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四章 约定(2 / 2)


「伊格塞姆应当从许久以前起便发觉这个事实。发觉之后却疏于努力不去阻止君主的堕落,本身岂非即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们藉由持续的服从贬低皇帝,对主人日渐腐化的惨状视而不见。我绝不容许他们自认是忠义之士、继续担当帝国军的正统。」



少年惊讶到极点。对方从相同看法导出的责任归属,和他实在相差太远。



「……你想说他们应该从臣下的立场提出谏言?那么,究责的对象应该是包含你在内的文官才对吧。岂止视而不见,你们可是积极的将皇帝当成傀儡。」



对这番言论的荒谬感到头痛的伊库塔指出这点,此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狐狸脸上失去笑容,甚至蒙上一层悲伤。



「关于历代皇帝你说的确实没错,但论及当今陛下……是为时已晚啊。」



「……什么?」



对第一次目睹的表情感到毛骨悚然,少年反问。托里斯奈垂下眼眸。



「当我跟随陛下时,他的精神状态已衰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所有让陛下的心找回光辉的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照那样下去,他只有作为愚笨的昏君名留历史──正因为如此,我只得请陛下变成那个样子。」



这个说法等于默认,将皇帝逼成废人正是他。



「为了保卫君主的名誉蒙受奸臣污名。伊格塞姆绝不明白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吧。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在保护称作皇帝的权力装置,不管皇帝陛下无能也好、愚笨也好是人偶也好,只需还保有皇帝的权力他们便心满意足。因此,先前他们才毫不犹豫地遵从敕令。既然有皇族可以继承皇帝的权威,当今陛下就算卷入战争中身亡也无所谓──根据这种傲慢至极的离谱论调。」



托里斯奈以颤抖的声调说著握紧拳头,继而流露出纯然的愤怒。



「那种东西不是忠义,绝对无法称作忠诚。从轻视经由皇帝陛下之手统治的大前提起,伊格塞姆便没资格自称忠臣。



当然,文官们轻忽陛下也同样罪孽深重,能够藉此机会一举扫荡真是爽快至极,因为他们一直以来也完全仰赖伊格塞姆的存在。雷米翁上将解决掉的那伙人,对我来说也是打从心底碍眼。」



狐狸表情神清气爽地随意说道。伊库塔插嘴针对内容责问道:



「──等一下。照你的说法,在贵族之中期望伊格塞姆失势的只有你一人?打从老爸去世时开始就是如此?」



「尽管不能说只有我,要是此事徵得多数阁员同意,以敕令罢免就解决了,也不必准备那样明显的陷阱。话虽如此──宫廷的权力斗争可没轻松到能够轻易掌握主导权。」



狐狸露出怀念的表情喃喃地说。感情倏然从伊库塔脸上消失。



「杀害我爸的……也不是当时的内阁,而是你个人?」



「其中有解释的余地,就让我这么说吧。」



留下带著谜团的说词,托里斯奈不再发言。瞪视那张脸许久后,伊库塔从对方身上别开目光有意识地深呼吸。面对现在的状况,没有时间在个人情感驱使下冲动行事──他这么说服自己,回到正题。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认为……皇帝是什么?」



「是现人神。」(注:以人类姿态现身于世上的神)



眼见托里斯奈毫不迟疑地回答,伊库塔倒抽一口气,因为他的表情简直像个爱梦想的少年般无邪。



「是兼具无穷的慈爱与无尽的聪慧,唯一且绝对的统治者。是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超常力量的绝对存在。此为稳如磐石般的真实。绝非缺乏相符君王实态的权力装置。



相传初代皇帝鲁西亚罗手臂一挥即可扫荡千军万马,第二代皇帝桑基亚力能够随心所欲召唤雨水滋润荒芜的土地。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施展超现实的奇迹──皇帝本应是这样的存在。如今只不过是代代在看门狗庇护下无所作为而累积的陈年铁锈,掩盖了皇帝原有的光辉。」



一阵恐惧窜过伊库塔的背脊。他从对手陶醉不已的神情发现,这只狐狸真心相信近乎神话的古代皇帝传闻以及关于皇室血统的荒唐无稽幻想。打从心底盼望重现那一切。



看出少年的战栗,托里斯奈带著笑容补充:



「我承认历史文献的记载有些夸大和渲染之处。纵使如此,皇统代代传承了神秘的系统是确然无疑的。如你熟知的夏米优殿下那卓越不凡的知性,不正显现出皇统力量的一鳞半爪吗?



然而──要唤醒沉睡的血统,首先必须除去不再需要的看门狗。藉此让陛下切身感受到即将发生的危机,然后再派给陛下新的看门狗。不能是像伊格塞姆那样徒具形式的忠犬,需要时时警惕的恶犬才适合。靠陛下本身的意志制伏、屈服恶犬、随心所欲地加以使唤──如此一来方可建立应有主从关系的开端。」



托里斯奈热切的声调深信自己所做作为是正义的。少年作呕地往后退。



「你明白了吧。唤醒永灵树血统原有的姿态,在其统治之下恢复帝国繁荣──是我唯一的夙愿。」



托里斯奈如此高声阐述后,立刻收起恍惚失神的表情,双眼骨碌碌地盯著伊库塔。



「吐露这一切之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消灭伊格塞姆,伊库塔‧桑克雷。在达成的那一天,夏米优殿下将登基为帝,你则担任她的左右手率领新时代的帝国军。」



事态到了如此地步,少年终于理解,那毫无疑问是认真的提议。



「坦白说,别再愚蠢地假扮监护人了。你其实也明白才是?那位殿下诞生在将成王者的命运下。我们不是该竭尽全力,让她走上那条正确的道路吗?如此一来富贵与荣耀唾手可得,你必将作为史上最出色的名将名留青史!」



两人的论点像平行线般没有相交。伊库塔面露不愉快地摇摇头。



「……历史上留名,在你心中那样重要?都是留名,对我来说留在墓碑上便足矣。另外,既然你这么讲,那我也直说了,适可而止吧,别拿妄想胡搞蛮缠波及其他人。都是年纪不小的成年人了,想作梦风险自负,别把公主拖下水。」



少年毫不留情地指出横亘在彼此认知之间的鸿沟。听到回应的瞬间──托里斯奈的脸庞倏然失去温度,变得和之前在黑暗底层争辩公主之事时一样面无表情。



「意思是你始终想将那位殿下贬为凡俗之辈?」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女孩不是你的玩具。」



「当然不是玩具,她应当成为我的君主。那位可是殿下看中了你──你却无法理解吗?说明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改正错误的想法?」



不再听他胡言乱语,伊库塔背对狐狸迈步走开。既然得知对手是如何疯狂,没什么好再谈下去的。



「──真遗憾。结果你也不明白。」



托里斯奈最后喃喃吐出的一句话,仅仅充满了沉重阴暗的失望。



上午九点。看出敌情变化的前卫士兵向司令所内的伊库塔报告。



「请看那个。」



在第一区块的裸岩区上,少年压低脑袋注视著站在碉堡边的士兵指出的方向。异状一目了然。伊格塞姆的士兵们正在北侧两个已陷落的区块之间忙碌地行动。不只行动,还在地面陆续堆起什么东西。



「他们似乎想填满第五区块和第七区块之间,堆积了大量木材。从这里看不清楚,但第五和第八区块之间也有相同情形。我等尝试靠射撃妨碍作业,但对方也躲在堆起的石墙后移动,效果并不显著。」



「方才从北边有一营部队抵达后,作业立刻展开。看样子那支部队是运送木材过来的。假设是野战筑城的材料,现在开始建造未免太晚……」



士兵一脸难以理解地歪歪脑袋,伊库塔朝他摇摇头。



「……那些不是材料,是木柴。再补充一句,应该是一半还没乾透的刚砍下树木。」



「啊──木柴吗?那么,敌人打算在那边生火?」



不顾越发困惑的士兵们,黑发少年继续说道。



「我之前就觉得,白天从这里看得见的士兵数量略嫌少了些。在我方刚展开防卫战的时候,对方大概为了取得木柴派出一个营到附近的村落和树林四处收集,今天终于带回必要的数量吧。」



「是……可是,这代表什么意义?这里并非火攻有效的地形。」



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伊库塔仰望天空悄然问道。



「你们认为,我有天命吗?」



士兵们难以回答这突兀的问题。少年依然仰望著头顶继续说。



「在关键时刻上天会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传说喀尔谢夫船长曾靠著上天相助多次突破绝境,是一生深受风和海浪眷顾的男人。



唉──按照科学观点,老实说这一切都只是结果论。一个人类的特质不会左右气象。虽然可以靠作为船员的经验预测天候,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伊库塔以像教师般却缺乏热情的口吻边说边轻轻叹息。



「幸运这个词囊指的是结果而非属性。就算有人们口中的幸运儿在场,机率也不会只在那家伙身边失常。掷硬币翻出正面的机率为二分之一。理所当然的,无论由谁来掷这一点都一样。」



他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久后连同整个身体转向反方向。于是──自同区块中央的火堆笔直上升的泛红烟雾落入眼帘。那是向雷米翁派发出的狼烟。



「从这种意义来说,现在的状况几乎和掷硬币没两样,只是条件较为复杂。关键要素是强弱、方向及持续时间,任何一种都没有人力介入的余地。」



少年静静地断定。我所能做的,只有因应包含最糟可能性在内的所有状况做好准备──伊库塔如此想著,注意力从上空回到地面,告诉周遭的士兵们。



「将我接下来的说明通知全区块的军官。这是最后的作战计画。」







「木柴已设置妥当,伊格塞姆中校!作业中出现八名伤兵,果然大都是腿部中弹,但皆为轻伤!」



确认作业结束之后,梅格少校立刻向长官报告。



伊格塞姆几乎全数兵力都在三天以来镇压的第五、第七、第八区块裸岩区及区块之间的北侧广范围地面上散开。他们站立之处是一布阵的后方。尽管阵形是由北侧向第一、第二两区块施加压力,自天亮之后,他们并未进行牵制射撃以外的攻撃。



「留下负责点火的三个烧撃兵排,要负责作业的部队退到裸岩区北侧。与该处部队会合后,按照我先前的命令行动。」



「唔。待命等候铜锣声,一旦响起全军立刻发动总攻撃么。」



少校回应炎发少女的指示,顺便确认作战内容。然而──他的目光忽然投向敌军驻扎方向的另一头。



「……话虽如此,今天已经是开始攻打后的第四天。雷米翁派何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也不足为奇……在那之前会有机会来临吗?」



梅格少校的低语中带著不安、忧虑与其他种种感情。他已经搞不懂,自己是否衷心期望机会真的到来。



「思考会不会来临没有意义。只设想机会来临时的情况作好准备。」



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以正确无误的答案割舍掉部下的软弱。梅格少校机械性的颔首。在她手下参战,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上午十一点。黑发少年目光所及之处,狼烟依然笔直地升起。



中午十二点。炎发少女眼前,旗帜像忽然想起似的时而摇曳。



下午一点。在持续的紧张中,两军士兵们开始冒出战局会就此结束的念头。



下午一点三十二分。从北方吹来的风,使狼烟慢慢地往南飘。



「…………」



下午一点四十分。旗帜在渐渐增强的北风中不再垂下。



「────」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狼烟更加往南飘,旗帜更加有力地飘扬著。



「点火。」



收到指令的伊格塞姆派烧撃兵向柴堆放火。大量木材同时点燃,在占木柴半数的未乾树木断面,受热的水分滋滋沸腾起来。



下午两点六分。在吹抚脸颊的风中,两名总指挥官同时掌握置身的状况。



「强劲的北风──吗?」



少年视为最糟的局势。



「强劲的北风──吗?」



少女视为最佳的良机。



下午二点十一分。宣告决战开打的铜锣声在蓝天下大声响起。







「呜喔……!」



事情发生的瞬间,马修被震撼得呆立不动。



灰色浓烟如海啸涌来,转眼间覆盖周遭一带。不仅无法看见对面第七区块上的敌兵身影,连同样待在第二区块的同伴轮廓也渐渐模糊。视野缩小的世界中,只有士兵们动摇的呼喊愈来愈多。



从伊格塞姆派点燃的大量木柴──升起的大片浓烟顺著北风吹向他们。烟雾相对于火势异常地多,是占木柴半数的未乾树木不完全燃烧所致。为了获得同样的效果,伊格塞姆派部队在火堆中掺杂许多的质,窜进士兵们鼻腔里的气味也和普通火堆不同。



「冷──冷静点!状况在预料之中!」



微胖少年半是说服自己地大喊。没错,他的确预想过。正因为如此,他知道眼前展开的景象属于最糟糕的可能性。



「全员摆开攻撃架势!敌军要一口气攻过来了!」



士兵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将颤抖的枪口对准眼前。



「举枪,瞄准──发射!」



号令一下,无数个压缩空气爆炸声重叠在一块──他们的地狱从此开幕。







「冲锋开始。」



随著总攻撃指令,伊格塞姆派士兵们同时展开行动。靠染成灰色的空气本身遮蔽行踪,他们朝被浓烟包围的中央裸岩区发动最后攻势。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烟幕冲锋。炎发少女所用的决胜招数是单纯又有效的一招。



在这一仗中,旭日团的防卫力系于两大支柱。第一是膛线风枪的射程及命中精准度,第二是裸岩区之间透过光信号密集且迅速地联合行动。伊格塞姆派之所以只在夜间全力进攻,是为了让前者的效果减半。



但是,自开始攻打算起快进入第四天,雷米翁派极可能在下一个夜晚来临前抵达。在日落同时进攻这一招只到昨天为止可行,伊格塞姆剩下的攻撃机会只有白天。



正因为如此,炎发少女亲手制造出黑暗。比夜色更加阴暗的灰色黑暗。



最终决定烟幕效果程度的,是风向、风力与持续时间三要素。这些完全得由天意安排,谁也无法判断强劲北风持续稳定吹袭的最佳条件能够齐备。如果起的是反方向的南风,伊格塞姆派必须在其他地点重新堆放木柴,将延误许多时间。



可是──在等待天意安排之前,实现这个战术需要许多程序。最初的前提是,此计只有在筹措到木柴之后,即战斗后期才能实行。靠有限人手搬运的木柴总量不足以重做,而且已镇压多个相邻区块也是必要条件,否则会受到敌方妨碍,无法在有效位置堆放木柴。即使在远处点火,烟雾在飘到目标裸岩区前便会散去。



他们在作战开始时已镇压第五、第七、第八三区块,当然并非巧合。炎发少女从一开始就设想到这个情势来作战,黑发少年也一样,使出所有想得到的对策去避免现在的状况发生。纵然如此,还是未能将第五、第七、第八区块中的任何一处坚守到第四天。



谁也无法怪他做得不好。少年面对炎发少女率领伊格塞姆派猛攻足足坚持了三天,直到今天都坚守住中枢,本身即是值得惊叹的结果。若换成平庸将领指挥,防卫战打从最初便无法成立。



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下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命中注定要「听天由命」。少年和少女之间在先前的部分完全没有高下之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天秤倒向哪一方,全看战场女神一时兴起。







「可恶,看不见!看不见敌人啊!」



「没有结束吗!还不肯结束吗……!」



在灰色地狱中,丧失视野的士兵们的吶喊声传遍周遭。情况等于一度离开的夜晚再度降临,他们的精神渐渐被超过烟幕的绝望笼罩。



「别胡乱开火,弹药会不够用!等敌兵接近再同时射撃!」



由于失去射程,他们的战术倒退至滑膛风枪时代。和用远光灯照射即可确保视野的夜晚不同,前线几乎没有对策因应烟幕带来的遮蔽。承受压倒性的劣势战斗,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传令兵,请求司令部增援!光信号不管用就用跑的!快!」



另一方面,藏身在烟幕中的士兵们也毫不留情地涌向至今没直接战斗过的区块。在最小裸岩区第三区块上,风枪兵察觉逼近眼前的敌人踪迹时脸色大变。



「向司令部传令,第三区块附近发现敌方部队!正侵入裸岩区之间!」



「别让他们破坏路障!那边被突破的话就完了!」



「可是,在浓烟中很难瞄准──」



视野不佳到连子弹是否命中都难以确认,令士兵们焦虑不已。指挥官赛佐伊上尉咬咬牙决然的转身。



「既然枪不管用──第三、第四排跟我来!从裸岩区下去转为白刃战!」



「等等,连长?您是认真的吗?」



「只是驱逐少数敌兵而已!没什么办不到的!」



上尉强而有力地断然说完后大跨步地往前走,部下们提心吊胆地在背后跟上。



「──来了!在碉堡旁弯下腰!对准敌人往上刺~~!」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士兵们喉头迸发怒吼。敌我双方的肉体互相碰撞,挥舞利刃刺向彼此胸口,一起栽跟斗倒下。由于效果减半的射撃阻挡不住冲锋,他们在微胖少年号令下与入侵的敌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嘎啊啊啊啊啊!」「别退缩,打退敌军!」「可恶,下去!给我下去!」



拚命调动濒临恐慌的部下们,负责指挥的微胖少年本身坚持保持冷静。看见前卫勉强将一波敌人顶了回去,他泛著血丝的双眼环顾四周尝试掌握状况。



「刚才是第三波敌袭……!各排报告损害状况!」



「第一排,伤兵五名!其中两人重伤!」「第二排有三人阵亡,可恶!重伤两名!」「第三排,四人死亡!六人重伤!」



部下们报告的伤亡数字不断增加,流的血也时时刻刻愈来愈多。此时,被焦躁感烧灼全身的马修背后传来同伴的声音。是负责游撃的托尔威旗下狙撃兵赶到了。



「我等前来支援,马修上尉!我等该调往何处?」



「很好!你们先和第二排会合──」



正要下达指示的瞬间,话头被激烈的吶喊声淹没。同时斜坡方向传来无数的脚步声,马修瞪大双眼喊道。



「冲锋又要来了!挺过去──!」



不等那句警告传入大多数士兵耳中,敌兵再度涌来。



「哇、哇哇!」「呃啊──!」



他们专攻上次冲锋产生的战列破绽,先前受创特别惨重的部队被敌军压倒了。数名敌兵穿过战列缝隙成功入侵,混在烟雾和人海之间全速奔向裸岩区西侧,笔直奔向指挥官马修所在位置。



「上尉,危险!」



察觉长官遭遇危机的士兵们一起赶过去。迫近的敌人也让微胖少年后退,背靠著最西边的碉堡准备站稳──



「──啊?」



一股浮游感包围马修全身──脚步踏空后,他才发现那里没有碉堡。



「马修上尉负伤!第二区块的防御工作由塔布尔奇中尉代为指挥──!」



一阵冲撃掠过伊库塔的背脊。报告传达后没多久,马修就被扛在担架上搬进司令所。黑发少年立刻和哈洛一同赶到他身旁。



「马修,被打伤哪里了?」



「我、我才没被打伤!只是不小心摔落裸岩区,这点小事算什么……呜!」



马修坚强地回答,但他的军服处处磨破,身体撞到岩石的各个部位都在流血。逐一检查伤口后,哈洛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大都是擦撞伤,但是右腿骨折了。我马上拿夹板──」



「随便包扎一下就好,更重要的是谁来扶我一把!我必须回到岗位上……!」



两人坚决制止企图不顾伤势起身的马修。此时,翠眸青年脸色苍白地从阵地北侧赶到正在争论的三人身旁。



「阿伊、哈洛小姐!小马的伤势如何?」



「伤了腿,没有性命危险!第二区块的现状呢?」



「我的部队大半人手都过去增援,目前勉强坚持著!那边应该还能支撑一阵子,可是这次正面又有──」



青年背后传来士兵们的怒吼声。不等他说明,伊库塔不由得从叫声感受到灭亡的预兆。







「风向成了决定性关键吗──」



预备队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第五至第七区块之间,梅格少校在此处和炎发少女并肩眺望敌阵喃喃地说。他已渐渐著眼于这一仗的终点。



「看来大势已定,中校。照这个趋势来看,不需要太多时间──」



他刚说出这句话,后方便有数名士兵冲了过来,原本在战场遥远北边执行巡哨任务的他们没花时间调整呼吸直接匆匆开口。



「向伊格塞姆中校报告!雷米翁派部队三千余人正从北北西方接近!从进军速度与剩余距离计算,预测将于一小时后抵达此地!」



梅格少校表情扭曲起来。这个消息将他对胜利的确信扫得不见踪影。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



用背影接下同一则报告,伊格塞姆的少女静静扬声说道。



「烧撃兵第一连,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接令后立即行动。经过数秒后才理解她的意思,梅格少校浑身颤抖不止。



「……你打算亲自杀进去吗!」



这不用问。不必加上雷米翁派接近的消息,她打从一开始便打算这么做。敌方的防御坚固,风向条件不知何时会改变。在这个局面不该满足于距离胜利只剩一步之遥,应当全力将下一军。



「你率领自己的部队对裸岩区压制射撃。我在这段期间率领一连部队杀进敌阵中心,迅速逼近敌将──取下伊库塔‧桑克雷的首级。」



少女以坚定不移的声调断言。少校终于看破,对她的觉悟插进肤浅的忠告实在太过愚蠢。



「……我不会阻止。如果是你,想必做得到。」



梅格少校伴随深深的叹息说道,像在忍受痛苦般闭上双眼。



「这一仗死了太多同胞……我希望在此画下句点。我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呻吟似的吐露心情后,少校张开眼睛注视少女,挺直背脊敬礼。



「一切全交给你。把事情结束吧,年轻的伊格塞姆。」







「第一至第二区块间的路障起火燃烧!没办法灭火,撑不了多久!」



当传令兵冲进来这么说,骑士团成员们的表情同时冻结。



这个通报简直像宣告命运时刻到来的钟声般,在伊库塔心中深深地沉重回荡著。



「…………呼~……」



少年双手叉腰深呼吸,先让心情恢复平静。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想像视野位在高空,俯瞰自己置身的情况。防卫战第四天,下午四点过后。截至昨天为止,面北的三个区块陷落,目前包含司令部在内的中枢区域正受到直接攻撃。外侧斜坡陡峭如悬崖的第一区块对外通道很少,对手主要攻撃标的为第二区块,同时企图突破堵在裸岩区之间的路障。



在防卫战开始时有两千四百人的我军总兵力中,剩余的战斗员为一千出头。其中半数分配到防御第二区块上,南侧的第四、第六区块则逐步撤兵准备弃守。自不待言,目的是将剩余兵力集结在此处加强防御。



三道路障当中,以第三区块为中心设在南侧的两道尚在。无论地形或方位上若遭遇大批人马攻撃,还能坚持一阵子。问题在于北侧。正面受到自第五至第七区块间燃起的烟幕影响,敌军的攻撃也最为激烈。直到路障烧塌为止的缓冲时间还剩近十分钟。



想像路障被突破后的发展──路障内侧铺了三层石块堆成的碉堡。利用碉堡。凭在场所有兵力绊住敌军的侵略。能够运用的是以光照兵为主的三百名兵力加上约二十名狙撃兵,以及左右两侧区块的支援。虽然受烟幕影响无法期待射撃精准度,即使突破路障入侵路线依然狭窄,应付得当的话,坚持一小时多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当然,她不会让我称心如意。」



伊库塔一瞬间排除天真的预测──雷米翁派即将抵达的状况下,雅特丽不可能满足于悠哉地打消耗战,肯定要一口气攻陷敌营。她必然将率领在条件许可范围内最大的战力强行突破防卫线,直接来取我首级。



也就是说,要实行这个计画不可缺少最强的前线指挥官。



「────啊啊──」



他既不恐惧也不怯懦,反过来说也没因斗志全身发抖。



「──真开心。」



一小时后是否生存都很难说的少年喃喃自语。



「托尔威,过来。」



心意已定之后,伊库塔向翠眸青年招手,托尔威也点点头走过来。



在呈现晚期状态的战场上,两人开始作最后的商议。



坐立不安,却又不能到外面走动。夏米优殿下一个劲儿地在设于浅洞窟尽头的帐篷内走来走去。



「呜呜呜呜……!」



她嘴角溢出呻吟,紧咬住的食指指腹滴下血珠。



难以忍受。骑士团的成员们明明正赌命奋战,自己却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那令人著急的感觉、强烈到令人晕眩的无力感,逼得她烦躁得快发狂。



「──公主。」



此时,帐篷外传来呼唤声。少女二话不说立刻奔向入口掀起布幕。



「索罗克……!大家、大家都平安无事吗?战况怎么样,和雷米翁派会合的──」



她逼近踏入帐篷的伊库塔接连发问。少年神色严厉地摇摇头。



「骑士团的同伴们平安,其他事情都还差一步……只是,状况比想像中严峻,不得不以防万一了。」



这种说法散发著不祥的气息。伊库塔在全身僵硬的公主面前淡淡地继续道:



「你知道提出免死请求的流程吗?」



少女愕然地瞪大双眼。难道──已经到了要哀求对手饶命的阶段?



察觉她的误会,伊库塔补充说明。



「对象不是公主本人或是我。假设发生那种情况,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给身为皇族的你一条生路,而我这个反叛者再怎么找藉口也会被处死。问题是处于边界的同伴们──那些不确定将被追究多少反叛责任的人。」



公主终于理解他的意思。少年再往下说:



「首先会列名的是马修、哈洛、托尔威三人。再加上萨扎路夫少校和梅尔萨少校等校级以上未达将级的高级军官,无法主张『我只是服从长官命令』来免除责任的人。依据军事审判的走向而定,全体遭枪决也有可能发生。要避免这件事,只能仰赖公主提出免死请求。」



他正在谈论战败后的善后处置。少女两手堵住耳朵摇摇头。



「别说了……别说了,索罗克!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并不想听到以你的死亡为前提的未来……!」



「我明白。对不起,吓著你了……可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现在就谈。」



伊库塔一脸严肃地留下这句话,望向背后。



「我接下来要去见雅特丽。」



「────」



「这是最后一战。换成其他对手我还能夸下海口,唯独对她没办法。就算只限于口头上,我也无法答应你必将拿下胜利。所以……考虑到我战败的情形,有必要趁现在先告诉你。」



听到这番话使她达到了极限。公主失去自制,一直累积的感情爆发出来。



「那──那就别去!」



回过神时她已放声大喊。公主扑过去抱住他,脸用力埋在他的腰际继续恳求。



「别再战斗了!趁现在投降就好。不管是免死请求或什么都交给我来办!哪怕得跪在地上舔污泥,我绝不会让人处死你……!」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一双纤细的手臂用力到发疼地抱著少年试图留下他。



「只要──只要我像这样紧紧抱住你,谁也无法挥剑砍杀你吧?只要我一刻也不离开你身旁,谁也无法危害你吧!我决心这么做!再也不放开这双手,不错过你的温暖……!」



倾吐出所有感情,公主抓住少年胸膛,宛如相信一旦将松手摔落断崖般,顽固地不肯放松力道。



沉默半晌之后──伊库塔跪下来使两人视线平视,静静地开口:



「……公主。我接下来要去实现我的心愿。」



「…………!……!」



「让她按照她本身期望的姿态生活──是我一直怀抱的心愿。因此我赌上性命希望她继续当雅特丽希诺,而非沦为一个无名的伊格塞姆。」



告诉公主自己坚定意志之所向,少年肃然继续道:



「我无法答应你必将生还。不过,我一定会回来。带著她回来。因为──那也是你的希望。是哈洛的、马修的、托尔威的……我们所有人共通的心愿。」



他说完后轻轻推开少女身躯,她并未抵抗。紧抓著少年的手臂已经失去力量。



「……我走了。」



交代完该交代的事情,伊库塔轻轻摸了一下少女的头,转身迈步。



「索罗克……!」



没为了最后的呼唤回头,他仅仅注视著前方笔直地走出帐篷。



在阵地中央一字排开的部下们沉默地迎接办妥最后一件事走出洞窟的少年。



「久等了。准备完毕了吗?」



一名军官走出队伍回答他的问话。



「我等已集结现阶段可运用的所有兵力,统合为一个非正规编组连。托尔威上尉的部队也就定位了。」



说明完毕后,那名军官向少年恭敬地递出弩弓。少年接了过来,以熟练的动作将搭档光精灵装在台座部分上。



「走吧,库斯。」



「是……我们要活著回来,伊库塔。」



对库斯的关心回以微笑,他朝向决战迈开第一步。得到指示的各排奔向碉堡,少年自己也在后面跟上。



「给我等一下!」



忽然间,很好辨认的脚步声从背后追来。伊库塔苦笑地转过身,只见全身上下包著绷带的微胖少年全靠拐杖支撑站立著。就像要证明负伤的身体战意昂扬,他肩头牢牢背著风枪。



「你这混帐,又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我说过我也要战斗吧……!」



马修满脸愤怒地正要争辩,一双手臂从背后缠了上来。个子比他高的女医护兵面露决然之色现身。



「什──喂?」



「对不起,马修先生!」



以道歉作为开场白,哈洛往环住他脖子的双臂使力,彻底阻绝流向微胖少年大脑的血液。



「──咕啊──!」



她勒住的部位和力道绝妙无比,马修甚至连痛苦的叫声都发不出来。来不及尝试反抗,他便被勒昏瘫软下去。伊库塔放心地松了口气。



「谢谢,哈洛……等他醒过来,告诉他算我欠他一次。」



哈洛一边照顾微胖少年,一边不安地望向正要离去的少年。



「伊库塔先生……伊库塔先生!你会……回来对吧?」



正要迈开的步伐倏然停住。伊库塔沉默了一下,用略为僵硬的声调回答:



「把桌上的地图挪开,先泡好茶吧。刚好六人份的。」



这个答覆,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伊库塔说完后这次真的迈步前行,以指挥官的口气向等候指示的部下们发话:



「光照兵第四连第一到第四排在最前列的碉堡散开,迎撃路障崩塌之际攻过来的敌军。第五到第八排在第二列做好相同准备。」



非正规编组的连总人数为三百余人。士兵们分别就各自岗位。



「当在防线上难以坚持下去时,便从共有三列的碉堡各退后一列继续战斗。退后时脚步要尽可能整齐划一,直到我下和断前别冲动行事。」



做完因应准备,伊库塔的目光投向北方。他注视著随时都要烧得塌陷的路障,深吸一口气。



「好,时间到了──全员上刺刀!」



众人卡嚓一声替弩弓装上短枪。熟悉的音色与手中感觉到的重量,将他们一个个化为完全的士兵。







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在渐渐漆黑碳化的木造障碍物前静候时机到来。



率领部队的炎发少女位于队伍中间处,两手已按上双刀刀柄,深红双眸在灰色浓烟弥漫的环境中直盯著敌阵不放。



不久后──在她目光所及之处,被火舌吞噬仍顽强地保住原形的路障,像力气放尽般从骨架开始崩塌。藉烟幕掩护进行破坏活动的工兵们背对焦黑的残骸大声发出信号。



一阵风如同回应般从侧面吹来,使他们有片刻看清敌阵的情景。



映入视野的是在裸岩区之间堆起的岩石碉堡及躲在那些遮蔽物后举起弩弓的兵卒。在更远的另一头,率领他们的指挥官少年大胆地双脚站在碉堡上。



那一瞬间,两人的确看著彼此的眼睛。



「──冲锋!」



少女拔刀同时发出号令。前列士兵同时往军刀刀尖指出的方向奔去,破风声霎时响起,迎撃这波冲锋的无数箭矢飞了过来。倒楣的十余人因此负伤,其他全体士兵则加快脚步冲过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



他们一边奔向碉堡,一边也射箭还撃。由于战斗主要是视野恶劣的白刃战,双方的组成并未包含太多风枪兵。战场的配角取代主角,光照兵和烧撃兵集团正面冲突。







箭矢、光、子弹、咆哮。这一切疯狂地交错飞舞,两军激战。



「第一排,人员再往左调!敌方的目标是那里!」



仔细地观察对方部队动向,伊库塔细部调整部队配置。既然可运用兵力有限,炎发少女不可能发动单调的攻势,她的目标是虚实交错的单点突破。



堡垒哪个部分遭到攻撃、对手企图在哪个部分打开缺口──情报的确认和分析一秒也疏忽不得,不容许一丁点误判。只要一步走错将直接导致战败,和她交手便是这么回事。



「第四排,缩小射撃幅度提高密度!比照左右夹撃!对手要以纵列冲进来了,光靠正面迎撃挡不住!」



下达每一个指示都等于走钢索。大胆又精密的机动防御建立在一层薄冰上,指挥官和士兵双方都背负著同样的重担。只要沿著碉堡均等排好士兵即可坚守到底──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对手,该有多么轻松。



「第二排,进入白刃战!点灯!」



由于太阳高挂空中又烟雾弥漫,用远光灯当障眼法的效果并不明显。尽管如此也并非毫无意义,经验老道的士兵们大都知道,是否能对近在咫尺的对手制造出一瞬间的空档,很可能成为白刃战中决定生死的关键。



「第三班注意碉堡右侧!别让敌人趁著烟雾入侵!」



从担任指挥的伊库塔的角度看来,糟糕的视野也很可恨。虽然捕捉得到集体行动的大批人马,但换成以奇袭为目标的小部队,便难以靠肉眼追踪一切。只能预测看不见的部分,并将最终判断交给部下们决定。炎发少女那边的条件也相同,双方正发挥想像力互相判读先机。



「嘎哈──!」



除了战况本身的严酷,前卫舍命相搏的士兵们还面对这一仗特有的痛苦。以短枪刺穿对手胸膛后,某位士兵才发现此事。



「库、库夫德……你……」



他如此呼唤眼前吐血的男子──他们是朋友。



两人曾许多次一起吃饭、喝酒,在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是该称之为战友的交情。短枪依然刺在胸口,任谁一眼都看得出那是致命伤,他甚至无法随便拔出枪头。



「好痛、啊,雷马加……」



留下最后的回应,库夫德‧荷沙一等烧撃兵脱力地软倒。目睹战友死亡的雷马加‧凯兹尔一等光照兵也短暂地愕然呆立不动──还来不及回神,便同样被另一名士兵从背后刺死。两具尸体并排倒在染血的岩石上。



类似的状况四处发生。这并非帝国军第一次自相残杀,然而,在此冲突的是黑发少年与炎发少女的直属部队。两人比谁都更互相理解、互相信赖的关系,也反应在身边士兵之间的亲密交情上。也就是说──他们的短枪刺向的只会是无可取代的战友。



「呜、咕──」「咿……啊啊……!」



士兵们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半是对死亡的恐惧,另一半则是对伤害战友的抗拒。一旦对方攻撃那也不得不还手,只要继续下去双方的伤亡就不断增加。



「「「「「「「「呜啊啊啊啊啊啊──!」」」」」」」」



杀是地狱,被杀也是地狱。在战乱到达之处诞生的最终战场上,他们哭泣著互相残杀。



尽管伊库塔等人全力投入防御,即使在他们的奋战之下,战线仍无从避免地渐渐后退。从放弃第一个碉堡开始,战况加速恶化。因为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反过来利用遮蔽物,将冲锋的起点往前方推。



「…………」



严厉地注视著渐渐往内缩小的敌阵,雅特丽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从传令兵带来雷米翁派接近的报告算起经过近四十分钟,时限还剩下二十分钟多一点。



剎那间,她下定决心──要决胜负只有趁现在。



「全员投入──从现在起自中央突破敌阵,镇压中枢。」



士兵们脸上浮现觉悟之色。他们也一直等待著这道命令。



「第一、第二、第三排和我一起先出发。第四、第五排不要间隔,从后面跟上。」



她握住双刀的手加重力道。目光看向前方,重心微微前倾准备快跑。



做好所有准备,少女将一大口气深深吸进肺部,然后──



「──冲锋开始!」



像箭矢离弦般和部下一起迈步狂奔。即使在起伏激烈的岩石地带,她的步伐也稳定不移。他们穿越倾注而来的枪林弹雨即刻抵达最前列的碉堡,冲过先遣部队建造的斜坡侵入敌军正开始撤退的第二列碉堡。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发起猛攻的时机绝佳。碉堡残留的士兵们来不及集中兵力承受冲锋。而正退往第三列半途中的人连反抗余地也没有,只能被驱散倒下。



「中断冲锋!和周边同伴会合战力!」



扫荡完毕后,她等待几秒钟与先遣部队会合。等他们的认知跟上状况,伊格塞姆的少女毫不犹豫地对第三列发动冲锋。



「──来了!」



一方面是受到烟幕影响,退至比最后列碉堡更后方的伊库塔并未直接看见对手的行动。不过他察觉到了。后退士兵们急迫的样子、第二列碉堡短暂传来的战斗声响与紧接著降临的压倒性沉默──这一切在在证明炎发少女的到来。



「后方四个排左右散开准备夹撃!别堵住冲锋的轨迹!为她准备迎宾走道!」



少年发出指示,同时转身往对手进攻方向的相反方位拔腿飞奔。背对著逼近的她,与直接指挥的一个排一起朝蒙蒙烟雾彼端的目的地而去。



「疾──!」



双刀刀光一闪斩断生机。在最后一座碉堡上,被砍中的三名士兵血花四溅的倒地。接著她立刻以身体挪腾闪过从侧面射来的箭矢,间不容发地一刀砍翻弓箭手。



「镇压碉堡整体的任务交给同伴!我们直接──」



说到一半的台词停住了。跨越岩壁眺望前方的瞬间,炎发少女发现意外的景象。



越过第三列碉堡后,她认为会面临排成横队的敌方部队猛烈反撃,已做好从正面杀开敌阵的觉悟。可是现实并不一样。那里没有正面阻挡他们的横队,取而代之的是由左右两侧往中央延伸的纵深战列,与斜向排列举著弩弓的光照兵。



一眼就能看出布阵的目的是包围机动。在阵形最深处,有唯一一支以横队散开的部队。那是黑发少年直接率领的一个排──甚至他本人还带头站在前面。



一目了然。他正使用这个状况发出明确的讯息。



亦即──想要我的首级就过来这里。



「──发现敌将。」



在领悟一切之上,炎发少女下判断时没有一秒的迟疑。



「继续冲锋!」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精兵们发出吶喊飞奔,对准敌将一起杀过去。他们的目标始终是中央突破,甚至没考虑过从左右开始撃溃之类绕远路的作法。



姑且不论一定数量的风枪兵,以弩弓为主要装备的光照兵射撃频率不值一提。就算遭到左右夹撃也不至于造成严重损害,那么只需要毫不犹豫的穿越过去。



「各排前进!合上下巴,迎撃~~!」



当然,光照兵们早已知道这一点。他们丝毫不期待弩弓射撃挡得住精兵猛攻,连带运用自己的身体尝试达成这个艰难任务。冲锋开始时收缩左右战列,宛如鳄鱼合上下巴般进入白刃战。最前头的士兵爆发激烈冲突的瞬间,双方的短枪交撃,火花四散。



「全速前进!别停下脚步!」



炎发少女不为所动。敌军在此时进入包围机动是当然的转变,她也明知这点仍选择正面突破。白刃战正是伊格塞姆的赛场。面对兵力规模相当的敌军部队,他们没有理由停止前进。



「唔──!」「呜喔!」「可恶,闪开!」



然而──尽管脚步未停,冲刺的势头却出现落差。迎战左右两侧来袭敌兵的人与无视冲过去的人在前进速度上产生些微差距,其中炎发少女带领的排更是单独领先往前冲。他们以最高效率排除敌人的妨碍持续前进,渐渐成为领头的一群。



伊格塞姆的少女早已察觉这正是少年的意图。他们是被放行的,少年打算等他们单独一个排孤立后,设下某种圈套──即使知道,她的脚步也没放慢。等待同伴赶上是浪费时间,敌将可能趁这段期间逃往周边的裸岩区。距离雷米翁派抵达没剩多少时间,无论如何都得在那之前做个了结。



如果有陷阱,只需正面攻破。炎发少女毫不迟疑地专注向前跑著穿过阵地。



「向后撤!跟上我!」



在士兵组成的战列最后方,伊库塔也和直接指挥的排一起展开行动。前进方向始终是南侧,顽强地与在背后追逐的敌军领头集团保持距离。



「哈啊!哈啊!哈啊……!」



他气喘吁吁地不断奔跑。明明没跑多远,累积的疲劳和烟雾弥漫的空气使得少年的四肢异样地沉重。本该一口气抵达第三区块山脚,强烈的晕眩却在半途袭来,令他忍不住踉舱。



「司令官,振作点!」



伊库塔险些摔倒,在士官搀扶下勉强站稳。发现自己差点丧失意识,他慌忙抬起垂下的头。



「啊,抱歉,我没事了──」



砰!他才刚开口,一阵冲撃便掠过下半身。



「──嘎!」



继异样感之后,灼热感在左腿蔓延开来。伊库塔口中吐出不成声的空气,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宛如一脚踩进火堆的炽热感是痛觉。



「──什、么……」



少年往下一看,领悟了一切。



一支箭头穿出他的大腿。



「伊库塔──!」「司令官?」



库斯在弩弓上转动身体,察觉异状的士官脸色大变。伊库塔抓著士官肩膀勉强保持站立,在剧痛中尝试掌握状况──箭矢从背面完全贯穿大腿后卡在那里。血渍自长裤布料内侧渐渐扩散。



「──流矢吗……」



他乾哑地呢喃。若不是疼痛得想大哭大叫,少年只能发笑了。背后的部队距离尚远,绝不可能是瞄准他射中的。不知哪个人碰巧以高角度射出的箭矢,划出奇迹般的拋物线刺穿了他的腿。



他额头直冒冷汗。我果然没有天命啊,伊库塔事到如今才自嘲──拒绝赶来的医护兵协助,再度迈步前进。



「司令官?请等一下,先将伤口……!」



「不需要。从出血量看来没刺中动脉,那支箭一看就知道不是能马上拔出来的。」



少年淡淡地回答,扶著士官的肩膀继续走。每走一步箭矢就往血肉里一顶,几乎令人昏厥的剧痛窜上背脊。



「…………!」



伊库塔咬紧牙关忍耐,这次却不小心忘记呼吸──心想不妙的瞬间,意识已唰地落入黑暗之中。



「──吶,伊库塔。答应妈妈──四件、事。」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在昏暗的烧炭窑小屋里,母亲躺在简陋的床铺上。



她已衰弱到无法起身,手脚瘦弱得像枯枝──尽管如此,还是为了我露出微笑。



「第一件──别、从军。」



母亲以颤抖的声调恳求似的说道。



「别为了国家、正义……这些眼睛看不见的巨大事物、拋弃性命。别像你爸爸、一样。」



我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说些什么,只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第二件事──别、复仇。绝对不可以想著要为你爸爸报仇、要报复某人,因为愈去想,只会离幸福、愈遥远。」



我大力摇头,不敢点头答应。总觉得一旦点头,生命将立刻从母亲体内流逝。



「第三件事──尽量偷懒。依照你爸爸努力的额度,你不必再努力也没关系。从今以后,你的人生非得充满快乐才行。」



我无法接受地猛跺脚。那为什么,那些额度不转送到眼前的女子身上?为什么非要拋下我一个人?



「第四件事──首先,必须先问问、你。」



母亲的漆黑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我明白她将问出重要的问题,反射性地挺直背脊。



「这几年来、一直没见过面的人里,你最想见的、是谁?」



除了爸爸以外,母亲补充道。唯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须思索。我拼命压下涌上喉头的抽泣,说出一个名字。



果然没错──母亲喃喃低语,满足地颔首。



「那就去见她。离开这里以后,不管花多少时间也无所谓,一定要去见她。这是迈向幸福的第一步。」



母亲展颜露出有力的笑容说道。那耀眼的光辉压倒了我。脸上浮现这种表情时,母亲所说的话总是正确的。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率直的女孩,率直地在艰辛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快被不好的命运困住的话……」



她双眸闪过忧虑之色。回握我的手指头,使出最后的力道。



「到时候,由伊库塔你来阻止她。由你牵起那女孩的手,引导她走向幸福的方向。



这样一起携手前进,在终点一定能找到最重要的事物──」



母亲的话语唤醒了他。



「────啊!」



伊库塔往无力的腿上使劲。自大腿反弹回来的剧痛发挥闹钟的效果,他离开搀扶自己的部下。



「司、司令官!」



一恢复意识,伊库塔近乎反射性地望向背后。与炎发少女率领的领头集团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丧失意识的时间似乎极短,这段期间部下们也搀扶著他移动。



「……走吧。」



少年转身迈开步伐。离目的地还有数十公尺。他使出残存的精力与体力,拖著像吞了铅块一样沉重的身躯前进。



他一步步往前走,口中反覆呢喃──在那个地方等待。思念著她,等待。



「疾──!」



砍倒第八个人,少女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他们越过了敌兵战列的最后排。再也无人阻挡在他们前方,灰蒙蒙的视野内只剩下敌将率领的一个排约四十人。



以人数来说,当然他们也和对手相差无几。其他排还在数十公尺后方不断战斗,只有明知会落单仍专注于穿过阵地的他们得以来到此处。



与最后一批敌人的间隔还剩近一百公尺。



只要拉近这一小段路,即可触及这一仗的终点。可以诛杀背靠岩山而立的敌将──伊库塔‧桑克雷。



「────」



感到喉咙发乾。手脚失去感觉。嘴唇突然动不了。



断定一切反应都出于口渴,炎发少女呕血似的大喊:



「────冲锋!」



号令一下,她同时猛踏地面和举著上刺刀弩弓的精兵一起开始奔跑。如今目标只剩下接近并杀掉敌人,他们的行动保有明确的秩序。



包含炎发少女本人在内的两个班先行,三个班跟随在后。采取这个阵形是因为她笃定前面有陷阱。她不可能忘记,现在只有自己的排突出冲锋队形,是敌将蓄意引导的结果。



至于陷阱的具体内容,少女大概料到八成。是狙撃兵。自从在此地点展开战斗以来,狙撃兵至今都没出现。就算大半投入其他区块的战斗,没留下少数人手防备这种情形反倒不对劲。



肯定有狙撃兵准备在他们拉近约一百公尺的间隔前从某处射撃。少女十分笃定,一边飞奔一边环顾周遭──狙撃兵究竟将从何处瞄准?



不会是左右两侧耸立的裸岩区上。烟幕在有些高度的半空中比地面更浓,从裸岩区上方往下望的视野几乎被完全遮蔽。就算狙撃兵在高处,也会因烟雾影响难以瞄准。



基于相同理由一并删去所有高处配置点后,剩余的模式数量有限。首先想得到的是零星散布地上的岩石遮蔽死角。尽管在他们与敌方部队之间没看见显眼的大岩石,足以供一个人躲藏的隆起却很多。将狙撃兵安排在那些死角可能性很高。



然而,那对炎发少女不构成威胁。从岩石遮蔽处精准地瞄准在冲锋队伍中央奔驰的她并一枪撃毙──实际上是不可能办到的。首先弹道畅通的机会本来就很少,即使活用那一丁点机会发挥神乎其技的射撃,也会被少女的预测闪避掉。哪怕以托尔威‧雷米翁的技术,顶多只能削减队伍外侧的士兵人数吧。



根据这一点,应该防备的可能地点只有一处──耸立在敌方部队背后的陡峭岩山上方,旭日团士兵们称作第三区块的裸岩区。尽管因为烟雾笼罩看不清全貌,狙撃兵安排在那个斜坡上的可能性最高。与左右两侧裸岩区的重大差异,是他们正自己不断接近那里。愈靠近间隔的烟雾愈淡,弹道也必然地愈容易贯通。



从正面接近裸岩区时,遭到布署在斜坡上的狙撃兵迎撃,地面部队更趁著他们退缩之际趁隙反撃──是炎发少女设想的最糟状况。而包含她本人在内跑在前头的两个班,正是因应的对策。



如果狙撃兵布署在裸岩区,等他们一进入射程想必会立刻开火。考虑到烟幕导致视野变差,她推测射程不到四十公尺。这是双方部队即将在地面冲突的距离,射撃后肯定立刻进入两军错综混杂的混战。换句话说──只要没被第一波射撃绊住,掌握白刃战主导权的将是他们。那该怎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趁著前卫中弹后狙撃手尚未填充下一发子弹,后续部队从另一个角度攻进去即可。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先行的两个班,是用来诱使狙撃兵射撃的前锋。在他们中弹后,跟在后头的三个班立刻攻进去一决胜负──事情按照计画进行的话将是如此。正因为未必定会发生,炎发少女才亲自加入打前锋的两个班。狙撃兵看穿他们「诱使射撃后进攻」的意图暂停射撃,转而瞄准后续三个班的可能性也并非为零。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先行两个分队必须扛起攻撃重任。当然,少女本身有自信完全闪避掉第一波射撃。



若是和她一起战斗,以少数兵力杀进敌阵也不会不敌落败──基于这份坚定的信赖,打前锋的精兵也向敌方部队发起冲锋,全力从随时将落下的枪林弹雨中跑过去。



「────」



距离裸岩区只剩四十公尺、三十公尺。剩下二十五公尺时,光照兵出动迎撃。少女在这个阶段判断「诱使射撃」意图已被看破,遭到射撃的将是后续三个分队。判定毫发无伤被放行的他们要负责攻撃重任,她从正面闯进敌兵集团之中。



「疾──!」



两道刀身划出弧线。她施展「弹开箭矢」绝技扫掉射来的飞箭后,立刻剑光一闪打退拦路的敌兵。腥风血雨飞舞,就算面对的只有少数人先行的他们,光照兵也无法对等的战斗。



每当少女独自挥砍前进,战列就被深深凿穿──那个缺口很快地通往少年正在等待的终点。



「…………嗨。」



背靠著岩山,少年亲切地向许久未见的她打招呼。



欠缺任何表情的面容。像玻璃珠般没盛载任何感情的深红双瞳。滴著同胞鲜血的双刀刀锋。经历数不清的战斗后染得通红的身躯。



少年眯起眼睛。心想著在变成这副凄惨下场之前,袭撃她的痛楚是何等激烈。



她没有回应,在转瞬之间缩短间距,毫不犹豫地挥出双刀。



正如过去曾说出口的回答一样──伊库塔仅仅,思念著她。



一刀斩下首级。当少女排除此外的所有念头,正要挥落军刀的瞬间──冲撃感伴随熟悉的空气爆炸声袭向全身。



「──?」



会死,她心想。少女的本能如此确信。与枪响同时打来的物体除了子弹外别无可能,打穿手臂、膝盖、大腿与胸口中央的触感,应该只意味著丧命一种结果。



喀擦喀擦,僵硬的少女脚边传来坚硬的声响。



「────?」



她无意识地往下看──看见的景象令她倒抽一口气。



七、八颗本该贯穿身体的子弹在岩石上滚动。



「怎么样,雅特丽?」



面露与苍白脸色不相榇的开朗神情,伊库塔指向头顶。



「你以为狙撃兵在上头吧?不对喔。」



他的指尖这次指向正好相反的地面。此时少女终于发现,猎人们锐利的目光──透过掩埋岩山山脚的大小不一岩块缝隙间投射过来。



「欢迎来到迎宾走道的终点。送给一路抵达这里的你的礼物──是我们的伏兵。」



「──躲、躲在这里?真的吗?」



防卫战第二天中午,在黑发少年建造于第三区块山脚的壕沟中,托尔威双眼圆睁。



「搬开岩石、架设木材骨架后铺上木板,最后再将岩石盖回去。这可是彻底无视地形特质的精心之作。因为费了很多功夫,就算有点挤也忍一忍吧。」



伊库塔大胆地提出不讲理的要求。在只能匍匐前进的漆黑空间中,青年拚命寻找这里的优点。这种称作枪座的空间有好几个,最多可以容纳十余名风枪兵。



「不过,这里……射角不广喔。窥孔小又过深,大概只能瞄准正好来到适合位置的对手……?」



「这样才好。露骨地瞄准雅特丽会察觉。」



少年抱起双臂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这算是把想法反转过来。不是枪口对准目标,而是把目标带来枪口之前。把瞄准前的接近过程颠倒过来,使伊格塞姆超人般的察觉攻撃能力失效。」



岩石下的托尔威不知该怎么回答,伊库塔撇撇嘴角。



「是你的经历给了我提示喔!撃中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时,为了不让他判读弹道,你直到开火前一秒都闭著眼吧。既然那个方法管用,往藏匿枪手的存在本身设计应该没有错。总之,只要别让目标发现有人正在瞄准就行了。」



听到这番解释,青年也终于接受这个招数。少年语带叹息地往下说:



「说归这么说,设下伏兵本是古典的手法。在察觉狙撃的气息前,只要使对方觉得『不太对劲』就失败了。要诱使雅特丽来到这里,可是相当费力气的工作。」



伊库塔一边说一边望向北侧,尽可能以最高的准确度针对眼前的地形想像在不远的未来也许会发生的战斗。



「尽管如此,当有几个条件吻合时并非不可能实现。在剩余时间愈来愈少的状况下持续短兵相接,她肯定亲自率领部队杀过来。考虑到地形的容纳量,她多半会企图用一个连的兵力从中央突破。而脖子上放著主将首级的我将一直露面,确保她没有变更作战方针的余地。



当这个连突破碉堡,就采取包围机动迎撃困住部分兵力。说是蓄意放雅特丽所在的排突破阵形更容易理解吧。这样一来应该能诱使一个排突出队形,此时再努力一把,利用互相判读狙撃兵布署位置的机会,暂时让她的兵力分割成班单位。促使她认定狙撃兵在第三区块斜坡上,将各班划分成先锋和后续部队。有能力弹开子弹的她应该会打先锋杀进来。若在这种状况展开白刃战,依照她和其他士兵的实力差距,之后放著不管她也将最早来到我面前。」



脸凑在很深的窥孔上,伊库塔与壕沟内的托尔威四目交会。



「雅特丽对岩山上的防备,将直接成为地底埋伏兵的掩护。即便是她,应该也想不到我会针对重点使用那么费事的招数。



当然,在战斗途中有九成的意图都将被她看穿。她毫无疑问会很快发现我们故意引诱她突出队形、战场上某处躲著狙撃兵。不过,这样才好。若不是能够看破除了埋伏兵谜底以外所有战术的对手,这个计策本身便不成立。」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嗡嗡回响。在专为炎发少女准备的装置内外,两人不断针对活用装置的计画交换意见──



「停止战斗!全体光照兵拋下武器高举双手!」



当少年拉高嗓门命令,他的部下们拋下弩弓的声音响起。在稀薄的现实感中,炎发少女感受到背后的战斗气息渐渐淡去。



「──你可以出来了,托尔威。」



狙撃兵们从岩石下爬出来。看见这一幕,赶上少女的烧撃兵们错愕地瞪大眼睛,而她愣愣呆立不动的样子使他们更加困惑。看著与满目疮痍的敌将面对面,一动也不动的炎发指挥官,他们霎时间无法判断这代表什么意义。



「光是搬开岩石空间不够用,最终弄成微微隆起的形状,仔细观察也有一些不自然之处。不过浓烟导致视野不佳,又用我们的身体遮档住了。因为知道你看破机关的眼力有多好,我直到最后都很不安。」



伊库塔难为情地搔搔脑袋,忽然露出严肃的神情直视少女。



「……怎么样?这样子算是战胜了你吗?」



他直接地问起是或否。向延续数百年的双刀历史──向那段岁月致上最大的敬意。



「我们以我们的方法打败了伊格塞姆──可以这么认为吗?」



不主动宣布胜利,他把答案交给对方的心来决定。



听到问题的瞬间──炎发少女终于正确地察觉自己动弹不得的理由。



减低空气压力发射的子弹并未贯穿她的身体,仅仅留下中弹的事实后掉落地面。不必亲眼确认,军服底下也没有任何部位流血。



但是──尽管如此,那些子弹并非甚么也没撃中。



「────」



中弹的是她体内的伊格塞姆。一直以来驱策少女全身的炎色宿业。



依据自信自身最强建立的钢铁精神,面对否定结果不容分辨地得出结论。



这便是败北。



在数不清的战斗中不断刻划的双刀历史决定性的终焉。



今后战场的中──不再是自己,将改由眼前这些人扛起。



「…………」



伊格塞姆沉默不语,以模仿亡者的礼法肃然接受未伴随死亡的败北。



另一方面──除了呆立不动之外,少女想不出下一个行动该做什么。



她的心中只剩下伊格塞姆。此外的一切皆已被她斩断、屠杀殆尽、割舍掉了。她将人性不留残渣地焚烧殆尽后,来到此地。



如果伊格塞姆陷入沉默──究竟该由什么来驱动被留下的身体?



「…………」



从侧面吹来的风摇曳她的炎发。或许是风向到了现在才开始改变,笼罩头顶半空中的烟雾向西飘去迅速地转淡。



那一瞬间,少女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瞄准」自己,无意识地反射性抬起目光。四名风枪兵在眼前裸岩区的山顶附近──烟雾飘走后视野开阔的地点手持风枪。



果然上面也有埋伏,她无动于衷地确认事实。



「────」



不对劲。



枪口的方向──一半对著自己,这是理所当然。可是另一半呢?以瞄准她背后的部下们来说角度太陡。几乎对准斜坡正下方的枪身,朝向的是──



在脑袋做出结论前,她的身体动了。



「──咦?」



两手放开双刀,脚底猛踏地面。她伸出右臂抓住少年肩膀全力曳倒他,用背部护住目瞪口呆地摔倒的少年,同时将双臂伸展至极限直立不动。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响起。



倾注而下的四发子弹,全部打中少女的身体。



军服的纤维碎裂迸散。少女无意识地以目光追逐每一片碎块。



「────啊──」



在直撃生命核心的冲撃中,她察觉自己的行动,无可奈何地弯起嘴角。



「──啊啊──什么嘛。」



少女因为太过惊奇发出苦笑──真是的,究竟有多不肯放弃啊。



明明应该确实屠杀殆尽了。那个灵魂已被切得粉碎后碾成粉末,收集起来投入火中。



连残渣也不留地焚烧殆尽后,连灰烬都没剩下──明明该是如此的。



「──很顽强嘛,雅特丽希诺(我)──」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此。



比呼吸更自然地保护了自身的另一半。



他们大约花了四秒钟才反应过来处理状况。



「──在上面──!」



托尔威一发现立刻开火还撃。射撃扫向裸岩区上方,光照兵们紧接著冲上斜坡。接下来的情况,从地面完全看不到。皇室万岁、卡托瓦纳帝国万岁──那些傀儡疯狂的濒死叫声似乎响起过。但什么也传不进伊库塔的耳中。他从地面上一跃而起,少女的身体交替地仰向倒下。



「雅特丽──!」



伊库塔放声大喊,以双臂抱住少女。他忘了中箭的疼痛跪在地上俯望对方全身──一瞬间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左臂一处、腹部两处、胸膛中央一处。红殷殷的鲜血正从军服上的四个小破洞往外流。



「啊──啊──!」



伊库塔半癫狂地压住她胸膛的伤口。掌心直接感受到紊乱的心跳,鲜血如涌泉般从少年指缝间溢出,双手一瞬间染红到手腕。



「医护兵!医护兵──!」



双方部队的医护兵听到少年凄厉的叫声赶了过来。另一方面,托尔威和部下们一起掉头,高举表明无意战斗的白旗奔向司令所找哈洛。



从医护兵手中抢来绷带,伊库塔一一包扎所有眼睛看得见的伤口。将绷带压上腹部及胸口固定,束紧有大血管通过的上胳臂压迫伤口。



「哈啊!哈啊……!」



这连暂时的安慰也算不上。他拋开理智的声音,拚命一心一意不顾一切地伸手挽留不断流失的生命。



「──你的表情糟透了,伊库塔。」



少女在此时开口,说出毫无疑问属于雅特丽的发言。



看见她深红眼眸中的温暖光芒,她找回人性的证据,现在的少年却无心感到喜悦。



「爱怎么取笑我的脸都行!所以、所以别闭上眼睛!我现在就替你止血,这点伤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的……!」



半受到恐慌驱策的伊库塔手上不停动作,雅特丽朝他缓缓地摇头。



「没关系。这样一来终于轮到我了。」



「轮到什么?」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两个人轮流。所以──这样就好。」



留下这句话,她轻轻伸手盖住少年放在她胸口的手。



「停下来。看著我,和我说话。」



一双眼眸直视少年。她的目光务使少年冷静下来,有意识的俯望手边……勉强接受在担架抵达前没什么可做的事实。



「……如果说话能让你保持清醒,要我说多少都没问题。不过我的手也不会停,因为我可是很擅长抽空做事的。来,要聊什么?」



依然隔著绷带按住伤口,伊库塔回望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庞。雅特丽微笑地开口:



「谢谢你和我相遇。」



她向他说出心声。



「游学第一天──你们制造彩虹欢迎我的事,我记得好清楚。想从下方穿过去彩虹便消失,退回去又重新出现,感觉不可思议又令人著急,可是非常美丽──周遭的大家都淋成落汤鸡,有点好笑。」



两人脑海中浮现难以忘怀的景象。伊库塔回忆起来,自己也包含在那群落汤鸡里。



「到厨房偷食材的事情,我记得好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做坏事,差点被玛莉婆婆发现吓得心怦怦跳。谁叫你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事迹败露我们会变成明天的早餐。」



少女笑了。她在刚相遇不久时硬梆梆的口吻在少年耳中复苏。



「让我加入你们一家人相聚的事,我记得好清楚。我说清汤很好喝,优嘉阿姨称赞我吃得出小鱼乾高汤的滋味。晚饭后,大家一起做了南瓜金锷饼。味道香甜又温和的点心。」



少年也回忆起来。那时他边吹凉刚烤好的金锷饼边吃,结果烫伤了舌头。



「在意见交流会上吵架的事,我记得好清楚。巴达叔叔从那时候起发派的任务,一开始你和我失败连连,但慢慢地掌握诀窍。任务没法如计画进行,反倒感觉很有意思──」



意见的冲突。意气用事的针锋相对,与经历过后的成长。



「死守小屋和狼群战斗的事,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我以为或许真的会死,但当我发愤宣言要让你一个人活著回去,你却叫我笨雅特丽发了火。那时候我们约好,要两者化为一体来战斗。」



孩子之间的约定没有期限。是自那一天开始后永不结束的契约。



「你试图诱拐我离开帝国的事,我记得好清楚。为了诱使我堕落,我们一起玩过各种危险游戏。诈欺诈欺师、设圈套骗骗子上当。就像在延续小时候的冒险,让我快乐开心得不得了。」



一心投入玩火的学生时代。耀眼又充满烦恼的日子。



「你在雪薇小姐的店里替我挑衣服的事,我记得好清楚。纱丽服明明那么漂亮,却在当天就毁了,深深伤到你的心。」



苦恼到最后发狂的他,与冷静自持地接受的她。以那一刻为界线,少年从根本重新追究自己面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态度。



「『骑士团』的成员凑齐后的事情,真是想忘也忘不了……自齐欧卡的领土突破国境,救回模拟战途中险些遭绑架的夏米优殿下──在北域则发生席纳克族的叛乱,和阿尔德拉神军与『亡灵部队』交战时担任殿军……呵呵,这样好不容易、才说到一半──」



不断说话的雅特丽双瞳看来彷佛正缓缓失焦,伊库塔强行插嘴:



「我知道,雅特丽。全都知道。因为我和你一起体验过这一切。」



少女注视著过去的眼眸,被拉回现在的少年身上。



「──没错。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加入不愿加入的军队,被拱上根本不想要的英雄位置,却依然不变地陪伴著我。」



「那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是我的半身。」



听到伊库塔颤抖的话语,雅特丽深深颔首──望向落在地上的双刀。



「没错。所以──在消失之前,全部拿去吧。」



少女解开皮带扣环,拿起挂在右边腰际的短剑剑鞘递给少年。



「短剑给你,当成护身刀。军刀随你处置,你留著也好,让给别人也无妨。还有──」



她啪嚓一声打开腰包别扣。搭档火精灵西亚降到地上,关心地仰头望著被少年抱在怀里的主人。



「西亚托付给你。如果她接受的话……让夏米优殿下当下一任主人。」



「住手,雅特丽!选下一任主人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提这些西亚也很为难!」



少年像要否定对方的台词般盖过话头。雅特丽深红的眼眸带著有力的光芒。



「伊库塔──求求你。从今以后也一直保护那个女孩。」



「────」



「不必保卫国家。不必保护第三公主。可是唯独那女孩──那个叫夏米优的女孩子,你要保护到底。连我再也做不到的份一起好好珍惜她。



还有……可以的话,让她得到幸福、作许多美梦。因为至今为止,她一直被迫看到不想要的恶梦……」



少女的说话声急遽地失去力气。握紧她的手试图拉回渐渐沉入黑暗深渊的她,少年激烈地摇头。拋开所有判断力,他像个撒娇的小孩般嚷嚷: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是说过吗!没有你在一起,就办不到……!」



鼓起全力用比婴儿更微弱的力道回握他的手,雅特丽摇摇头。



「你和我是两者为一。互相联繋交融在一块,甚至没有分界线。往后我们也将一直在一起。你不会说──这不科学吧?」



少年顽固地不肯接受她温柔的结论。即使哭花了脸,仍然拚命对她说话。



「我答应过──妈妈。当你快要被不好的命运困住时,要由我来阻止你。由我牵起你的手,引导你走向幸福的方向。



求求你,雅特丽。和我一起活下去。别逼我再违背更多承诺……」



少女拚命寻找该用什么话语来回应他的恳求──彷佛应她所求,在渐渐稀薄的意识中,雅特丽脑海里闪过许多幕景象。



在旭日团度过的童年时光。和白衣科学家们的交流。桑克雷家的餐桌。哈洛的笑容。马修的扑克脸。托尔威怯懦的微笑。夏米优殿下闹别扭的表情。和骑士团同伴们共度的耀眼日子。



总是位于这一切的中心,黑发少年装傻的模样。



「……你可以抬头挺胸,伊库塔。」



在鲜明的追忆尽头,雅特丽浮现满怀信心的微笑告诉他──答案就在这里。



得到重要的同伴。得到信赖的长官。得到可爱的好友。与他们之间建立羁绊。



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都与灵魂相结合的半身共度。



没有任何理由犹豫。那里只有值得自豪的经历。此刻她可以挺起胸膛,驳斥过去那一夜露西卡‧库尔滋库施加的怜悯。



「你实现了承诺。」



少女保证。肯定他没有任何需要后侮之处,已经完成了目标。



在少年身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活得比任何人都更幸福。



「────!」



伊库塔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已传不进她耳中。



五感依序停止作用。在临终的黑暗中,她撤除自己的边界,全身放松力道。



融化在他之中──在那里继续作梦吧,雅特丽心想。



举起白旗通知士兵们停火,托尔威奔向司令所。浅洞窟虽然距离不远,但要穿越还在混战中的敌我双方之间并不容易──他在抵达的同时拉高嗓门呼唤哈洛。



随著战线后退,重要人物也要转移所在地,他们早就为此作好准备收拾妥当。夏米优殿下也在场,托尔威考虑数秒后评估情况,决定带少女同行。



尽管第三列碉堡尚且勉强维持著,从中央突破进来的伊格塞姆派士兵使得洞窟周边不再称得上安全。剩下的退路只有安置皇帝与宰相的第一区块上方,或是第三区块周边。由于不可能选择不重返伊库塔与雅特丽身边,青年决心保护公主赶过去。



他们离开洞窟,与扛著担架的医护兵们一起奔跑。右腿骨折的马修由体格魁梧的部下背负,夏米优殿下也牵著哈洛的手一直往前跑。最糟糕的预感催促著每个人,使他们像要否定预感般不断迈步。没有多远的距离,感觉像是延长了十倍。



「阿伊!雅特丽小──」



抵达终点的瞬间。所有人都理解到,一切已经结束了。



────────────────!



伊库塔正在嘶喊。紧紧抱住炎发少女的身躯不成声的痛哭。他涕泗纵横地抽噎著,沙哑破音的喉咙颤抖著反覆呼唤她的名字。



染红他们周边地面的血泊,血量多得足以轻松葬送一个人的生命。



闭上双眼倒卧的少女,表情平静到感觉不出生命的存在。



「──」



托尔威右手的风枪落地。



哈洛双手摀住嘴巴。



马修停止呼吸。



夏米优的双膝颓然跪倒。



「──啊──」



上百句准备好的道歉台词,在她心中永远失去目的地。



再也无法道歉。无法得到原谅。



那双手──再也不会梳过她的头发。



风向改变,滞留在半空中的烟雾向西飘去。



在晴朗的傍晚天空下,少年呼唤半身名字的声音未曾中断过地不停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