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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东线无战事(1 / 2)



少女感觉自己正在被冰冷、昏暗、深不见底的黑暗逐渐吞噬。



没有能抵抗的方法。受到激烈水流翻动的自己连上下都分不清,在鼓膜因为水压而发出惨叫的情况下,更剧烈的绝望压力压垮了内心。出生至今第一次已经近在眼前的死亡恐惧再怎么说都不是靠理性的力量就能与之抗衡的事情。



挣扎的手脚很快就会耗尽力气——这时,出现了一道光。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似乎有什么正沿著那道贯穿黑暗到达这里的光芒往这边靠近。一开始是手腕被抓住,接著是身体被整个被搂住。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非常接近的位置响起,透过彼此相贴的皮肤,少女甚至产生两人的心跳已经同步的感觉。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可以理解死神正在咂著嘴逐渐远离受到光线和温暖包围的自己——



「……………………嗯…………」



劈啪劈啪——爆出火花的声音让少女恢复意识。



视野相当昏暗。小小的篝火是唯一光源,在呈现橘色的光芒中,浮现出几道人影。一个身材微胖,牙齿不断打颤的少年;以担心神色望著少年的英俊青年;还有正面左手边坐著一个发色和火焰相同,态度毅然的女性。大概是为了取暖吧?每一个人的共通点就是都紧抱著自己的搭档精灵。



「啊!您醒了吗?」



少女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这时她总算察觉自己正被人从后方搂著。背上传来胸部的柔软触感,隔著薄薄贴身衣物相互接触的皮肤正分享著温暖。



「……你们……是……?」



听到少女的发言,首先是那个红发的女性——雅特丽率先起身,在原地恭敬屈膝跪下。



「很高兴您醒了,公主殿下……请原谅我以这种形式拜见您的失礼行径。」



除了抱著少女的哈洛,其他人也效法雅特丽一起低头行礼。由于众人表现出敬意,少女也回想起自己应该维持的立场。



「……你等都抬起头吧,无须拘礼。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仅遵吩咐……那么简洁为您说明。在乘船前往高等军官甄试会场『希尔喀诺列岛』途中,我等搭乘的船只因为遭遇暴风雨而沉没。勉强搭上救生艇成功逃离的人只有包括殿下您在内的六人,之后经历约两天的漂流,在某处的海边靠岸……而目前则是像这样寄身于海边的洞窟中。」



听完雅特丽的报告,少女睁大双眼陷入沉默……接下来她花了数分钟整理记忆,用刚刚得知的



情报来填补至此为止的记忆空白。



「……是吗……船沉了吗……那果然不是梦。」



被漆黑海面吞没的可怕记忆再度苏醒,让少女肩膀猛然一震。一起盖著好几件上衣,将娇小身体抱在怀中的哈洛担心地望向她的侧脸。



「由于在漂流的那两天中持续受到雨淋,殿下的身体非常冰冷……因此由哈洛玛‧贝凯尔和在下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负责轮流以自身身体来温暖您的身体。虽然我们也明白这是极为冒犯的举动,但毕竟没有其他方法,只有这点还请宽恕……」



「请……请殿下饶恕……!」



看到哈洛畏惧地低下头,少女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打从心底感谢你们的心意。如果只靠这脆弱的一己之躯,想必还撑不到醒来就已冻死……话说,你刚刚自称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是……」



「久违了。我曾在当今陛下行幸之际,同行拜访你的老家。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



少女随口讲出的这句话,让雅特丽不由自主地抬起原本朝下的脸庞。



「……您还记得吗?那时殿下才刚满四岁……」



「你那时是虚岁十岁吧?我因为手构不到盘子而感到焦躁,而你贴心地帮忙从桌上拿了烘烤点心……你也是因为看到我的长相而认出了我的身分吗?」



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再怎么说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雅特丽露出暧味的微笑回答:



「因为和那时候相比,殿下的非凡成长已远超过我的想像……所以如果黄金色的发丝和刻著永灵树(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戒指欠缺了任何一边,我恐怕会无法完全确定。」



听到雅特丽这么说,少女从和哈洛一起盖著的层层外套里抽出左手。在她的中指上,戴著刻有卡托瓦纳帝国的象徵──永灵树图案的戒指。



「……没错,我正是当今卡托瓦纳帝国的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除了雅特丽,原本感到半信半疑的其他人现在似乎也因为本人如此报上名号,重新确定眼前的少女确实是身处云端的贵人。在肃静的沉默之后,率先开口的人是托尔威。



「……在下是托尔威‧雷米翁。初次拜见,夏米优公主殿下。」



「嗯,你是雷米翁家的么子吧,我也听说过你的传闻。」



「荣幸之至。如果您方便的话,能否容许我请教一事……」



没等到托尔威把话说完,公主殿下就以生硬的语气开始回答。



「如果是要问我和你等共乘一船的理由,那么不需开口,由我直接回答吧。有鉴于和齐欧卡共和国的战局恶化,身为皇室之一员,我是前来看看今后将背负起本国未来的年轻人们的模样,同时也是为了要激励考生。没有更深入也没有更简单的理由。」



「可是,请问随行的武官等……?」



「这还用问,当然是和那艘船一起沉进了海底。」



夏米优殿下在提问之前就抢先回应,从她的语气中隐约透出一种不允许对方有任何意见的顽固……虽然她宣称有随从,然而无论是在船内相遇时或是后来前往甲板时,都没有看到她身边跟著任何人。虽然这点让人在意,但托尔威决定把这些疑问暂时先藏进心里。



「我……我名为马修‧泰德基利奇。请公……公主殿下也允许我……发……发言……」



这时湿衬衫紧贴在肥胖身躯上的马修一边发抖,同时战战兢兢地开口。公主殿下的视线转到他上。



「泰德基利奇……是负责掌管帝国西南部艾伯德鲁克州驻留部队的家族吧?你的名字我也记住了,如果有事情想问尽管提出,马修‧泰德基利奇。」



听到公主殿下毫无犹豫地讲出泰德基利奇家的概况,让旁边的雅特丽默默对她的博识感到佩服。另一方面,虽然应该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遇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家名,然而当事者马修似乎却连注意到这事实的余裕都没有,只能从发紫的嘴唇里虚弱地挤出诉求:



「如……如果您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足够的温暖……请……请问能否把现在盖在最上面的……我……我的上衣……还……还给我呢……」



听到这要求,公主殿下才发现为了让自己获得温暖,在场的所有人都提供了自己的上衣。她不由得感到很过意不去,想从代替毯子的层层衣物中离开,却被哈洛惊慌阻止。



「呀……不……不能出去!公主殿下跟我身上都只有穿内衣呀!雅特丽小姐,请把马修先生那件还给他本人!」



雅特丽点点头,只回收放在最上面的斗篷,并把已经乾透的斗篷还给原本的持有者。马修以像是逮到大好机会般地用上等布料裹住自己,接著似乎开始把全副精神都放到避免体温流失的行动上,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啊,公主殿下的衣物也几乎都乾了呢……那么,虽然应该会有点不好活动,但能不能请您直接这样更衣呢?」



「若您希望,也可以把男性全赶出去。不过外面还下著暴风雨。」



听到雅特丽带著笑容讲出残酷发言,让马修的身体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不断发抖。公主殿下用一句「不需要做到那样」回绝这无法视为玩笑的提案后,以意外迅速的动作穿上衣服并离开哈洛的怀里,隔了两天才终于再度以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



「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这应该要归功于你们为我保暖吧。」



「这实在是太好了,但请您暂时继续待在火边。这种状况下万一殿下您得了感冒,我等也无计可施。」



雅特丽以有礼但坚定的语气如此要求,公主殿下也率直照办。由于直接坐在地上会让下半身感到寒冷,因此最后她又重新坐回哈洛的膝上。



众人暂时默默围著篝火,公主殿下却突然以像是被雷打到那般的表情开口。



「……对了。在船沉没时,你们当中有人去救助被抛进海里的我吧?虽然你们每一个人的确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特别想对那个人表达谢意,自己出面吧。」



「……请您稍等。」



雅特丽起身离开在篝火旁围成圆圈的众人,走向一片黑暗的洞窟深处。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某个柔软沉重的东西被踢中的声音,伴随著惨叫声一起响起。



「快起来,伊库塔。公主殿下传唤你。」



「……让她改天吧,我不和没有事先预约的……呜啊!」



同样的声音和惨叫重复响起三次之后,大概是总算谈妥了吧?一名腰包里放著光精灵,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少年活像是因腰痛所苦的老人,以扶著腰部的姿势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公主殿下好,今天您过得如何?」



「原来还有一个人吗……那么,是你救了我?」



「啊〜该说是情势所迫呢?还是适材适用呢?……因为只有我拥有光精灵……」



穿上哈洛递出来的衬衫后,伊库塔以非常不像样的姿势跪下向夏米优殿下行礼。其实就连这点也是因为被雅特丽从背后痛捏屁股后他才肯做。



「是吗。无论如何我都要表示谢意,伊库塔‧索罗克,也谢谢你的搭档光精灵。我保证平安回到帝都之后,会对你们充满勇气的行为给予相当的奖赏。」



腰包里的库斯低头回礼,然而伊库塔却在原地盘腿坐下。



「好啦,能平安回去是最好啦……不过到底会怎样呢……」



「伊库塔,不要讲出这种会无谓引起不安的发言。」



雅特丽低声告诫,然而对方的不安早就已经被煽动。



「……你意思是也有可能无法回去?」



「在还不确定这里是哪里之前根本无法判断。虽然能活著漂流靠岸确实幸运,但即使如此,毕竟我们在暴风雨中随波逐流了整整两天……途中我有看到太阳从救生艇前进方向的右前方升起,所以只知道我们被冲往东北方向。」



尽管伊库塔的语气轻松,但内容却没有经过乐观修饰的部分。公主殿下陷入沉默之后,托尔威站了起来像是想打破已经变得相当沉重的气氛。



「……雨声似乎变小了。无论如何都必须确定目前的所在地,如果想去外面探查,或许现在正是机会——阿伊,如果方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还在用那种叫法,你真是学不到教训……」



虽然嘴里抱怨,伊库塔却意外老实地起身。把精灵放进各自的腰包后,托尔威还另外背起自己的行李,然后两人并肩离开洞窟。



现在的时刻似乎是早晨,除了天空透著光亮,连原本倾盆般的暴风雨也已经减弱到小雨的程度。伊库塔和托尔威来到沿著海岸往前延伸的树林地带中,一面拨开灌木,一面在根本算不上道路的路上往前进。趁此期间,两人也稍微聊了一下。



「谢谢你愿意陪我。老实说,我还以为阿伊你会觉得很麻烦。」



「马修是那副模样,女性成员们又必须照顾公主殿下,只能用消去法来决定人选吧。我在不该偷懒时也会照样偷懒,不过只有在偷懒就会死的时候才会乖乖工作。」



虽然发言听起来偏执,但托尔威绝不讨厌伊库塔的这种个性。



「我说,关于那位公主殿下……阿伊你觉得如何?」



「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我认为最好不要随便追究。一个不好可会陷入泥沼。」



「咦?怎么直接就讲到核心了?和我谈话时不以幽默感来回应吗?」



「我是故意切换啊。就算在这装傻,负责吐槽的雅特丽也不在场……喔!找到好东西了。」



伊库塔发现某个挂在藤蔓上看起来像是果实的物体,并摘下来丢给托尔威。接著他一边咬著自己的份,同时做出说明。



「这是猪笼草的捕虫笼。等到成熟开始诱骗昆虫时就不能吃了,但在笼盖打开之前,里面的液体可以饮用。出乎意料地好喝,你也试试吧。」



「……啊,真的,酸酸的很好喝。」



「摘下几个放进背包里去吧,在正式开始觅食之前起码可以先垫垫肚子。」



除了哈洛的水精灵制造的水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吃,让洞窟中的每个人都开始受到空腹的困扰。托尔威兴高采烈地放下背后的包包,开始拔下适当的捕虫笼塞进去。



「不过你跟马修还真是让人佩服啊。就连搭乘的船只即将沉没时,也小心翼翼地把那种占位的东西一起带出来。」



伊库塔是在说托尔威背包里那根存在感显得特别强烈的铁制长筒。那是装在搭档风精灵腹部的「风穴」上,藉由利用空气压缩能力产生的压力,来发射铅弹的现代士兵主力武器——也就是风枪的枪身。



「哈哈,虽然我犹豫了一下,不过又觉得要是碍事,等到上了救生艇之后再丢弃也还来得及。因为对于志愿成为风枪兵的我来说,这可是顺位排在同伴性命和搭档精灵后的重要之物。」



「希望不要演变成需要用到那玩意的状况。话说回来,啊〜肚子好饿……」



把已经吸乾的捕虫笼随手拋开后,听著肚子叫声合唱的伊库塔和托尔威加紧往前进。为了避免迷路,他们一边看著罗盘并朝著南方一直线前进,并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后,离开树林地带来到开阔的草原。



「……这下伤脑筋了。」



视野一口气展开后,观察过四周的伊库塔一开口就喃喃讲了这句话。晚他一步到达的托尔威也目睹相同的光景,立刻哑口无言。



地形方面并没有任何会让人吃惊的状况,只有缺乏起伏的原野横跨东西,绵延不断地往外展开。然而在接下来应该会成为回程路线的西侧大地上——出现了自然山脉和丘陵以外的物体,成为更严重的障碍阻挡在他们面前。



「……怎么可能……那边可是西方啊……就算我们被冲得再远,也不该这样……!」



就连至今为止都表现出和雅特丽同等冷静的托尔威,在这时也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毕竟出现在他眼中的光景,是和海岸线呈现垂直,将原野一分为二的铁丝网,以及彼此隔著一定距离,散布在铁丝网之间的监视用城楼。最靠近他们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值班的士兵正在出入。



「……看来这并不是我的错觉,卡托瓦纳帝国东边的国境线在这里看起来是位于西边。换句话说……」



无论如何,两人都躲进树荫里避免被监视的士兵发现——伊库塔先狠狠咂嘴三次,才把混合了满满放弃的叹息往外吐,直到总算发泄够了才停止。



「这里已是齐欧卡共和国的领土了……很遗憾,看来我们似乎以毫厘之差落进了地狱中。」



伊库塔‧索罗克以非常简洁的比喻,来形容自己一行人身处的恶梦般现实。



归队的伊库塔和托尔威提出的报告,不仅没有缓和洞窟内的气氛,反而宛如铅块般带来增加沉重压力的结果。



「……怎么会……居然被冲到国境的另一边……」



哈洛铁青著脸喃喃说道,身体好不容易才变暖的马修也发出惨叫。



「可恶……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还以为好不容易活下来了……」



先不论这样做是对是错,马修的发言的确代替所有人说出心声。就连雅特丽似乎也必须先仔细选择该说什么话来激励众人,因此暂时保持沉默。伊库塔趁这段期间整合状况。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可以主动选择的选项有限。我认为首先必须要针对这一点统一所有人的意志,才是聪明的做法。」



不等其他人的反应,伊库塔就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位置并排竖起左右手的食指。



「第一种,是向齐欧卡军投降并要求对方提供对俘虏的待遇。嗯,这还算是脚踏实地的路线。」



狭窄的空间里塞满沉重的沉默,现场没有任何人随便选择了这个选项。



「第二种,是要想办法突破国境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帝国。这个算是赌很大吧。」



纸上谈兵是很简单,然而一想到实行后会碰到的困难,没有人能轻易表示赞同。



思考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后,马修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开口说道:



「成……成为俘虏后,我们的人身安全就会受到战时条约的保障。当然会被拘捕,但只要等一阵子,是不是就能够透过交换俘虏回到帝国去……?」



这段发言与其说是基于事实的意见,还不如说是乐观的预测。因此雅特丽很乾脆地舍弃了他的提议。



「这想法再怎么说都太乐观了。我知道在我们之中还有欠缺自觉的家伙,但毕竟我们可是要一肩扛起帝国军将来的高等军官候补生耶。光凭这点就十分足以成为齐欧卡军不想放我们回去的理由……而且就算扣掉这部分,这几个人里面能成为外交谈判筹码的人实在太多了,当然也包括我本身在内。」



「没错。公主殿下自不用说,伊格塞姆家出身的雅特丽小姐,还有雷米翁家出身的我……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人都会被视为高价值的人质吧。假设真的能够回去,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会要求多大的代价。」



「哎呀〜性命值钱的大人们果然很辛苦啊,居然连想要老老实实地求得自身的平安都无法如愿。」



虽然伊库塔一脸不以为然地出言讽刺,也无人还有心思去回应他。少年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算了,总而言之呢,吾友马修。就算我们在这里成为俘虏,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还给帝国,假设真的要放我们回去,那时肯定会被狠狠地压榨一笔代价。还有你也可以先想像一下回国后的日子会有多难过……唔,如果考量过这几点后还是要选择俘虏这选项,你只能先祈祷齐欧卡的人们孤陋寡闻没听说过泰德基利奇家的大名了。」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伊库塔发言里的尖锐讽刺依然没有消失。马修抱头开始烦恼,但下一瞬间,彷佛要把这种挣扎狠狠排除的大喝声响遍整个洞窟。



「成为俘虏——开什么玩笑!」



猛然起身的夏米优公主殿下以篝火都为之晃动的惊人气势大声怒吼。即使身处讶异视线全都集中于自己身上的情况下,她依然没有放缓语气。



「没有时间滞留在这里!我……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尽早回去!警备兵算什么,无论使用什么手段也要突破国境!你们听好了,成功之际无论想要什么奖赏都——唔唔!」



这时,两根冒犯到极点的手指从正面压住了公主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在其他人都哑然无言的状况中,只有伊库塔以非常冷淡的表情蔑视眼前的贵人。



「安静一下吧,公主。就算您再怎么怒吼,或是拿出什么大方奖赏来当诱饵,也无法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希望您能从历史中学到这种水准的道理,也就是参考一下总是不断重复同样行为已经让人生厌的帝国历史。」



「──什……什么……!」



也因为伊库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到此为止即使多少有些失礼举止都不予追究的公主在听到这番无礼言论后,也不由得哑口无言。血一整个冲上脑袋,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反驳。



然而到头来她并没有必要说任何话。因为介入两人之间的雅特丽以不由分说的动作扭住伊库塔的手臂,把他的身体整个拽倒在地。



「——殿下,这家伙实在太过失礼。我发誓不会再让他说出此等冒犯言论,也请看在这家伙沉船时表现的份上,仅有这一次还请您原谅。」



雅特丽一边使出甚至让骨头摩擦,关节发出可怕声音的力道,同时以没有温度的语调请求宽恕。这逼人气势让公主忘了生气,只能点头。



「够……够了……的确,我似乎也不够冷静……」



获得原谅的伊库塔总算被雅特丽的关节技解放。虽然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不过却压著刚刚被扭转的肩膀,像是在忍耐相当严重的痛楚。



「反省了吧?要是对殿下的宽容心怀感谢,就去外面让脑袋冷静一下。」



「是〜」



留下让人觉得他根本完全没在反省的回应后,伊库塔和库斯一起离开洞窟。等到他的背影从洞口消失,雅特丽重新面对剩下成员,举出一个提案。



「无论要做出哪个选择,在没有人具备正常判断力的状态下都没有意义。想继续饿著肚子进行有建设性的讨论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所以现在要以眼下如何生存为第一要务并先去收集食物,大家觉得如何?」



「……嗯,我赞成。肚子填饱之后,一定也会想到什么好主意。」



在托尔威之后,哈洛和马修也接连表示同意,最后剩下的夏米优公主殿下面对炎发少女的认真眼神,除了点头以外别无其他选项。



被赶出洞窟的伊库塔不需要他人提议,已经为了填饱空腹开始调集食物。虽然他表面上偏执,不过基本上他只是依循三大欲求而动,所以行动原理非常单纯。



「嗯〜没有道具很难采到椰子……」



伊库塔先放弃随处可见结实累累的椰子树,把视线望向地面。只要仔细睁大眼睛,可以看到潮湿草丛中有迎接早晨的树林生物们正在四处活动。



「啊,喂喂〜那边的蛇大哥,老实成为我的血肉吧……呜哇好长!原来是蟒蛇大人吗?不不那个……真抱歉没什么事。」



被出乎意料巨大的对手一瞪,伊库塔只能垂头丧气地败退。他没有和三公尺级的巨蟒格斗的胆量,因为万一被对方缠住勒紧脖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种时候应该要遵守大自然的残酷原则,比起瞄准大型猎物,还不如针对弱者……喔,发现蚱蜢了?很好很〜好,这家伙烤过之后很香还算不错……」



「我们自己吃那个是可以,但昆虫是最下等的饮食文化,公主殿下一定会产生反感。」



正当他就这样趴在地上追捕蚱蜢时,后方传来先前毫不留情拧住自己肩膀的友人声音。伊库塔没有回头继续捕捉行动,雅特丽也不介意地继续开口。



「刚才那行为真不像你的风格。讽刺别人时像呼吸一样自然,绝对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怒才是你伊库塔‧索罗克的做法吧?」



「因为听说与其首尾一贯完全没有破绽,偶尔让风格崩溃一下似乎比较有魅力。」



「就算真是那样,在这时露出本性应该不太妙吧?即使面对突然冒出的紧急事态,也能够冷静确实的行动。没有比这招更有效果的自我展示方式。」



很难得,言语上的应酬在雅特丽占优势的情况下结束了。单手握著一把蚱蜢,保持背对雅特丽姿势的伊库塔喃喃开口:



「我真的也有在反省。我连自己都没想到,只因为有了『对方是皇族』这种预备知识,就能让我对于眼前有哪个人惊慌失措的情况感到如此火大。」



「果然是那样吗……意思是你无法原谅支配阶级的人做出不理性的举止?」



「我还以为自己早就死心了……毕竟就算无法原谅也没有什么用。」



伊库塔吐出带有自嘲的叹息,雅特丽斟酌一下用词后才开口。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敬,然而在说皇族应该要怎么样之前,夏米优殿下表现出来的行动很符合她的年龄。不,光是身处这状况却没有哭,你不觉得就已经很了不起吗?」



「嗯,没错。唉,我这家伙……光因为对方是皇族,到底想要求只活了自己三分之二时间的小女孩具备多大的器量呢?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啊,话说回来,要是有小刀可以借我一下吗?」



还蹲著的伊库塔很灵巧地转身后,就看到站在后面的雅特丽不知何时全身已经换上一丝不乱的衣服和装备。腰部右侧是军刀,左侧则是短剑。



这二刀流的态势正是被人们并称为「白刃的伊格塞姆,枪击的雷米翁」的由来。就跟风枪对托尔威的意义一样,对于她来说这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荣誉。



「要是敢伤到刀刃我会杀了你。」



不过,雅特丽却把等于是一半荣誉的短剑轻易地自腰间拆下,借给伊库塔。当然她并不是对任何人都愿意出借。然而关于这两人的信赖关系,无论是强度还是存在方式,在在都有著旁人无法理解之处。



「大家都到齐了呢,那么来发表各自的收获吧。」



当原本位于东方地平线上的朝阳升到头顶时,六个人全都聚集到洞窟前,把觅食的成果各自带了冋来。只见草地上摆放著颜色形状都各有不同的动植物。



「那个……我不擅长追赶会移动的对手,因此收集时以水果和菇类为中心。菇类是以牛肝菌科为主,选择大型比较能填饱肚子的类型;但水果方面有点问题……一开始我以为可以找到香蕉或木瓜之类,但实际上采到的只有这个。」



略带苦笑的哈洛指出的东西,是外型类似青椒的橘色果实。数量超过人数,鲜艳的暖色果皮也让这东西看起来显得很好吃。产生兴趣的公主殿下从中拿起一个,开始观察。



「这是什么的果实?我以前没有见过……」



「啊〜Caju吗……也罢,比起不能吃的东西算是好上一百倍吧,何况是贵重的糖分。」



除了公主殿下的所有人都一起露出苦笑。为了感到困惑的她,哈洛补上说明。



「公主殿下,您应该吃过腰果吧?那是这个果实的种子部分。」



「哦?是腰果的果实吗?那么味道应该可以期待吧?」



哈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建议公主可以尝一口。按照建议把橘色果实放进嘴里的公主才刚咬下表面的那瞬间,立刻皱起眉头整个人僵住不动。要咬下一块果肉似乎颇费工夫,在那之后大约花了三十秒,她的嘴巴才重新恢复自由。



「您觉得如何呢,公主殿下。」



「……又硬……又涩……还带著生青味……还有,基本上有甜味……」



她提出了简洁但贴切的感想。这样一来现场的空气才终于稍显缓和,察觉到这一点后,托尔威趁著气氛还未被破坏赶紧接下来说道:



「那么,下一个应该是轮到我?这是美味而且还便于调理的椰子蟹,不过因为是白天,所以我只抓到两只。」



有两只大到需要用双手才能抱起,外型类似巨大寄居蟹的生物并排躺在草丛上。看到这个让大家自然地发出佩服的声音。椰子蟹白天会躲在土中的巢穴里,想抓到必须先找到巢穴入口再把它挖出来,然而这并不是简单就能办到的事情。



「……白天,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到两只这么大的猎物吗。很行嘛……」



雅特丽用点起斗志的眼神瞪著托尔威,然而当事者对她的视线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只能转开视线不断搔头。这两人真是不对盘。



「那么下一个是我了……虽然苦战了一番,不过我自认有尽到提议者的责任。」



雅特丽先笑著讲完开场白,才走向附近的草丛,从那里把事先藏好打算造成惊喜的自己的成果拖了过来。众人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



「咦咦咦咦!这……这是野猪吗……?怎么可能!光凭一个人是用了什么方法……!」



「脖子上有一道刀痕……看来外伤只有这一处。也就是说,该不会是用那把军刀…………?」



让惊愕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雅特丽得意地挺起胸膛。对于天性喜欢掌控指挥的她来说,佩服和尊敬这两种反应是愈多就会让她愈高兴的无价报酬。



「……果然,再来是我吧……」



马修显得很意志消沈。看看他带回来的收获,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态度。



「我是想要这样进展啦……不过这是什么?三颗小椰子是没问题,可是外壳已经碎裂,里面的果汁也几乎都流出来了。让人在意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会变成这样。」



「──我去采椰子时,才发现长在比想像中还高的位置。因为用石头打也没掉下来,所以想说乾脆开枪打下来……」



他的搭档风精灵图从腰包中以关心的眼神看著马修。就算没有说明一切,那视线和马修挂在背上的风枪枪身也显示出他的失败全貌。



「……吾友马修,无论什么道具都有适当的用途。不可以什么事情都想要靠开枪解决。那样只是乱开枪的危险份子,要不然就是三流国家的行径。」



「你……只有你没资格说我!你那边才叫惨不忍睹吧!」



伊库塔开了相当危险的玩笑,但是在哪个人注意到这点之前,马修的大叫就转移了话题的目标。冰冷的视线集中到伊库塔脚下堆得像座小山的「成果」上。



「……蝉、蚱蜢、天牛、牙虫、田鳖、各种毛虫……该怎么说……那个……是充满野性的阵容呢……」



「昆……昆虫是最贴近身边的蛋白质来源嘛,我认为这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喔?」



「还有青蛙吗……算了,为了方便保存而先晒乾这点可以给予正面评价。」



伊库塔得到非常微妙的评价,不过本人却以毫不在乎的表情吹著口哨。公主殿下远望著他收集来的食物,用少了几分血色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发问:



「要……要吃……这些吗……?那个……该怎么说……怎么看都是些虫子耶……?」



「当然要吃啊。至于我个人的感想,我是觉得田鳖难吃到爆。」



「喂!这时应该要先缓和气氛吧!……公主殿下,请放心。就算不去碰这些虫子,目前的食物也还有余裕。」



公主殿下放心地呼了口气。面对搜集来的食材,哈洛卷起袖子鼓起干劲。



「那么赶快来料理吧。不过因为没有锅子,基本上只能用烤的。要是能妥善运用叶子和黏土,大概还可以焖烧吧……?」



「除了现在要吃的分,我想把猪肉加工成熏肉,不过要是造成明显的白烟也不太妙吧。马修,托尔威,可以请你们的风精灵把烟吸走吗?」



在哈洛和雅特丽的主导下开始烹调后,洞窟周围很快就飘起一股香味。



也是因为负责料理的哈洛表现出比预料中更好的手艺,在太阳开始西下时众人总算能够吃到迟来的午餐。六个人以彷佛复活的心境把几乎隔了两天的正餐大量塞进嘴里。



「肉……肉好好吃〜明明没有放任何调味料,但是仔细品尝后就能尝出滋味…….」



「焖烧菇类配椰子蟹也很不错。讲个贪心点的要求,真希望有点咸味呢。」



「虽然只要蒸馏海水就能轻易取得盐巴,不过要是前往海岸,再怎么说环境都太开阔了。万一被边境的齐欧卡兵发现会很棘手,现在还是只能将就享受素材的原味。」



众人围著以叶子盛装放在地上的各式菜肴,度过还算和乐融融的用餐时间。过了一阵子之后,因为有得吃就突然恢复精神的马修为了要挽回至今的失态,开始提出积极的意见:



「我一直在想……我们这边有两把风枪,只要方法正确,是不是有可能突破国境昵?在这么长的国境线上,应该会有哪里的警备比较薄弱吧。」



「你才刚吃饱态度就强硬起来了呢。不过如果只根据伊库塔他们的报告,齐欧卡或许是把这附近视为帝国方面的进军路线,警备似乎相当森严。就算要沿著国境走向监视比较松懈的地方,我想有九成九的机率会在半路上就被发现。」



受到雅特丽的严厉评价,马修双手抱胸开始沉吟。旁边的伊库塔把火烤蚱蜢丢进口中,同时插嘴说道:



「不可以认为闯越国境是件小事喔。那得要先达成『国境线这边和对面都有人协助』的前提,之后才会产生胜算,但是我们哪边都没有。要是能乾脆收买士兵,事情应该会比较好办,问题是讲到我们这些成员身上的东西里有什么比较值钱……」



伊库塔的眼神飘向正在挖出椰子蟹肉的公主殿下手边——正确来说是戴在她手指上的小戒指。讲到有点价值的财物大概也只有这个,但再怎么说……



「……也不能拿清楚刻有皇室纹章的戒指去收买共和国的士兵吧。与其那样还不如把雅特丽的双刀交出去会比较合乎现实。虽然外观普通,不过那应该是很不错的名刀吧?」



「哎呀,你还真识货。不过拿这名刀去切青蛙的人不知道是哪边的哪一位呢?」



「你自己不是也拿来解决野猪吗?刀就是要拿来切才能显出价值吧。」



伊库塔讲著听起来就很假的藉口,不过再怎么说,双刀不足以用来作为收买筹码的事实依然没变。



正好在所有人都陷入沉思让话题中断的时候,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公主殿下第一次开口。



「……关于到底要靠自己力量越过国境,还是要乖乖成为俘虏。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先暂时集思广益,直到找出一个有充分胜算的方案,又或是得不到任何结果时,再重新做出决定………就算我大吵大闹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这是事实,所以一切就交给你们的判断力和实行力。」



听到这番话,其他人都以惊讶的表情望向公主。虽然伊库塔的冒犯言论让他自身感到后悔,不过似乎也多少促进了受到指责的另一方自我反省。不管怎么说,她从议论中抽身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单纯从立场上来说,无论公主殿下提出多么不合理的难题,其他所有人都不得不遵照她的命令。



「……正如殿下所说,没有必要急著做出结论。虽然也不能太悠哉,但还是先花上充分时间讨论后再决定吧。待在这里应该不会被轻易发现,以环境来看,求生的难度也不是很高。我想把一、两天用在思考上也没有问题。」



所有人都对雅特丽的发言感到认同,暂时设下了一段缓冲时间。



在还算和乐的气氛下吃完午饭后,恢复精神体力的众人转为各自开始为了确保、维持在野外的生计而工作。然而——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个因为缺乏求生知识和经验而无事可做的人。



「——雅特丽,你那是在做什么?」



无所事事地在洞窟内外晃过来又晃过去的夏米优公主殿下,对著默默以自己双手进行作业的对象开口搭话。雅特丽闻言继续工作没有停手,只把脸转向公主。搭档的西亚也从腰包里送出平淡的视线。



「是,殿下。我是在用树木果实和线制作简单的警报装置。只要在周围拉起一圈防线,万一有人靠近,挂在洞窟入口的树木果实就会发出声音警告我们。」



雅特丽的回答很流畅明确,已经很有军人风范。当公主正想要提问自己能否帮上什么忙时,她已经结束作业,迅速地在原地站起。



「那么,我要去把完成品架设起来。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但是请您不要走出这个洞口可以看到的范围以外。」



确认对方点头后,雅特丽潇洒转身,随后消失在树林之中。再度感到坐立不安的公主殿下往剩下的唯一同性成员──哈洛的身边靠近。



「哈洛,你在做什么?」



「啊,公主殿下。那个……我现在是在制造消肿的药草。受伤还可以靠自己小心避免,但只有蚊虫叮咬无法预防。」



哈洛使用一块中央往下凹陷,大概是被挑选来代替容器的石头,正在上面磨碎叶子和草根之类的东西。她的搭档水精灵米尔站在石头边上,有时会从身体上的「水口」注入一些水,帮忙哈洛把药草磨成滑润的糊状。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



「咦?不不,怎么能劳烦公主殿下呢!请您放轻松休息吧。」



「是……是吗……」



受到哈洛使劲摇头的魄力镇摄,而且处于没知识也没技术的立场,公主殿下也无法强硬要求只能乖乖退开。有没有什么自己也能办到的事情呢──她一边这样想,并把视线转往其他地方。



「喂,托尔威。你那把风枪的枪身会不会有点太长啊?」



「嗯〜因为我想准确瞄准尽可能远一点的目标,如果切得比现在更短就无法办到。如果是一边冲锋一边开枪的猎兵,那么就如小马你所说,短一点会比较好。」



图和沙菲这两个风精灵正在把烟吸走,同时送入新鲜空气以管理篝火。马修和托尔威则在他们身旁保养风枪。



「……………唔。」



这边也有点自己无法介入的感觉。犹豫到最后,公主不得不锁定那个坐在距离洞窟入口不远处的伊库塔‧索罗克的背影。



「……索罗克,如果你有在做什么,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



只有面对这个人时不是以名而是用姓来称呼,这行为表现出她的复杂心境。然而被叫到的当事者并没有表现出察觉这一点的态度,继续目不斜视地进行手中作业。



「嗯?您要帮忙吗?是要把这藤蔓像这样编起来。」



公主殿下往他手里一看,只见伊库塔正在把坚韧的藤蔓交错编排,做成某种网状的物体。她判断那应该是抓动物用的陷阱之类,因此也有样学样地加入作业。



「对对,就是那种感觉,没有必要做得很好看。」



「是吗,我知道了。」



虽然对她来说「自己动手做」是第一次的经验,但是只要掌握诀窍,这工作也不是那么困难。在没有特别进行对话,默默动手的期间,公主偷偷地观察著伊库塔的脸。



真是个从容自若的人……这是她最先出现的想法。无论是先前的冒犯发言,还是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自己帮忙的行为,他是不是完全不在意身分差距呢?



「手停下来了喔。」



最后,他甚至还这样提醒自己。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公主一股劲地埋头编了起来。之后过了十几分钟,专注的工作有了回报,两人制作的东西基本上算是完成了。



「……索罗克,这是什么?要说是网子看起来似乎还不够宽。」



「如果想要过著像个人的生活,这是远比起那种东西更不可或缺的东西喔。要试试看吗?」



伊库塔说完站了起来,挑好两棵距离适当的树,把编好的藤蔓像蜘蛛网那般挂在两棵树之间。



他看著完成的光景,满足地点了点头。



「成果相当不错——来,请吧。」



「请……请什么?」



尽管伊库塔一脸得意地推荐,但即使是到了现在,公主殿下依然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东西。看到她一脸困惑地呆站不动,伊库塔率先走到那东西前方。



「这需要一点技巧,是这样使用,你看。」



伊库塔轻巧地坐上藤蔓,接著用腰部作为基点回转身体,以悬挂在两棵树中间的姿势躺下。看到这模样,公主殿下终于领悟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想到为此花费的时间和心力,让她垂下肩膀。



「……是床铺吗?」



「这是海军专用,叫做吊床的东西。只要习惯,睡起来相当舒服喔。」



伊库塔灵巧地以和刚刚上去时相反的动作下床并做出说明。接下来他再次推荐因为感到不以为然而哑口无言的公主殿下试试看这个据他所说「想过著像个人的生活时不可或缺的东西」,加上公主本人也在「至少把帮忙部分的投资赚回来」的心态驱使下,于是心惊胆跳地坐到吊床上。



「没错没错,就是以腰部作为轴心让身体打直的感觉——哦,了不起,顺利躺上去了呢。」



伊库塔拍著双手为总算成功躺平的公主鼓掌。虽然有点感到自己似乎被当成傻瓜,不过她正在初次体验睡在吊床上的感觉,因此也没有余力去回应。



「初学者通常会在躺下去时整个翻覆摔下来,可见殿下的素质相当不错。」



「你原本该不会在期待我摔下去吧……?可……可是……这让人无法放松。或者该说好像随时会掉下去,真可怕。居然有人可以躺在这上面睡觉,真是难以置信。」



「请不要太紧张,试著以最稳定的姿势放松力气。我想您会明白睡在这上面比把叶子铺在地上当床舒服得多。」



公主按照伊库塔的建议调整身体位置,费了好一番工夫之后,总算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算是稳定的姿势,接著乾脆地放松了身体。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会翻覆,然而临时完成的吊床倒是出乎意料地牢牢承受住她的体重。



跨过最初的门槛之后,公主终于产生足以让她享受现状的从容。首先,视野就很新鲜。至今为止,出身高贵的她都没有在野外躺下的经验。



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很悦耳,透过绿色天花板的缝隙间窥见的蓝色天空也很美。而且多亏背后通风,让人对热气不需过于在意。公主殿下可以感觉到,自从落入漆黑大海并在昏暗洞窟内醒来后到现在,一直很紧张的内心似乎正在一点点缓和。



「……原来如此,的确不错。这能让人放松。」



「对吧?充实的一天,全都是从舒适的床开始。」



伊库塔得意地挺起胸膛的模样让公主觉得很好笑,这时突然有个东西从她透过缝隙间仰望的天空中横切而过。她一开始以为是鸟,然而要说是鸟动作却嫌太慢。



「……索罗克,天空中飘著奇怪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听到这个疑问,伊库塔看向天空确认,然而就在同样物体一进入视线范围的那瞬间,他的脸色就一口气严肃起来。接著他把右手臂放在吊床的一边,利用体重整个往下压。



「——咦!」



在公主差点翻落的那一刻,事先在下面等待的伊库塔双手完美地抱住了她的身体。接著伊库塔不理会发愣的少女,直接转过身急急往前走。



「那是齐欧卡的天空兵。没有编队而是单机飞行,任务应该是侦查或巡逻……不过无论是哪边,既然位在这边看得到的位置,那么我方也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虽然好不容易似乎已经让您体会到吊床的优点,不过抱歉,之后暂时得躲在洞窟里。」



在彻底的事后承诺下,公主几乎是不容抵抗地被强制运走。伊库塔的大胆行动让公主感到很是惊愕,但是被不算强壮的双手抱著,有段记忆无论她本身愿不愿意都会再度浮现。



夏米优殿下偷偷从伊库塔的怀中看向他的脸。接著想起——在冰冷的大海上,那道斩开绝望和黑暗照往这边的光芒中,自己和这个男性发生第一次接触。



得知天空兵出现后,为防万一所有人都躲进洞窟里。不过气球很快就隐没在低处的云层中,日落也几乎同时降临。然而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来自天空的监视」这事实成为严重的压力,让所有人的话都变少了。



同一天深夜。在各自不同的呼吸声此起彼落造成回音的洞窟中,公主殿下醒了过来。



并不是因为马修的打呼声太吵,她的睡眠并没有浅到会被这点小事影响。至于明明这样还是醒来的原因,是某个更深刻进逼的状况。



幸好,包括精灵在内,看来所有人似乎都睡得很熟。公主一个人悄悄走了出去。



「……到这附近应该可以了吧。」



她来到与洞窟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树丛中后,先东张西望地确认四周,然后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把短裤和内裤一起脱下。在公主的生涯中,在野外解手的经验即使连同白天那一次也还只是第二次而已。只有这件事情她永远也不想习惯。



「……呼……」



花了点时间上完小号后,公主殿下从上衣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拭……要是平常用完就会丢掉,然而现在这却是宝贵的东西,必须用水洗过再晾乾才行。



她带著无奈心情穿好下半身服装,正打算要站起来时——



「——是谁在那里!」



穿过灌木丛造成的沙沙声响,还有接著响起粗哑的声音,让公主的时间冻结。



时间要稍微往前回溯。在躺在洞窟内身处睡眠深渊的五人中,除了马修之外的四人都因为坚硬的树木果实相撞演奏出的喀啦喀啦响声而清醒。



「——大家快起来!有东西越过警戒线了!」



「……呜喔!」



在出手打醒马修的同时,雅特丽那为了不要传到外面而巧妙压低音量的说话声也促使已经醒来的众人提高警戒。一瞬间之后,亮度受到抑制的朦胧灯光在洞窟内亮起。这不同于火光的白光——是伊库塔抱著睡觉的光精灵库斯发出的周照灯(lantern)。



「……啊……咦?公主殿下呢……?」



哈洛拚命揉著惺忪睡眼环顾四周,但是到处都不见夏米优殿下的身影。得知这事实的那一瞬间,雅特丽、伊库塔、托尔威三人几乎同时站起。



「……雅特丽、托尔威,给你们两秒,快准备武器。」



不需要伊库塔指示,雅特丽腰上已经插好双刀,托尔威也正在完成把风枪枪身装进搭档风精灵沙菲身上的作业,库斯和西亚也各自在腰包就定位。



「随时都可以行动——不过阿伊,你要赤手空拳吗?」



「这可是夜晚的森林啊,没有能胜过光精灵的武器。而且要是没有照明,风枪也派不上用场。」



「看了一下,发出动静的是左边算起来第二个警报器。所以对方是在离开洞窟后往左直走的位置。」



和以理解表情互使眼色的三人相比,哈洛和马修还没有追上状况的变化。然而雅特丽等人也早已看准在紧急事态时能够期待对方做出满意行动的人选,因此没有任何人催促剩下的这两人。



「马修,哈洛。要是我们没有回来,记得不要犹豫,要选择成为俘虏。」



以雅特丽这简短又严厉的发言作为信号,三人都往洞窟外冲了出去。



被敌人发现了。明白这现实的那一瞬间,公主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她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正伴随著枯木枝被踩断的清脆声响逐渐靠近,也开始听到同时响起的



粗重脚步声和呼吸声。不是只有一个人,是两人、三人,还是更多──身处半惊慌状态的公主无法应付彷佛为了弥补身体无法动弹而加速空转的思考。



「快点举起双手出来!我们这边有枪,要是敢乱来就会立刻射击!」



「枪」这个名词跟「射击」这个动词,再度唤醒在刮著暴风雨的大海中被深深烙下的死亡印象。明明必须立刻逃跑,但愈想逃身体愈是不听使唤。即使毁灭就在眼前,这次的公主果然还是只能屏住呼吸蹲低身子,就已经竭尽全力——



「住……住手……别开枪!我马上出去……!」



这时,和缩成一圑的公主殿下所在位置不同的树丛中传出因为恐惧而走了调的惨叫。少女瞪大原本用力闭紧的双眼。那毫无疑问是伊库塔‧索罗克的声音。



「原来是那边吗!不准再有动作!由我方来确认位置!」



话声刚落,黑暗的森林中出现一道刺眼的光芒。看来敌人中也有以光精灵为搭档的成员,开始利用远光灯寻找声音的出处。没过多久,白光中照出了一个黑发少年的身影。



「这说话的音调是帝国腔吧?你这像伙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我……我就是从那个帝国逃过来的!打老半天了战争还是没有结束,家也被天空兵烧掉,对那个国家真的是受够了!我说,你们共和国应该很繁荣吧?拜托让我也加入吧……!」



伊库塔的发言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包含著自暴自弃的想法,就连在一旁听著的公主也很难认为那是演技。听起来完全是抓住一丝希望逃来此地的难民在求饶。



「……我就在想大概是这样,果然又是难民吗。」



「是啊!没错!我是在刮著暴风雨的前天晚上从海上越过了国境!还被海浪卷走差点死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同伴呢?你是一个人来吗?」



「还有我妈也一起来了!我让她睡在从这里直直往前就会到达的一个洞窟里!她因为一直淋雨所以生病了!我说,你们是齐欧卡军的士兵吧!拜托你们救救我们!」



伊库塔因为刺眼的远光灯而眯起眼睛,同时以,副豁出一切的模样继续发言。看来他激动的一席话发挥了效果,一名举著风枪身穿深绿色军服的男子慢慢靠近他。



「我了解情况了,那你走前面带我们去洞窟吧。放心,共和国会以宽容的态度接纳难民。」



「……你们愿意救我们吗!真……真是太感谢了!走这边!并不是很远──啊好痛!」



伊库塔带著彷佛久旱逢甘霖的表情转过身子,不过大概是脚下有树根吧,他在那里一时煞不住并踢到东西跌倒了。虽然急急忙忙想要起身,结果又发出惨叫整个人缩成一团。



「呜……脚扭到了……士……士兵大哥,不好意思可以扶我一下吗……」



「真是给人找麻烦的家伙……喂,尼巴特,你也来帮忙。还有伊利克,已经不用打远光灯了,过来换成周照光。」



另一个拿著风枪的士兵靠了过来,抓起伊库塔的手。更后面还有个带著光精灵的男子正在把从「光洞」发出来的光线变成柔和的周照光并逐步靠近。



「你……你们三个就是全部了吗?我妈自己没办法走,需要有人帮忙搬运……」



「来到这里的只有我们而已。不过,除非是过度有肉的女士,否则应该没问题吧。」



这夹杂著玩笑的发言让其他所有人的表情都缓和下来。然而,只有一个人的笑容具备不同意义。



「……是吗,只有你们吗。」



低声这样说完后,伊库塔若无其事地伸长双手。接著他就这样利用左右双掌,各自把帮忙他站起来的士兵们的风枪枪身紧紧抓住。



「……什么!你干什么!快放手——」



「情境三!干掉他们!雅特丽、托尔威!」



在伊库塔朝背后的黑暗这样喊完的下一瞬间,风枪那轻微但尖锐的开枪声响遍附近一带。带著光精灵的士兵脸颊被错弹削掉一块肉,用手捂著脸颊发出惨叫。



「……呜!居然在这种距离射偏……!」



现场响起托尔威那因为焦躁而显得慌乱的声音,他没能完全活用最有效果的第一击。齐欧卡兵们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立刻试图重整态势。



「伊利克!没事吗!马上消掉灯光退到后面去!对方也有风枪兵,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当成活靶!」



似乎是队长的中年士兵一边踢著抓住风枪的伊库塔想要摆脱他,同时大声吼叫。在这种状况下这是正确的判断,然而正因为如此,伊库塔也能够事先预测。



「……库斯!探照灯……!」



伊库塔忍耐著被踹的痛苦,顽强地紧抓著枪身不放,同时也做出指示。事先爬上视野较好的树上待机的库斯听到指示后从身体打出了远光灯。



消除光源想要躲进黑暗里的受伤士兵再度从黑暗之中被照得现形。



「好……好亮……呜!」



托尔威击出的第四发子弹从士兵为了遮挡光线而举起的手掌下方射入,子弹贯穿眼球到达脑部,让可怜的敌人落入再也不会醒来的永远沉眠之中。



「伊利克?可恶!你快放手~~!」



齐欧卡士兵以充满怒气的全力一踢将伊库塔踹开,让他的身体重重摔向地面。



「死吧!帝国人!」



渴求鲜血的两个枪口对准了毫无防备的伊库塔。然而,当他们正要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的那瞬间——一道穿越草丛奔向这里的红色影子,在两名齐欧卡士兵的背后飞舞而起。



「──疾!」



白银的轨迹划破黑暗。右手的军刀横向砍往第一人的脖子,接著以行云流水般的连续动作将左手的短剑刺进第二人的背后。这是显示出「白刃的伊格塞姆」果然名不虚传的活跃表现,一旦接近后到雅特丽解决敌人为止,需要的时间还不到两秒。



咚!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倒下,然而还不能掉以轻心。雅特丽分别用军刀和短剑的前端指向位于自己左右两边的敌人脖子,开口发出警告。



「不要动,精灵们!要是抵抗主人就会死!」



被甩向地面后,虽然难以掌控风枪的长枪身,但还是拚命想站起来的风精灵们一听到这句话,动作立刻被钉死……所有的精灵在行动时都会把和自己订下契约的人类性命视为第一优先。所以如果想让精灵无力化,把搭档作为人质是最有效果的手段。



「伊库塔,你没事吧?──托尔威!去把倒下敌人的精灵带过来!」



托尔威点头回应雅特丽的指示,慎重地接近倒地的士兵。尸体面朝下倒在地上,被留下的光精灵用小小双手推动主人身体的光景让人感到不忍。



「……精灵,你的主人已经……」



已经死了——托尔威一时之间无法讲出这句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到刚才为止,是因为处在激烈战场所以才能专注到忘我,但是对于他和他的同伴来说,这是第一次的实战。



实际体认到「自己杀了人」这事实的瞬间会因人而异。以托尔威来说,比起面对被自己毅死的对象,「看到被留下的人」时反而会让他产生强烈的感受。



「托尔威,那种奢侈行为等晚一点再做,事情还没结束。」



伊库塔这句也能说是无情的忠告夺走了初次上阵的士兵沉浸在感伤里的时间。托尔威把从内心深处涌上的感情强硬压回,抱起面对主人死亡而怅然自失的光精灵,回到同伴身边。



「嗯〜被割了脖子的死了,只剩背上被刺的这个还有气。」



伊库塔在倒地的敌人身边坐下,确认对方的生死。平常那个总显得洒脱的少年已不存在,从警报响起的那瞬间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冷静,也更残酷。



「抱歉,刚才没有余裕去想到要活捉对方这事……」



直接下手的雅特丽很确定那是致命伤,听出她意思的伊库塔也点了点头。



「没办法,不过至少还能讲话吧。」



语毕,他把敌兵的身体翻成正面朝上。刀伤虽然没有刺中心臓,然而看起来似乎贯穿了肺部,敌兵的呼吸发出咻啉声而且很微弱。不管怎么说,从出血量也知道他余命不长的事实很明显,但伊库塔即使明白这点依旧开口向敌兵搭话:



「喂,你听得到吧?你叫什么?……噢,还是不用报上名字了,有兵籍名牌。」



伊库塔伸出手,把挂在士兵脖子上的铜制小牌拿下。确认逐渐失去光彩的对方眼神有了回应后,他继续说道:



「隶属于共和国空军第七独立营,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意思是个倒楣的新兵吗。」



「……救……救救我……」



「我会帮你疗伤,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要是不肯乾脆回答,我就会离开,把你丢在这里。」



即使伊库塔在眼前展示的诱饵是空虚的希望,然而濒死的士兵也只能紧抓著不放。同一时间,为生命倒数计时的质问开始了。



「第一题——你们的据点在哪里?位于距离这边多远的位置?」



「……在……在东边,搭气球要半天……」



「嗯,很好。第二题——是为了什么任务动用了总共多少人的部队?在此降落的理由是?」



「……任务是……巡逻我方国境内侧……部队……没有编组部队……是以三人一组的小队搭乘一个气球过来……在这里降落的原因,是因为有个正好能用来野营的洞窟……咳……咳咳……」



回答到一半,尼巴特二等兵咳出了鲜血。而伊库塔只是面无表情地抹去脸上沾到的血迹,继续发问:



「是吗,为了在地上过夜吗。那么第三题——你们搭来的气球放在哪里?」



「………………」



「我听不到。会拖延到疗伤,快点确实回答。」



「……离开森林后……马上会到达的……海岸边………………好冷……帮…帮我止血……」



「我知道了,下一个是最后的问题——尼巴特‧修,你有去过国境吗?」



尼巴特绞尽力气摇头后,再度吐出鲜血并猛烈咳嗽。以此时为高峰,接下来他的呼吸就愈来愈弱……最后还不到一分钟,胸口的上下起伏就完全停止。



伊库塔低声对著已经无法回答任何问题的青年短短说了句:「辛苦了」之后站直身子。



「噢,已经可以出来了,公主。所有人都死了。」



然而这平淡的语气却让躲在树荫里的公主殿下缩了一下身子。现在伊库塔身上散发出某种令人难以亲近的氛围。



雅特丽顾虑到心生畏惧的公主殿下,自己主动前往推测出的方向迎接少女。



「殿下,我是雅特丽。请您过来这边……嗯,太好了,您平安无事。」



她扶著肩膀给予支撑,公主才终于能够完全站起。在两人一起回来的期间,伊库塔把失去主人的精灵们聚集到一处,对著他们提案。



「虽然遗憾,但你们的搭档已经全都死了。你们之中应该也有人想回到主人所属的部队报告死讯吧?但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我不能让你们那样做。」



这并不是交涉也不是说服,而是一种手续。关于只有失去主人的敌方精灵留在战场上时该怎么处置的问题,有基于宣言人类和精灵之间友爱的阿尔德拉教教义做出了规定。



「我以位居天顶的主神阿尔德拉民之名发誓,我们保证会在帝国的教会里让你们『再生』,之后给予俘虏身分和适当的对待——所以请把你们的灵魂暂时交给我。」



听完伊库塔的发言后过了一会,响起硬物摩擦般的声音,三只精灵都往前倒下。从他们的后颈弹出边长约数公分的黑色石板,这是被称为「魂石」的精灵意志之源。



「……谢谢,我确实保管了。」



伊库塔用手指夹起这些魂石回收后交给同伴,然后原地蹲下,把还残留著生前温度的尼巴特遗体扛到肩上。托尔威对他的行动表现出困惑反应。



「咦,要把尸体运走吗……?既然没有其他同伴,只要藏进树丛里……」



「目前已经撑过险境了,所以托尔威,你现在可以尽量沉浸在初次上阵的感伤里。」



语气强烈的发言打断了托尔威的正论。伊库塔一步步踩著沉重的脚步往前,同时像是很苦闷地说道:



「所以,让我也能拥有这点奢侈吧——这家伙不是很乾脆地什么都说了吗?」



在场没有任何人拥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最后,经过两次往返,齐欧卡兵的遗体全都被搬到洞窟旁边。迎接归来四人的马修和哈洛暂且放心地呼了口气。之后,马修和伊库塔一起外出,而哈洛则负责照顾陷入轻微惊吓状态的公主殿下。



目前在洞窟里剩下公主殿下与哈洛,以及雅特丽和托尔威这两组。托尔威在篝火前凝视著自己的风枪,露出失落程度不比公主轻微的表情。



「……在那个距离内,我居然射偏了……」



在最初一击没能解决敌人,结果导致伊库塔长期暴露在危险之下的事情似乎让他难以忍受。隔著篝火在对面保养刀剑的雅特丽插嘴说道:



「训练用的标靶和会移动的敌人完全不一样。以初次上阵来看,用四枪解决算是表现得很好吧。」



「可是,敌人也几乎都没有动……」



「所以说,在那种状况下任何人都会紧张吧。连实力的一半都无法发挥出来是很正常的情形。」



「那只不过是藉口。实际上,雅特丽小姐和阿伊都冷静地尽力做到最好。」



雅特丽不高兴地站了起来,用双手夹住陷入自责回圈的托尔威的脸孔。



「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托尔威‧雷米翁。别自视过高地以为你能够做到和我或伊库塔一样的事情。每个人拥有的资质全都不同,对于正式上场时的表现,我有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自负。要是别人能轻易模仿,那我怎么能忍受。」



托尔威瞪大眼睛看著对方,同时也不得不察觉到——雅特丽碰触自己脸颊的手掌很冰,而且到现在依然微微颤抖。



没错,她出生至今,也是在今天才第一次亲手夺走陌生人的性命。



「重要的是必须确实完成自己能办到的工作。光是拥有风枪,你和马修就已经成为贵重的战力,因为最差的情况是即使打不中也能让对手警戒。这次也是一样,正因为你让敌方的光源消失,所以我才能在比较安全的情况下接近。」



听到这番话,托尔威露出稍微得救的表情。雅特丽哼了一声退开身子。



「……你可以稍微学学伊库塔。除了轻松愉快的态度,那家伙总是会先判断出自己能办到跟不能办到的事情后才行动。这次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直接的战力,所以才会自愿担任危险的诱饵和遭人怨恨的角色。我说你,面对快死的人能进行那样的质询吗?」



托尔威放低视线陷入沉默,他回想起在尸体旁边不知所措的精灵。



「没办法吧?不过,你那样就可以了,至少目前确实如此。因为『绅士又温柔的大哥哥』就是你在这支队伍里担任的角色。更不需要为此而感到愧疚,因为伊库塔是自愿站上那样的立场。」



「……雅特丽小姐对阿伊的事情很了解呢。」



面对以复杂表情望著自己的青年,雅特丽只是耸耸肩说了句「真是这样吗」来敷衍过去。



哈洛的努力有了回报,总算在表面上恢复平静的夏米优殿下,以僵硬的语调对著似乎刚好保养完刀剑的雅特丽开口搭话:



「雅特丽,能让我也去对齐欧卡兵的遗体致意吗?」



「……这……没有问题。」



雅特丽有点犹豫,但看到公主那满腹烦恼的表情,「还是不要比较好」这句话就缩回了喉咙里。她用皮带把收进鞘里的双刀绑到腰上,牵起公主的手前往洞窟外。



在一棵特别高大的龙脑香树下,并排著三具遗体,军服和兵籍名牌已经被取走只剩下贴身衣物。至于主张这些东西之后也能利用,而且动手剥光沉默死者身上装备的人,果然还是伊库塔。公主殿下的感想无法那么单纯。



「……索罗克好像是假扮成来自帝国的难民欺骗他们吧?」



「是……」



「齐欧卡的士兵们是怎么对应?很粗鲁吗?还是很亲切?」



考虑到公主殿下的心境,雅特丽也无法简单回答。然而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办法说出谎话去伤害死者的名誉。



「……我认为,很亲切。他们……或者该说目前的共和国本身对收容难民采取积极态度。只要共和国温暖接纳逃过来的帝国人民,那么舍弃国家逃离东域的人也会更为增加,最后就会导致拉低帝国国力的结果。」



「也就是我们用欺骗的手法杀死了伸出手来想要接纳自己的对手吧……」



雅特丽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公主对于「使用卑鄙方法杀害处于战争状态的邻国士兵」这事实感到歉疚?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作为皇族的发言,这是不是很奇妙呢?至少以国家的表面方针来说,所有战争应该都是基于正义之名进行才对。而夏米优殿下是皇室的一员,换句话说,是高唱那正义的主体本身。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殿下,恕我直言——」



雅特丽为了维护同伴和自己的名誉而打算开口,公主却摇了摇头制止她。



「你不需要多说,我明白——这是我的责任。命令你们『要让我平安回到帝国』的人正是我本人而非别人,我怎么能够责备你们?」



公主殿下目不转睛地望著齐欧卡兵的尸体,无意识地咬著食指内侧。从她嘴里断断续续讲出的发言,已经不是在针对哪个人了。



「……三个人在这里死了,即使是现在这段时间,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不分我方或敌人……原本是为了让人民活下去才存在的国家和皇族,为什么要这样无所作为地持续折损人命……」



她的自言自语不断持续。明明咬著手指的牙齿都已经陷入皮肤中了,却只有本人并未察觉。



「原谅我……原谅我吧……我无论如何都要活著回去……为了让大树腐坏倒下的那瞬间能够多提早一秒也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须回去……等到了冥府,任何惩罚我都接受……不管是要五马分尸还是要肚破肠流……我会和当今陛下一起让自身接受穿刺之刑,所以……」



鲜血从被咬破得手指皮肤滴滴落下,眼中神色也明显不对劲。雅特丽虽然看到公主像是烧昏头般持续喃喃自语,但是具备臣下自觉的她却犹豫著该不该对公主说话。



「……冷静点,公主。自我伤害这种奢侈行为应该要等到平安回去之后再享受。」



这时,正好回来的伊库塔代替雅特丽跨越了这道界线。被少年抓住手臂的公主或许是因为突然的身体接触而大吃一惊吧,她陷入惊慌状态奋力挥动手脚。



「放开我……放开我,索罗克……!谁允许你可以碰我……!」



「真是冒犯了,毕竟我从来没有申请过许可。比起这事,您看,流血了啊流血,手上都染成一片红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您知道这个红色液体正如字面是生命的水滴吗?」



「血……你说血?无所谓,这种不祥之物乾脆一滴不剩地流光最好!你看了还不懂吗?这已经腐败了,这血已经腐败了啊!我的血……永灵树的血统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彻底腐败了……!」



公主殿下更激动地挣扎,并且嚷著莫名其妙的言论。伊库塔暂且带著认真表情旁观这模样,但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强硬地把公主的手臂拉向自己,一言不发地把嘴唇贴上手指伤口。



「——呜!」



这下公主殿下也不得不停止挣扎整个人僵住。伊库塔把公主食指上皮肤裂开之处所流出的液体全都吸进嘴里,直到出血止住后,才以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态度把嘴唇移开。



「用看的看不出来,试著尝过之后也还是不懂……公主,所谓的血是一种会在体内不断制造并汰旧换新的东西,所以还在生物体内流动时不会腐败。也因此,您刚刚说的什么血统不祥之类的主张其实很不科学。」



「……不……科学……?」



「这是我师父创造的新词。简单来说就是既麻烦又不合理,还有太多无谓之处的思考方式。不需要自愿被那种东西囚禁,应该要更看清事物的本质并单纯思考——起码目前,您有想回到帝国著手去做的事情吧?」



对于这个问题,公主反射性地点头回应。伊库塔拉起嘴角露出笑容。



「既然那样,现在最好只要想著该如何活下去,要是分心去想多余的事情只会更增加麻烦。而且公主——或许您已经忘记了,在船只沉没那时,我为了救您可费了一番工夫呢……如果只是花费劳力那还无所谓,不过要是变成过度劳动可就让人不愉快了,万一成了白费劳力甚至会使人感到痛恨。」



伊库塔的双手包住那小小的右手,和以前相同的温暖透过肌肤传达给公主。



「所以,请您珍惜生命。就算是一点小伤,也有可能演变成破伤风之类的大病喔。」



「……索罗克,你不是讨厌我吗……?」



「不,我对殿下个人并没有什么想法。关于之前那件事……呃,算是类似不成熟的迁怒行为吧。要是现在还来得及,我想要道歉。真的非常对不起。」



弯腰深深鞠躬后,伊库塔放开公主的手,说了句「我去叫哈洛过来」后就走回洞窟内。公主以茫然的表情目送他的背影,接著看向自己右手的食指,同时回想起刚刚短暂碰触这里的乾燥嘴唇触感。



「……雅特丽,伊库塔‧索罗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夏米优殿下的提问,雅特丽思索了一会,最后才以挂著苦笑但却显得爽朗的表情回答:



「他是个扭曲偏执的人……不过殿下,要是只有笔直的木材,可无法盖出房子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