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章 永别(2 / 2)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杯中的果汁泛开涟漪。



「吶,雅特丽,你认为我爸为什么会死?因为贵族们的阴谋?因为他不惜违背敕令也想保卫国家?为了使你父亲免于失势?」



继续诉说的少年表情阴沉空虚地发笑。



「答案是全部。简单的说,老爸是过劳而死。独自背负起所有重担,随著重压一同沉进泥淖底下……拋下周遭众人的心情不顾。他明明那么自以为是地教导过我们,战争是大家一起打的。」



少女也咬著唇瓣低下头。两人份的沉默沉重地横亘在吵杂的餐厅内。



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伊库塔再度开口。脸上流露明显的看破之色。



「帝国已然无可救药。严守岗位的军人别说得到奖励回报,甚至连人格、名誉或一切都遭到践踏,当成消耗品用完就扔──这种不合理的事理所当然地发生著。我已经放弃了。无论皇帝或贵族,甚至都没发现他们正亲手勒住自己的脖子。是人才先枯竭、还是军方先厌弃体制──无论哪个,在未来等待的都只有灭亡。」



这么断言后,少年直盯著眼前的对手,消沉的声调恢复力道。



「国家自己去灭亡就行了……可是,我唯独不许国家的灭亡波及到你,因此我来诱拐你了。在你面临和老爸相同的命运之前,在这个国家将你消耗殆尽之前。」



雅特丽倒抽一口气。伊库塔带著认真至极的表情继续道。



「不久的将来,我要带你离开帝国。目的地是何处都无妨──只要比这里更有未来,哪里都好。至于实行的方法也有著落。我和阿纳莱老爷子与他的弟子们渐渐恢复联系,只要我想,逃亡可是轻而易举。」



少女正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伊库塔察觉她的心境轻轻颔首。



「我知道这个提案你无法轻易接受。正因为如此,我才和你进入同一所学校,好待在你身旁,花更多时间说服你。」



黑发少年露出大胆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的杯子。



「做好觉悟吧,雅特丽。从现在起,我会用尽浑身解数来诱惑你堕落。」



以那段像在开玩笑却毫无疑问很认真的宣言为开端,两人的学校生活揭开序幕。



从刚入学开始,伊库塔就是个明显不认真的学生。他心血来潮便翘课、在课堂上毫无顾虑地大睡午觉,甚至像蜘蛛似的在校园各处的树木筑巢。学生们傻眼地远远围观他的举动,入学还不满几个月,「懒惰的伊库塔」这个绰号就传遍整间学校。



不过,要说四年岁月是否令他变成自甘堕落的人,却又不是。雅特丽在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后察觉那个事实。亦即──伊库塔懒惰到底的表现是一种表演。



如同在旭日团和科学家们共度的日子所显示的一样,少年原本就了解学习在本质上的喜悦。吸收新知识、习得新技术、从历史中学习──从前的他坦率地接受这一切并享受那份喜悦。无论是实地学习或透过书籍解读,接触未知的事物本身是伊库塔的毕生志业。这种根本性的部分,经过波折连连的四年依然坚定不移。



他失去的并非对学问的热情,而是将热情直接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总之,他执著于尽可能浪费向国家抢来的奖学金。甚至期望把浪费情况显摆给周遭众人看。这大概是他对夺走他许多事物的帝国拽愤的方式。



「这种作法很孩子气──唉,我自己也清楚。」



某天放学之后,少年边躺在树荫下看书边喃喃地说。雅特丽只能叹口气。这一天的第五堂课是地理学,但他翘课溜出来埋首阅读《地理学事典》。



「不过你试著想想,我几乎整整两年都躲在毫无文明的深山中生活,学会辨别是非的速度比旁人慢一点也是当然的吧?」



尽管这套说词完全是歪理,知道缘由的雅特丽无意责备他别扭的脾气──如果这点程度就能让他释怀反倒应该高兴。因为他有理由对帝国做出更加激烈的报复。



「我不会报复的。那种行径不科学,更何况我和妈妈约定好了。」



原本仰卧的伊库塔合上正在看的书本站起身。



「好了,时间正合适,差不多该出去玩啰。」



在任何事上记性都很好的少年,每次一前往热闹场所,转眼间就在那里学会不良嗜好。这一天,他也和雅特丽乔装打扮隐瞒身分造访地方富商开设的赌场。



「喔~喔~真热闹、真热闹。」



宽敞的平房内并排摆著许多张桌子,年龄、性别与身形不一的人群纷纷朝那些像海面岛屿般的桌子涌去。此起彼落的欢呼与惨叫、输家的破口大骂不绝于耳。赌客们呼出的香薛烟雾,将屋内空气微微染上一层白。



「真是个好地方。光吸这里的空气就让人感觉人生脱离了正轨。」



「开玩笑。我不知道你口中的人生正轨有多窄,要是你肯轻易脱轨的话,也不会那么辛苦。就算只剩一根头发那点宽度,你也会跨越过去的。」



少年故意哀叹,重新环顾室内。



「不管哪种赌博,当然都设计成赢家是赌场老板。明知如此依然来享受胜败乐趣也不错,但我今天没那个心情。难得和你一起来,得玩点更刺激的游戏。」



说完开场白,伊库塔在压得很低的帽子下转动目光。



「今天的目的是那个,墙边玩扑克牌的那张桌子。先从这里观察一下吧,用斜眼不动声色地看。」



雅特丽也观察了他以眼神示意的桌子将近十分钟。没多久后少年询问:



「……你有什么看法?」



「是诈赌。庄家和其中一名赌客串通。」



少女即刻回答。观看赌局进行的深红眼眸,带著比剃刀更锋利的光芒。



「洗牌的动作不对劲。他动了手脚,好让同伴拿到有利的牌吧。」



「光凭你的眼力,就足以在这里当保镳混饭吃。」



感叹到极点的少年脸上浮现苦笑,转而说明道:



「总之和你察觉的一样,那个人最近这阵子靠同样的手法诈欺了几十人。虽然诈赌的技术本身普普通通,他十分擅长对待猎物。半死不活地吊著赌客又是怂恿又装腔作势的,只吃掉尾巴留下头。硬要说的话是以说话技巧为主,不高调但也相对的难以看穿。」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凑到少女耳边呢喃:



「我想找那家伙出我们今天的酒钱,你觉得如何?」



原来如此,雅特丽心中理解地想。说是玩火也算玩火,不过是这种风格吗?



「……我加入。但是,别将其他赌客拖下水。」



胸中深处萌生到睽违四年的兴奋,少女毫不犹豫地答应。少年高兴地笑著点点头。



「知道了。你的作风就是我的作风,只从鱼塘里偷偷拿两条肥鱼吧。」



接下来伊库塔花了约十分钟说明详细规则,雅特丽也在观察赌局时抓住大致流程,没花多少时间便完全掌握细节。



两人做好准备的时候,正好看见先前在赌牌的人群转身散去。伊库塔看准时机说道:



「桌子空出来了。好啦──任务开始。」



「来,乾杯。」



相碰的陶瓷杯锵地一声发出高音。结束在赌场的「任务」后走进酒吧围桌坐下,两人啜飮著略含酒精成分的飮料地爽快地交谈。



「很好玩啊。只是,这次的对手稍嫌微不足道。」



「一旦防线失守就变得很脆弱,大概没想过自己会被别人盯上吧。」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你眼光压倒性的锐利。动手脚的时机完全被看穿,对手也只好认栽。到了后期,你连对方发什么牌给你都看穿了吧?」



胜利的兴奋使两人话多起来,愉快地聊下去。



「你才是,对从头到尾用上的三副一百七十七张牌如何消耗完全瞭若指掌,却还扮起傻瓜,真是恶质。你故意输牌假装气得敲桌子的时候,我可是拚命忍著不笑出声。」



「要诱使对手疏忽大意,得先让他以为我们是脑筋不好的冤大头。要我教你扮演傻子的诀窍吗?」



「那点小事在旁边一看就懂了。简单的说,表现出只为了眼前的事情一喜一忧就行了吧?」



她直截了当的说法逗笑少年。直盯著他趁对话空档大口喝光杯中飮料的样子,雅特丽切换话题。



「在你还没喝醉之前,我父亲有话要转告。他问你『生活上可有不便之处?』。」



伊库塔咧嘴一笑,举起右手的杯子。



「我用国家经费过得很宽裕!」



听到那太过露骨的答案脱口而出,雅特丽叹了口气──经过本人同意后,她向父亲传达少年的现况。



两人从先前便确信,派兵追捕伊库塔的并非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他反倒属于为保护巴达留下的母子而奔走的一方。再度对父亲没遭受怨恨感到安心,炎发少女轻轻点头。



「我会转告他──另外,他还提议收养你。」



一切入正题,少年用餐的手霎时停顿。



「……他是说真的?」



「连我也还没见过父亲开玩笑的样子。」



雅特丽表明这是确然无疑的事实。少女为露出一脸白日见鬼表情的伊库塔补充说明。



「这提议也没那么奇怪吧。你可是巴达叔叔的儿子,父亲长年盟友的遗子,他有足够的关系和理由领养你。你不必担心,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内幕。」



「我不是指这个……话说,伊格塞姆收过养子吗?」



「有啊,不过主要是赘婿。」



伊库塔险些一口酒喷出来。雅特丽对著呛得咳个不停的少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放心,这次不是提议招赘,单纯是问你要不要当我家的孩子。」



「……这么做,你父亲不会很辛苦吗?我是战犯之子喔?」



「正因为如此才要收养你啊。父亲想在帝国军中找回桑克雷家的系统,他或许想让身为儿子的你来填满巴达叔叔去世后组织出现的缺口。尽管那是未来的事了。」



「老爸的功绩和我的能力没有关系。要我填满他留下的缺口是不可能的。」



「这么认为的多半只有你自己吧。」



伊库塔板著脸陷入沉默。留心要做到公平的说明,炎发少女继续补充。



「话虽如此──就像你所担心的,这提议并非只有好处也是事实。一旦加入伊格塞姆家,你也必须作为伊格塞姆生活。虽然不会强人所难要你从现在起学习双刀武艺,在作为家族一份子的前提下,可以看作没有军人以外的生活方式。」



雅特丽不假修饰地告诉他关键所在。少年听到后缓缓地摇头。



「……那我不会接受,虽然名副其实地成为你的亲属很有吸引力。」



「当场拒绝啊。后半段的说明或许等收养手续办妥之后再说比较好?」



少女开玩笑地回答,伊库塔苦笑著耸耸肩。



「又不是社会上流行的行销骗术。如果你们不惜采用这种手段也想要拉拢我,那倒是我的荣幸。」



「可能的话,是很想拉你入伙。我也抱著同样的想法……不过,我知道你会拒绝。」



雅特丽边说边啜了一口飮料。收养提议展开的一连串言语交锋,其实就像结果已定的套招。少年直盯著少女。



「我曾经说过吧,雅特丽,我是来拐走你的。如果我加入伊格塞姆家,就实现不了关键的目标。」



「我也知道你会这么说……唉~我被甩啦。」



「上次我邀请你一起当科学家时,你不也甩了我吗?彼此彼此。」



当话题告一段落,两人露出笑容互相对望,不约而同地碰碰杯子。



「为纪念这次平手──」「乾杯。」



和上街的时候截然不同,两人表面上在校内毫无共通点。



全心用功学习的雅特丽和心力全花费在偷懒上的伊库塔,作为学生的评价正好相反。他们的共通之处顶多只有校内知名度,唯独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两极相通。因此不必碰面,他们的行动便透过传闻传进彼此耳中。



「听说雅特丽希诺小姐这次考试又遥遥领先拿下第一名。」



「伊库塔那家伙,今天也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闯了祸。」



关于两人的新闻频频更新,夸张的时候,他们甚至能即时得知彼此正在校舍何处做什么。简直和在同一间教室里相差无几。



「听说你今天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脱得精光?」



「那个大叔在说明关节和肌肉的时候趁机偷摸女学生的身体,所以我就主动担当模特儿啦。顺便一提,我没脱内衣裤。」



包含传闻传播时加油添醋的部分在内,伊库塔和雅特丽很享受这个状况。广受瞩目也不以为苦的强韧神经,是两人同样具备的资质。



「马修那家伙,好像又跑去挑战雅特丽希诺。」



「然后反而被撃败吧。明明每次结果都一样,那家伙真学不乖。」



那些新闻中偶尔会掺杂其他名字。最常出现的无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在那些持续挑战自入学起不曾稍受撼动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要塞的挑战者当中,他显得特别不屈不挠。



「喂,雅特丽希诺!下次军事史的考试和我一较高下吧!」



「那是无妨,但挑数理系来较量比较聪明。我不觉得自己会在背诵问题上出错。」



展现王者风范轻松应对连日的挑战,雅特丽在所有领域都称霸学生们的顶点。马修却几乎从未胜利过,但另一方面,有一个人很感兴趣地旁观著他连战连败的经历。那便是伊库塔‧索罗克。



「喂喂,那边那个丰腴的少年,我有要事相谈。」



「你说谁丰腴?我很忙,别随便烦我!」



「好了好了~别那么冷冰冰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传授不管输多少次都不气馁的你战胜雅特丽所需的力量。」



「除了睡午觉和翘课别无长处的家伙这么说,听起来也只像是新的诈欺手法!」



持续挑战全校第一的优等生,不知为何就被全校第一的问题学生缠上,搞得马修十分混乱。不过相对于本人的困惑,伊库塔很中意他。马修是少年在校园内会主动交流的少数对象。



打从入学以来,伊库塔一直避免在校内结交亲近朋友。雅特丽能够理解,他计画迟早要离开帝国,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伊库塔积极的接近微胖少年就显得更加显眼。某天放学之后,她试著询问理由。



「有件事想问你,为什么你要缠著马修‧泰德基利奇?因为捉弄起来很有趣?」



正和迷路跑进校园的野猫玩耍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也有一部分,但最大的理由是他不屈服于你。明明挑战你那么多次又持续落败,切身感受到实力差距,他依然没丧失挑战的气慨,也没因为嫉妒而心态扭曲企图扯对手后腿。这是很了不起的表现。我打从心底尊敬他那率直的不服输精神。」



他难得认真的口吻这么说,转向雅特丽。



「反倒是你,才应该快点察觉他的可贵。承认赢不过你而低头的人,会从屈服的舒适中尝到甜头,往后越发依赖你。当你总有一天陷入真正严苛的状况时,这种人绝不会站在你身旁帮忙。比起堕落成应声虫的同伴,此时更可靠的一定是持续当个劲敌的人。」



伊库塔近似忠告的建议令雅特丽抵著下巴沉思。



「失去后才会明白竞争对手的重要性……是这个意思吗?」



「正因为你出类拔萃地优秀,这才是切身的问题。要是理解的话,你也不时慰劳一下马修。偶尔把荣誉让给他──我不会要求那么多,视时机称许他的努力就好。尽可能别摆出居高临下的态度。」



她试著依言想像,但要对那位不服输的同学做到这点难度颇高。特别是别摆出居高临下态度的部分。



「虽然没有自信,我会试著留意……不过仔细想想,刚才这番话真令人意外。你不是打算带我离开帝国吗?」



逗猫的手霎时顿住,伊库塔一脸苦恼地抱起双臂。



「……问题就在于这里。如果去邀马修,他愿意一起走吗?」



听到他微弱的问,雅特丽不禁笑了。终有一日要分别──这名少年既不够机灵也不够无情,没办法为了这种理由一直拒绝和眼前的人们交流。



「回到正题──谈到保有竞争对手,我也想告诉某人。让你认真起来才是最快的方法。」



「要一边翘课一边避免不及格也是很不容易的喔。」



两人的叹息声重叠在一块。被逗弄腻的野猫悠哉地躺在原地晒起太阳。



另一天,雅特丽前往他位于校地内树林深处「巢穴」查看情况,惊讶得瞪大双眼。



「──肿得好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正和美丽的妇人一起愉快地喝茶,她老公突然出现……狠狠给了我一拳。」



躺在吊床上的少年右脸瘀青肿胀。回想起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炎发少女疑惑地歪歪头。



「尽管肯定是你自作自受……你在其他不良嗜好上明明处理得很好,唯独在女色方面特别笨拙耶?」



「……或许是吧。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只要看见年长女性一个人寂寞的模样,我的身体就会擅自行动。」



「听起来不怎么健康。不如说,你是打从以前起就那么偏爱年长异性吗?」



说到此处,雅特丽直觉地领悟到那股冲动源自于什么。昔日他拚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年长女性已不在人世。



「……不管怎样,你可别跟人私通。否则的话迟早真的会挨刀子喔。」



基于理智做了最低限度的提醒后,她结束这个话题。决定何时去面对伤口,是专属于当事人的权利。



蕴含许多波折及某种预兆,两人的日常生活继续著。



有时设计卖假宝石的诈欺师中圈套──



有时经过一番激斗后将恶名昭彰的盗贼团送进大牢──



有时拿出证据揭发官吏暗中贪污的罪行──



有时救出被人口贩子带走的十七名小孩,将他们全部送回父母身边。



当然,事件并不全都有痛快的结局。伊库塔提出的「任务」,背景时而包含沉重的主题。



社会制度的缺陷。公权力的腐败。产业的衰弱化。特权阶级的压榨。透过许多事件看见的帝国实情,甚至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黑发少年担任向导,让雅特丽一一直视在生活中模糊感受到的腐败真实情况为何。



「最致命的并非腐败本身,而是没有可充作剎车的机制存在。」



某天傍晚,从校舍屋顶上俯瞰眼下街景的少年说道。雅特丽俯瞰著相同的景色,侧耳倾听。



「讽刺的是,皇室和贵族们的怠慢源自于对军方的信赖。在真正出大事前,军人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抱著这种想法,直到直接面对决定性的破绽为止,他们都会肆意实施苛政。因为那些家伙仅仅只看到眼前的得失。」



伊库塔加重语气阐明,这个国家是何等病入膏肓。



「这个国家没有能够指出这种愚行的角色。即使有人看得出来,也没有这种角色。以伊格塞姆代表的主流派军人能够执行来自内阁的命令,却无法指出命令内容的缺失。对施政表达异议是不可原谏的逾越职守行径──这么认定的价值观深植人心。」



黑眸望向远方的街景。目光所及之处,快步踏上归途的大批行人将染成暗红色的大马路挤得热闹不已。



「市井小民本来便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参与政治。对他们来说政治就像天气变化,无论下雨或打雷都只能接受,他们已经认命了。而且,民众果然也同样觉得──真的出了大事,军人想会办法解决的。」



对这个事实深深叹息,少年再往下说。



「根据这种状况来思考,帝国将面临的命运只有两种。腐败尽头的灭亡或腐败末了的变革。跟制度一起自杀,或是破坏制度重生。」



挑明残酷的二择一选择,伊库塔目光炯炯地直盯著身旁的少女。



「你明白吧,雅特丽。无论哪一条路,伊格塞姆都将确实灭亡。亡国自不用说,即使国家依循新制度重生,身为旧体制守护者的你们也将面临最先遭到清算的下场。如果你们懂得改变立场灵活地钻营处世那另当别论,但要是做得到,这个国家应该早已转换成军政体制。」



雅特丽仅仅沉默不语。少年所说的内容,她没有一点能够反驳。



「未来只有毁灭等著你们。明知如此,我无法将你留在这个国家。



……所以,和我一起走。拋弃将你束缚在帝国的伊格塞姆姓氏,作为纯粹的雅特丽希诺,不受任何事物拘束──和我一同在这个广阔的世界生活吧。」



少年说出和孩提时相同的邀约,话语中包含了长年累积的感情。



即使痛切地明白他的请求有多么殷切,炎发少女只能摇头。



「为了自保拋弃帝国的一切逃亡……你这么要求我?」



「没错,我这样要求。不趁现在逃跑,你只会被这个国家害死。



当你面临比谁都更真切地为国家著想、比谁都更激烈地奋战,身心都因为过劳千疮百孔──却依然撼动不了的破绽时,你将被迫发觉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光是想像你就此结束一生,我几乎现在就要发疯。」



少年用因愤怒而颤抖的声调呻吟。在遭到利用、残酷驱使后毫无回报地死去──伊库塔无奈地将身旁少女的未来和过去许多英雄面临的命运重叠在一起。



「……不过,偶尔我也搞不清楚。我真的相信吗──相信你会有答应这个提议的一天,相信我带你离开帝国的日子终会到来。」



无力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在黄昏夕照之下,他虚张声势的伪装显露无遗。



「我好不甘心,雅特丽。明明想像得到你的毁灭,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切实地描绘出你的救赎──」



今天我们普通地逛街购物吧,伊库塔提议。两人之间有一些随时都能轻易做到,却还没尝试过的事情。



「我打从以前起便想过,如果有机会将你好好打扮一番,一定很愉快。」



一方面是为了少年的愿望,两人今天来到当地有名的裁缝店。信步观赏著卷在木棍上贩售的五颜六色布料与剪裁成各种造型的成衣,雅特丽一脸不怎么理解的表情。



「嗯……?对我个人而言,非机能性的衣服不太具有吸引力。」



「我很尊重你的价值观,不过唯独今天别争论这点吧。所谓的打扮是从牺牲机能性开始的──嘿,老板!」



伊库塔一拍掌心,一位衣饰高雅的女子没多久便踏著碎步匆匆从店内过来。



「……果然是伊库塔。你带了位好漂亮的姑娘过来。」



「好久不见,雪薇。我依照约定,今天以顾客身分上门。」



「我等你很久了。这代表──这位姑娘就是传闻中的小雅特丽吧。」



名叫雪薇的女子充满好奇心的接近雅特丽,花了好一段时间将她仔细从头打量到脚。



「原来如此……的确是顶级的原石。搭配起来很有成就感。」



「我自认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过来,尽情放手去做吧,雪薇。」



「就想听你说这句话。来,两位都请进来。」



伊库塔和雅特丽跟著招手的老板踏进店内深处。



「话说小雅特丽,你和伊库塔认识很久了?」



挑选几件衣服之后,雅特丽和少年暂时分开被带往试衣间。她一边试穿,一边隔著布帘和外头的雪薇聊天。



「这几年认识的。雪薇小姐是怎么结识伊库塔的呢?」



「我在酒吧喝酒时遇到他搭讪。一开始,我可是一头雾水。毕竟……他怎么看都是才十来岁的男孩,而我是快满四十的大婶耶?」



雅特丽以指尖确认布料的触感,听到后老实地大吃一惊。



「在我看来,也觉得雪薇小姐应该更加年轻。」



「呵呵,谢谢。我好歹是服饰店老板,外貌不看起来年轻点会影响到生意嘛?」



雪薇老练地应答后继续话题。



「回到伊库塔的话题上,那一定和外表年不年轻没关系,他好像和更年长的对象来往过……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怪怪的,看了不是令人有点不安吗?」



当她徵求同意,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前阵子他还脸颊瘀青,听说是被调情对象的丈夫揍的。」



「啊哈哈哈!对呀,也发生过这种事。只是挨揍就能解决还好,万一卷入砍伤事件就大事不妙。」



雪薇哈哈笑著说道,口气突然变得严肃。



「但是──最主要的是,我认为那孩子的青春很混乱。单纯喜欢年长异性是无妨……不过该怎么说,伊库塔的情况好像更严重?」



雅特丽挑选服装的手霎时顿住。脑海中浮现优嘉,桑克雷柔弱的面容,一阵掺杂乡愁的痛楚掠过她心头。



「……或许没错。」



「就是说吧?我直觉感到,他好像在追逐某个人的影子。伊库塔真正喜欢的大概不是年长女性,而是某个人……唉,但我也不方便追问得太深入。」



她说完后叹了口气,直盯著布帘后的少女,雅特丽也从动作的气息察觉到了。又相隔一会,雪薇悄然开口。



「不过……是呀。老实说,你来到这里让我放心多了。因为伊库塔的目光笔直看著你。不是透过你看向某人的影子,而是确实注视你本身。在我所知的范围内,你是唯一的例外。」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如此评论她与少年的关系。雅特丽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感觉到对话告一段落,开始专心试穿。雪薇的声音最后一次越过布帘传来。



「他说他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来呢。真叫人吃醋──」



「这种感觉如何?总之配齐了一整套。」



雪薇牵著少女的手来找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少年。才刚转过头,伊库塔的时间一下子暂停了。



那是一袭她平常很少穿著,细长布料包裹全身的纱丽服。上半身部分为穿透式,透出贴身短上衣和胸口到腰际的曲线。长裙部分为沉稳的红褐色,凉鞋鞋跟不算高。搭配整体不至于太过高调,与少女本人的魅力出色地协调在一起。



「怎么样?我参考你的意见,试著不去考虑机能性。」



雅特丽手放在轻薄光滑的布料上询问。可是等了一阵子,少年也没开口说话。



「──啊──嗯、呃──」



察觉伊库塔一直语塞的理由,雪薇得意地笑笑。



「看样子,本店不必担心砸招牌了。」



作为专家的自尊心获得满足,老板绕到两人背后推了一把。



「好了──打扮妥当就出去玩。你们今天的目的地不只这里而已吧?那得趁著日头高挂天上的时候去逛逛。」



「啊,雪薇,买衣服的费用──」



「不必了,这次当成是我送的礼物。」



听到她若无其事地说,伊库塔瞪大双眼回答:



「不、不不──这些全都是上等货吧?」



他望向少女的服装说道。抱著相同念头的雅特丽在少年身旁正要开口,却全被雪薇摊开一只手制止,并露出特别灿烂的笑容。



「所以说是礼物啊──送给儿子第一次带回家的女孩。」



被那一句话封住所有反驳,两人最后无计可施地被推出裁缝店。



「……我在等的时候,你和雪薇聊了什么?」



并肩走在被购物客人挤得热热闹闹的街道上,少年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不由得在意地问。雅特丽没有隐瞒地回答。



「主要谈论你对女性的偏好。她很担心你,说你专找年长女性当对象不太健康。」



「真没料到……唉,我也无法反驳。」



伊库塔露出复杂的表情陷入沉默,因为找不出下一句话该接什么,他强行改变话题。



「那么,起码今天我们就健康地玩乐吧。你是不是有点饿了?」



「是呀。来吃点东西吧。」



「那我去附近的摊贩随便买点吃的,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我也一起排队啊?」



「现在的你怎么能排队。你也不喜欢弄脏新衣服吧?」



伊库塔苦笑地说。低头瞧瞧刚买的衣服,雅特丽皱起眉头。



「……的确牺牲了机能性。」



「或许没错。不过,看见你盛装打扮的样子更令我开心。」



少年脸上浮现无邪的笑容,就像到了现在才终于能够表明自己坦率的心情。雅特丽怀抱温暖的心情目送他转身跑向摊贩的背影离开。



接下来要等他回来,但呆站在相同位置不必要地引人瞩目,少女走向就位在附近的店铺,准备看看商品打发时间。



「老──老公,有客人!」「欢、欢迎光临……!」



才刚站到朝向街道敞开的店面前,一对年轻夫妻便猛扑上来。雅特丽正对那股气势感到错愕时,做丈夫的开始介绍商品。



「您觉得如何?这是时下流行的塔兹克织物!这匹布的花色很适合您!」



他拿起陈列在店面最显眼处的布匹递到客人眼前。不等少女反应,他就更换一样商品继续同样的行动。



「这一款如何?虽然花色有点大胆,小姐你很漂亮,穿什么应该都合适……啊哈哈!」



雅特丽拿起对方塞过来的塔兹克织物观看,脸色却为之一变。没发现她的变化,那对夫妇又拿出其他商品。



「──打扰啦。」



充满威吓力的沙哑嗓音传入店内。那对夫妇浑身一颤停住动作,僵硬地转过身。



「贝、贝夫克先生……」



「喔,老板。钱准备好了吧。」



长著一张可怕脸孔,名唤贝夫克的男子率领背后数名同伴踏进店内。年轻夫妇撇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那……那个……再、再一会!只要再等几天一定凑齐!请看,贝夫克先生你批给我们的货也一点一点卖出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三天前就下了最后通牒!」



贝夫克毫不理会那些藉口放声咆哮。店老板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既然还不出钱,我们就要按照契约扣押房子──喂,你们几个。」



当他一声令下,那伙人便企图进入店内扣押,其中还有人拿著拆卸住宅用的工具,著手破坏房屋面向街道的部分。大概是要同时回收值钱财物及解体店铺,他们的动作既匆忙又粗暴。



「住──住手、住手啊!」「店面!我们的店面!」



那对夫妻颤抖著抱在一块嚷嚷。雅特丽挺身挡在两人面前,毅然地喊道:



「……请住手。我有事想请教几位。」



「干什么?小姐。无关的顾客闪一边去。」



「我也想这么做,但三天前发出最后通牒今天就扣押,令我感到有些不解。依照本州的债权回收规定,在这种情况下至少也要间隔一周才对。」



少女根据知识主张。贝夫克恶狠狠地皱起眉头。



「……啊?不然怎样,如果再等上四天,这两个家伙趁机连夜逃跑,小姐你要负责吗?」



「即使真的发生,你们看来也不会有时间之外的损失。打从提供融资的阶段起,你们盯上的就是这块土地吧?」



雅特丽寸步不让地反撃。贝夫克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别多管闲事,小姐。听著,我借钱给那边那对蠢夫妻,打契约要在上个月月底前连本带利地偿还,他们却还不出钱。因此我才按照协定来扣押这间当作借贷担保品的店铺。事情只是这样,没有任何把问题复杂化的理由。」



「你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他们还清借款对吧?既然安排店里出售这种劣等货的话。」



少女递出先前曾拿起的布料说道。刚刚老板亲口说过,店内的货物是眼前这群人转卖给他们的。



「南方特产塔兹克织物──最近很流行是事实。因为畅销,想靠只有花样类似的假货大赚一票的家伙也源源不绝。世上也有讨厌的巧合呢,我前阵子可是才刚对付过这么一帮人。」



男子脸上的表情消失。年轻夫妇听到后瞪大双眼。



「……咦?假、假货?这是……?」



「我并非专家,但织物的结构明显不对,也找不到塔兹克织物最大的特徵,艺术性的斜纹线。我刚刚在别家店见过真品,因此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明显。店里摆著这种商品销量也不可能增加。卖家只是将库存硬推给你们而已。」



看上这对眼光不佳的夫妇经营的店铺及土地,借钱给他们──看出整件事的压榨结构,雅特丽把布料放回橱柜。贝夫克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嘲笑。



「哈──那又怎样?不过是那边那对蠢夫妇眼睛不够利罢了。做生意等于打仗啊,小姐。错全算在看不出东西好坏的人头上。」



「我是外行人,不否定这一点。恶质的提前催债,在商业的世界或许也被认可为一种作战手法……就算如此,下达最后通牒的时间是三天前是你们也承认的事实。那么,基于此地的商业法,他们应该还剩下四天的宽限期。」



「混帐,给我差不多一点──」



对延长的问答感到烦躁,一名手下上前想扭住少女。她迅速抓住那只手臂压下去,以站姿锁住对方的关节。



「嘎啊啊啊啊……?」



「既然你们企图以明显的形式违反规则,这一点我绝对无法坐视。四天后再上门。这是应该遵守的道理。」



雅特丽将惨叫的男人推回店门外,向对手表明坚定不移的意志。认为自己被黄毛丫头看扁的那伙人接二连三地扑上去,然而当第二人被打中要害、第三人被投掷技摔出去时,贝夫克不禁脸色一变。



「喂──你们停手。」



他叫住正在煽动同伴的手下,直瞪著眼前的少女。因为在这个阶段他已领悟,继续混战下去只会增加伤患。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改天再上门也不是不行。」



贝夫克修正行动方针后这么说。雅特丽背后的夫妇面露喜色。



「不过──在道理之外,我们还有面子必须顾到。你明白吧。你们几个,动手。」



收到指令的那伙人奔向店外,不到几分钟后收集了附近的餐飮店装厨余的桶子跑回来,将搁置在烈日炎炎之下散发恶臭的厨余同时倒向店内。



「────!」



凭雅特丽的体能想要闪避十分简单,但背后那对夫妇束缚了她的双脚。如果我躲开就会泼到他们身上──这个念头浮现时,她已做出选择。



厨余的浪花拍打过来。半融化的菜渣、黏著腐肉的骨头、褪成褐色的果皮、连是什么都难以分辨的液状物──这一切毫不留情地泼洒在少女全身上下。



直到波浪过去为止,她一步也没有动。雅特丽在事情结束后的模样令人心痛。美丽透明的纱丽服、底下光滑的上衣、剪裁高雅的裙子──雪薇随著祝福送上的礼物,全被厨余渗出的腐水染上斑点,污染得不成样子。



「嘿!──挺好看的嘛。」



看到她的模样,贝夫克满意地扬起嘴角。



「我们这次是过来在查封店铺前先以示儆戒,就当成这么回事吧。剩下四天,如果搞成这样你们还有办法做生意那就随意吧。」



「…………」



「漂亮的衣裳都糟蹋啰,小姐。学到教训的话,以后再也别对我们挑毛病──噗喔?」



解气的男人正转身要走,一个圆盘状的物体砸中他的脸。



「好好好好好烫──?」



那是块浇满融化起司的面包。黏稠的起司紧贴著皮肤不放,滋滋浸染开的烫热感令贝夫克半癫狂地抓著脸。



「水水水水!给我水!」



「来,水。」



一只陶瓶塞进他求助的手里,除了想逃离覆盖脸庞灼热感外什么也无法思考的贝夫克毫不犹豫地将瓶中物往脸上一倒。充满辛香料萃取液的调味料毫不留情地补上一撃。



「嘎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好痛!眼睛好烫~~!」



「混、混蛋!」「你对大哥做了什么!」



由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过流畅,贝夫克的手下到了这时总算行动。早一步拔腿就跑的少年穿过他们的手臂四处窜逃。购物的顾客们讶异地看著当街你追我跑的一群人,但这并未持续多久,两眼完全看不见的贝夫克向手下们求救。



「我、我看不见路……!你们几个快来帮忙!井在哪里!」



「可、可是,大哥……」「那个小鬼还没……」



「我叫你们来帮忙没听到吗!可恶~~脸好痛~~!」



喉头迸出粗野的吶喊,贝夫克由手下领路摇摇晃晃地离开。少年见那伙人离去后冲进店里,迎面目睹炎发少女的惨状。



「……伊库塔……」



看到他的双眼愕然瞪大,雅特丽胸中刺痛。不是因为浑身厨余的丢脸模样被他看见,而是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凄惨样子深深地伤害了少年。



在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伊库塔极为自然地决定一个行动并即刻实行。他将那伙人拋下的厨余桶举至头顶,将剩下一半倒在自己身上。炎发少女倒抽一口气,哑然失声。



弄成和雅特丽一模一样的状态后,他先握住少女胳臂将她拉到身旁,另一只手捡起香蕉皮对准店内全力扔了过去。年轻夫妻被砸在眼前地板上的香蕉皮吓得惊叫。



「哇!干、干嘛、你想干嘛!」



「这是应该泼在你们身上的泥巴吧!」



伊库塔大喝一声盖过他们的责备,转身往前走。被他拉著的雅特丽半声不吭地低著头。



伊库塔带著衣服弄脏的少女前往附近最高级的旅馆。当两人穿过大门走进石造建筑物,旅馆老板疑惑地出来接待。少年毫不犹豫地要求。



「这里有公用澡堂吧!可以马上包场吗?」



「是,有是有──」



确认之后,伊库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装著对付骗子们玩火时得来的报酬。他一口气抽出十几张纸钞,直接递给老板。



「我用这笔钱包澡堂一小时。不必烧热洗澡水,尽可能多准备水!还有肥皂和香油!是室内便服也无所谓,准备两人份的替换衣服!愈快愈好!」



「是、是!」



或许是将他们看成古怪的上宾,一开始错愕的老板收下钱后应对非常迅速。他们立刻被带往澡堂,站在空荡荡浴槽前方的冲洗处,用储备大桶里的水清洗起身体。



「我请老板准备了室内便服,脏衣服还是脱掉比较好。要我背过身去吗?」



「这样就可以了。再说,你也一样脱掉比较好。」



「嗯……也对。我也脱啰。」



他们自然地彼此点点头,先将搭档精灵放在地板上,接著脱去全身衣物一丝不挂。两人对于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都没有抗拒感,在沉默中切实感觉到,今天是从四年前起一直延续过来的。



「从头开始冲水。水有点冷喔。」



「嗯,不要紧。」



雅特丽点头之后,少年用提桶舀水缓缓地冲洗她全身。感受著脏污从肌肤上冲掉,少女的目光落在方才脱下放在一旁的衣服上。



「……穿上不到一小时就沾满厨余,不知道该怎么和雪薇道歉才好。」



「衣服再做新的就好,现在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反覆冲水洗掉彼此身上显眼的污垢后,少年暂时放下提桶,拿起请老板准备的肥皂和毛巾。他将香油瓶留在脚边,在沾湿的毛巾上磨擦肥皂。



「搁了一段时间的厨余腐臭味很难消除。虽然要了香油,还是得先用肥皂仔细清洗,特别是头发。」



「嗯,我知道……另外,伊库塔。」



「嗯,什么事?」



接过沾满泡沫的毛巾,少女在濡湿的炎发下垂眸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我一下子就毁了衣服。」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少年重重咬牙到下颚骨喀岐作响。害得她这样道歉,他不甘心到极点。哪怕回溯到两人相遇那一天,他也从未见过雅特丽如此沮丧。



一边胡乱猛搓肥巷泡,伊库塔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我只有一句话要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你需要道歉的事情。」



「乾得差不多了……怎么样?」



少年与少女清洁完身体后被带往房间,宽松地套上充作室内便服的长袍,并肩坐在房内两张床的其中一张上。听雅特丽要求确认,伊库塔将脸庞贴近她的炎发和身躯反覆呼吸。



「……嗯,没问题。只有香油的气味和你自己好闻的味道。」



「是吗,太好了──接下来该检查你了。」



少女微笑著点点头,抓住伊库塔的肩头同样把脸凑上去从头到身体确认味道,忽然疑惑地皱起眉头。



「……?没有厨余的臭味,不过这是什么?像是烘烤过的树叶……」



「嗯,大概是我前天去菸管店留下的余味。那时候我得意忘形大口猛抽了一阵。」



「你的不良嗜好的种类又增加了?我看是养成习惯了吧。」



雅特丽傻眼地说,但贴近对方的脸庞没有离开。伊库塔也像回礼般搔搔她的腋下,有好一会儿,他们像两头感情亲密的狗般玩闹著。



「……你是怎么跟那伙人起冲突的?」



当穿过窗户射入屋内的阳光开始减弱时,与她并排躺在床上,少年询问。包括背景在内,雅特丽照实说明在那家店起冲突的经过。听完之后,伊库塔沉下脸色。



「看上土地提前催债……那伙人正如我所想的一般恶质,不过开店的夫妻也很糟糕,太缺乏注意力和警戒心了,被人逼到绝境有一半是自作自受。」



「我也有同感。就算没遇到提前催债,那家店大概也撑不了多久。」



「乾脆置之不理就好了。只不过是提早四天失去店铺而已。」



相对于冷漠的说法,他心中充满对少女的担忧。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使雅特丽面露微笑,但还是摇摇头。



「有四天时间,或许会大不相同。足够他们收拾必要的行李,或许还能够转换心情面对下一段生活。得到这段缓冲期是他们被法律赋予的正当权利。所以非得捍卫不可──当我这么想时,身体已先行动了。」



从四年前起从未改变,这便是她的生存方式。伊库塔一脸苦涩地咬牙。



「……结果导致只有你被泼了一身污泥。」



「在我之后,你也淋到了啊。」



「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能放著你独自蒙羞!」



少年拉高嗓门坐起上半身,表情悲痛地面对雅特丽。



「……如果碰到相同的情况,你又会为了保护别人挺身而出吧?」



「我想没错。保卫国民的生命和财产是军人的──伊格塞姆的职责。」



「就算泼到你身上的……不是厨余,而是子弹也一样?」



「我还是会挺身而出。只要这样能换来保护到最多人的结果。」



「…………!」



他理应早已清楚这个答案。伊库塔理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炎发少女的生存方式、了解从相遇那一天起始终不曾改变志向的她有多宝贵。



正因为如此,他唯独在这一刻无法忍耐──听到她回答的瞬间,少年失去自制。



「──就因为──你是这样!」



受到绝望的冲动驱使──下一瞬间,他俯身盖在少女上方。



「……伊库塔?」



仰望少年近在眼前的脸庞,雅特丽搞不清状况地愣住。



「────」



双手越过她的肩膀抵著床单,伊库塔眼神幽暗地开口:



「──既然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你的志向──乾脆锁住你吧。」



「…………」



「有句话叫孩子是插销,意指藉著孩子的存在维持夫妻感情,我打从以前就讨厌这种说法……因为反过来看,代表羁绊薄弱到没有孩子就会断绝吧?」



少年厌恶地说完后,嘴角浮现自嘲的笑容。



「明明讨厌──现在的我却连这种东西也想当成救命稻草。我忍不住去想,如果靠一个插销足以留下你,那不管用多骯脏的手段也要锁在你身上。」



脸庞贴近到彼此呼吸相及的距离,他终于说出决定性的台词:



「现在、在这里,让你怀孕。」



「────」



扑通!少女的心脏猛然一跳。在四目交会下,少年勉强挤出声音继续道:



「这是我所能想到最糟的手段。连我自己也觉得,真亏我想得出如此愚蠢的方法。可是、可是──这一招说不定管用。伴随实现而来的不利条件和丑闻,应该会逼使你从此不得不远离军人之路。」



伊库塔的说话声无法控制地颤抖著。他本身深深理解,自己的行径愚蠢无比、是称之为卑鄙都嫌不知分寸的人面兽心恶行──尽管如此,别无他法。无论怎么尝试,少年也想不出其他带炎发少女离开帝国、将她的人生和伊格塞姆划分开来的方法。



「身怀六甲丑闻缠身、无法再当伊格塞姆和军人──这样一来,你就会和我走吗?就算怨恨我、就算仇视我……你会作为单纯的雅特丽希诺生活吗?逃离和帝国一同自杀的命运吗?」



他右手手指抓住少女肩膀。敞开的长袍内露出细致的肌肤,浑圆的乳房曝露在空气中。尽管如此,雅特丽一动也没动。深红的眸子并未露出拒绝之色,她笔直地注视著他。



「──推开我啊,雅特丽。你明白吧?我现在发了狂。」



先求助的人是伊库塔。此时,少女终于静静开口:



「……我想像过了。如果真的发生,我会怎么生活。」



「…………」



「怀上你的孩子,消息传到人尽皆知,从高级中学休学或退学──生产之后也是波折不断。我预测不出父亲将怎么行动,更重要的是本家会如何处置我。逐出家门倒简单,但现在的伊格塞姆正为缺少继承人所苦……搞不好将连丑闻一起概括承受。」



雅特丽详细诉说脑海中想像的假设未来。在想像中一天天度过那些生活,她在不久后找出一个答案。



「然而,连这些都只是微枝末节。我在想像过程中察觉──就算如此,我一定不会停止当个伊格塞姆。」



炎发少女忍受著彷佛要撕裂胸膛的疼痛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这个答案将进一步加深少年的绝望。



「等身体恢复后回到高级中学复学,最慢顶多两年吧。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意风评──我不认为和你生下的孩子是丑闻。尽管只能在忙碌之余抽空育儿,伊格塞姆本家应该会出力协助。说来不好听,这孩子可是宝贵的继承人,比起有瑕疵的我,他们在养育上多半会更加精心呵护──啊,还是你想抚养孩子?这么一来如何说服本家是个难题……」



雅特丽冷静地往下说,同时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不中用。为什么说不出更适合的话?不是这样,应当用来回应他感情的台词不是这种东西。



「只是,无论如何──孩子都不会变成你刚才指的插销。你想带我离开帝国的愿望不会实现。所以,这种手段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是失算……不过在此一前提上,我也要说一句话。」



她终于想到一件能作为回报的事。这个事实令她松了口气,微笑著说出口:



「我一定会生下腹中的孩子并养育他。不管周遭的人或本家说什么,我自己绝不堕胎,也不容许他们逼我堕胎。唯独这一点,你也可以放心。」



伊库塔的黑眸摇曳著无数的感情。指尖触碰少年的脸颊,雅特丽放松全身力道闭上眼睛。



「我不准备推开你。因为,害你发狂的正是我。要做的话──轻一点喔。这好歹也是我的第一次。」



哪怕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也好,少女心想。那里一定有除了意义之外的一切。



在同意一切闭上双眼的她面前──伊库塔口中发出细微的呼唤。



「……雅特丽……」



「什么事?」



「……你真够过分……」



那是深受打撃的人才有的声调。解开覆盖她的动作退开,他直接背对少女瘫坐下来。



「……我要招认,我从很久以前就发现无法将你从伊格塞姆切割出来。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不希望。



因为──自最初相遇时起,你便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那是我认定为半身的女孩完美无缺的美丽型态。不管再怎么钻牛角尖,再怎么发狂,我也绝不希望……损及你的存在方式。」



雅特丽在他背后缓缓起身。少年继续说道:



「我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一直欺骗自己。因为──一旦面对就动弹不得。本该带你离开帝国即可解决的问题,将连解决法也找不到便沉入黑暗中。这么一来我该如何是好?明明想救你却连方法都不知道,如果走进这种死路……」



少女轻轻触摸他颤抖的背。她能够说的话只剩下一句。



「我有你在。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救赎。」



少年摇摇头,像撒娇的小孩一样拒绝接受到此结束的结论。



「别点头。要把死心放弃后的死巷当成乐园,我和你都还太年轻了──」



几天后,上完上午课程的雅特丽前往树林深处的「巢穴」寻找少年。一如往常地躺在吊床上的伊库塔瞥了她一眼,撇撇嘴角不高兴地说:



「──我从头重新审视了战略。」



他先从结论说起。少女站在吊床旁等待下面的话。



「将你从伊格塞姆切割出来这个目标本来就设定错误。我不得不承认,没办法只带雅特丽希诺离开帝国。不带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走就没有意义可言。」



方针修正得太迟了,少年抱怨。雅特丽神情严肃地颔首。



「是吗……那么,你要怎么办?」



在深红双眸直视下,伊库塔为难地搔搔脸颊。



「嗯,关于这个……我还没想出具体方案,因此安排了缓冲期。这次我决定谨慎行动不要焦急,至少到毕业为止的时间都要用来拟定新作战计画。」



他似乎还没找到脱离死路的方法。雅特丽心情复杂地接受这个事实,犹豫几秒后毅然开口:



「既然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提议。」



「嗯?」



伊库塔愣愣地看向她。炎发少女努力地保持平静继续道:



「你知道两年后有高等军官甄试吧。我当然打算参加,不过──根据传闻,那一年雷米翁家好像将派出有力的竞争对手。」



相对于心中的负疚感,准备好的说词流畅地脱口而出。就因为这样我才不可爱,她虽然这么觉得,一段话说来却一点也没吞吞吐吐过。



「身为伊格塞姆家的长女,首席合格勋章势在必得,我想借重你的力量。第一阶段是笔试无关,但从第二阶段甄试起──考生之间展开竞赛时,我想找到足以替我看顾背后的对象。」



雅特丽说完后闭上嘴巴,伊库塔针对这番话思考一下后反问:



「总之,你要我一起接受甄试?」



「当然,我也准备了酬劳。在伊格塞姆家人脉可及的范围为你介绍国内的工作,地点和行业都随你喜欢。这样如何?」



这次少年思索好半晌,说出一个志愿。



「……帝立图书馆馆员也行?」



「我之后得查查看,但多半可以。图书馆员本来就被看成闲差事。」



雅特丽点点头。唔嗯~沉吟烦恼到最后,伊库塔的目光转回少女身上。



「那我答应。拟定下个计画看来还得拖很久,在构思期间待在最轻松的工作环境也不赖。」



「那就决定了。来讲究一下,喝一杯庆祝建立合作关系吧?」



少女说著从肩头的布袋里拿出两个酒杯,其中一个交给伊库塔,再从袋里取出小酒瓶,看得少年双眼圆睁。



「……没关系吗?虽然不见其他人影,这里可是在校区内耶?」



「我可是在玩鬼把戏,不做点坏事哪算数?」



雅特丽恶作剧似的说道,乳白色的果酿酒倒进杯中。



「我已经被你们父子毒化到做得出这种勾当了。之前你也说过,要全力引诱我堕落,看来在一定程度上满成功的。」



「这样的话,我频频带你去闹区到处混也值得了。」



伊库塔爬下吊床,不服输地露出大胆笑容。两人在树林中面对面而立,高举盛满的酒杯。



「为你的堕落及我们的胜利乾杯吧。」



「嗯──乾杯。」



匡,杯子发出坚硬的碰撞声。啜入口中的酒既甘甜又苦涩。



雅特丽在穿越树林回到校舍的途中心想──别有用意的意图表现得太过露骨。



要求他协助自己参加高等军官甄试的提议实现,等于在水面下维持伊库塔‧索罗克和帝国军的连结。这肯定是坚守著不愿从军的他成为军人的可能性,打著一碰到机会就要将他拉进军中的主意。



不必重新分析也很清楚,这是伊格塞姆暗藏的鬼胎。是他们自以为是到极点的希望,企图为帝国军找回桑克雷系统,藉那股新风气替闭塞的未来找出新的光明……在漫长历史中始终如一是伊格塞姆的意义,靠他们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正因为如此,才无意识地寻求负责变革的人物。如同巴达‧桑克雷之于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那样。



不过──雅特丽叹息。就连伊格塞姆暗藏的鬼胎,都被她拿来当成藉口。



相隔四年后重逢的另一半。想拯救她脱离无法逃避的毁灭命运,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一直留在没有未来的帝国的少年。他所有的感情和行动、每一次挣扎都令少女心中充满罪恶的喜悦。对雅特丽希诺来说,她绝对无法主动放手或要求诀别──即使自己明知在最后那道界线上无法回报少年的心愿。



刚买的新衣服弄脏的那一天,从床上仰望声明要令她怀孕的少年,她心想这样也好。纵使那个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是少年苦恼到最后选择的方法就十分宝贵。不问手段的优劣、方法的好坏,哪怕结果只留下伤痕──那份痛楚才是她不由得想紧紧拥抱的。



「到头来──我无可救药的贪心啊。」



少女做出结论,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两者为一。昔日与他订下的约定依然深扎在彼此心中最深处,至今仍如往昔般不曾褪色──



「对,没错。所以──我不会再放过了。」



──剎那间,周遭一瞬间变黑,冻结般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



雅特丽随著令人寒毛倒竖的战栗感立刻转身──停止呼吸。



佩带双刀的炎发影子。一名伊格塞姆穿著与她毫无差异的装束伫立在那。唯独那对深红眸子充斥著纯粹无杂质的杀气,和她区隔开来。



「永别了,雅特丽希诺。」



伴随冰冷的道别,影子拔出腰际的军刀和短剑。雅特丽还来不及做任何对应,两道刀尖就刺穿她的胸膛。



「啊────」



甚至不容人惨叫的剑光掠过。斩断手臂、斩断双腿、斩断头颅。双刀刀锋执抝地劈开她全身,自那原本是炎发少女的物体彻底地剥夺意义。



连这都只是个开始。将残骸砍得不成原形后,炎发影子挥刀斩向更多事物。



斩断跨越天空的七彩虹桥。斩断开朗温柔的白衣科学家们。斩断巴达‧桑克雷装傻的笑容。斩断优嘉‧桑克雷脆弱的微笑。斩断第一次从厨房偷出食材时的雀跃。斩断浑身湿透地钓起沼泽霸王时的兴奋。斩断意见冲突互不相让的白热化激辩。斩断率领一营士兵执行任务时的苦恼与达成后的喜悦。斩断和狼群死战感受到的战栗。斩断世上任何东西都无可取代,与自身存在的另一半缔结的约定。



斩断在骑士团的回忆。斩断哈洛泡的茶喝起来的滋味与心灵得到抚慰的记忆。斩断对马修直率的挑战心所持的敬意。斩断和托尔威的友谊及对他怀抱的愉快对抗心态。斩断对萨扎路夫无尽的感谢。斩断自己超越臣子立场投向夏米优殿下的一切有人情味的关爱。



斩断对于伊库塔的所有感情。他的心愿、他的苦恼、他的挣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直以来化为温暖光芒充满雅特丽希诺心房的那一切闪耀事物,都被当成无用之物永远斩断。



将这样被切得粉碎的灵魂──碾碎成粉末收集起来──投入火中焚烧。



「──呜────啊──」



靠著封死的焚化炉门扉,半身逐渐烧毁消失的感觉令她喘息。



「──啊────啊啊──」



渐渐丧失。使她成为人类的所有要素,在火焰中连灰烬也不剩地渐渐死去。



那股剧痛言语难以形容。灵魂被撕裂的濒死惨叫,正是折磨她的极致刑罚。



她不可能承受得了。多想马上放声大叫。若能不顾一切地拋弃自尊和辨别力,向熊熊燃烧的烈焰伸出──抓住被割舍事物的残骸,该有多轻松。



可是,她不被允许享受这种安乐。她承担的宿业不允许。所有退路都被交错的双刀刀锋封堵,直到最后一条。



少女仅仅紧闭双眼呆立在焚化炉前。像脚板被铁钉穿透的罪人。像一把牢牢插在地面的剑。



「────────」



在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折磨尽头,不知不觉间──少女独自置身于空洞的黑暗中。



结束了,她藉此发现。被烈火焚烧的灵魂已彻底死亡。



「…………」



她不再疼痛。死去的心一语不发。她的内在像空洞般空无一物。



在空洞中回荡的只有一个声音──遵从命令,去做必须完成之事。



「────是。」



少女无动于衷地颔首,睁开合上许久的眼眸。她粗鲁地用手背擦去沾湿眼角的液体──那座焚化炉已从眼前消失。



取而代之映入视野的,只是放在角落的床铺、朴素的桌椅与整齐地摆在周遭的行李。炎发少女在熟悉的帐篷情景中沉默地转过身。



「……雅特丽……」



搭档西亚自腰包关心地呼唤主人。少女即刻摇头。



「那女人,已经,不存在了。」



她以钢铁般的声调宣告,走向帐篷出口。看著主人失去所有感情的侧脸,西亚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一来到户外,夜风抚上脸颊。光是这样,泪痕很快就乾涸了。完全清除掉多余的人性,独自留下的伊格塞姆迈开步伐。



为了达成职责。为了讨伐伊库塔‧索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