然想要吻我。



真是太无耻了。



我认为,此时我应该忠实地听从敬爱的姊姊的忠告。



因此,我挥动有爱意加持的朋友拳,将东堂先生打进古池里。







话说,我仍恋恋不忍离去。



我跟着她进了李白翁的电车,但她气势如虹地单枪匹马向李白翁挑战,我实在不方便靠近。这时那酒品不佳的旧书店老板又缠住我,强灌我酒。在不快的酩酊之中,我得知抢走我长裤的老人正是李白翁,而一个名叫樋口的男子,竟不要脸地将我的长裤穿在身上。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力气上前质问了。



眼看她赢得胜利,想上前和她说话,但我醉得烦恶欲呕到极点,只好逃到车顶。我躲在竹叶之后,望着水边的萤火虫,准备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快。



此时,她与东堂上来,开始在对岸扑萤。



东堂向她绵绵倾诉着对乘风而去的锦鲤的爱,但锦鲤哪可能乘龙卷风而去啊!这种话谁会相信!也只有她才会含泪倾听。东堂,你最好别太得意!



此时此刻,她就在我眼前。现在若不出声叫她,恐怕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以池水漱口,准备到心仪的她身边去。



我蹒跚踉跄地出了竹林,抬头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黑暗的夜空。



正觉有奇异之物从天而降之际,一切都太迟了。只见那奇异之物在路灯光照之下,呈现点点金粉般的美丽色彩——然而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因为下一秒,我的头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仰天而倒。



天旋地转啊。即使如此,我仍呻吟着“天地无用”奋力往竹林爬,英勇的表现真是值得赞许。



紧接着金碧辉煌的一群锦鲤从天而降,古池的水溅了满地,尽管可悲的我浑身湿透,仍未放弃。



看到东堂大喊“我的鲤鱼掉下来了!”抱紧她的同时,我满腔怒火爆发,全身因使命感而震颤。



在漫长而徒然的旅途尽头,良机终于降临!若能将她救出东堂的魔手,好好表现一番,便能与她亲近交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上辈子敲穿的木鱼、平日不知几时积的阴德,终于得到善报。



我握起拳头,但这铁拳立刻成为无用的长物。



因为她竟冷静地抡起拳头将东堂打入古池。



从自己的过于无能上看出神明的企图,我仰卧在池畔,正想朝天空啐一口口水,突然,眼前出现了她的脸。短而齐的黑发微微打湿,反射着路灯灯光;多半是伪电气白兰的关系,她美丽的眼睛微带泪光,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



“要不要紧?”她问。



我唔唔呻吟。



“下面有医生,我去叫医生来。不要逞强。”



我发现她正以奇怪的方式握着拳。



我模仿她的拳头,她轻轻一笑。那正是夜神与伪电气白兰所赐予、真善美俱全的笑容啊。



“这是朋友拳。”



看完那有如豆大福般的拳头,我便醉得不省人事。



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而屈居路旁石块的我的苦涩之旅,便到此结束。就让我在此含泪挥别:读者诸贤,后会有期!







以脑袋迎接从天而降的鲤鱼、应声倒下的学长,最后被送进李白先生的书房,接受内田医生的诊疗。



虽身属同一社团,我却不记得那位学长的名字,实在是愧为学妹。今晚虽然没有机会说话,但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记住学长的名字,与学长聊聊这热闹的一夜。



确认学长平安无事之后,我悄悄下了电车,站在冰冰凉凉的先斗町石板路上。天空依然黑暗,但可微微察觉黎明的气息。少女要懂得含蓄,我必须在天亮前就寝。



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霸占了漆黑的先斗町街头,像魔法箱般发着光。



其他人想必正在享受宴会结束前的高潮吧。东堂先生一定正在车顶的古池边被心爱的鲤鱼围绕,笑得合不拢嘴吧。



忽然间,我注意到李白先生正自电车二楼的玻璃窗看着我。我一行礼,他便将银杯举向空中,好像在说“干杯”。



仿佛以此为信号,三层电车悄无声息地开动了。



我目送着这热闹的灯光消失在先斗町的南边。



终于,四面八方暗了下来,只剩下我一人。







我在黑暗的先斗町石板路上迈开步伐。



自己是怎么踏上这段夜晚的旅程,这一刻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真是一个有趣至极、获益良多的夜晚啊。或许只是我自以为获益良多也不一定,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渺小如鸡豆的我,唯有举步向前,继续朝美丽而和谐的人生迈进。



我骄傲地抬头凝望冰冷澄澈的天空,想起李白先生与我对饮时说的话,心情好不愉快。真想把这句话当作护身咒般吟诵。



于是我喃喃低语: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