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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愿的所在(2 / 2)




「什么?」



萨费达疑惑地反问。然而──当他看见挡住去路的高墙,不必听到回答也瞬间察觉一切。



「……死、死路……?」



「掉头吧,大叔!现在还来得──」



少女抓住他的手准备原路折返,三名男子却手持凶器挡住他们的去路。



「总算追上了……」「你们闹得很凶嘛。」



他们眼中充满杀意。萨费达与少女缓缓后退,无可奈何地被渐渐逼到墙边。



「大、大叔……!」



失去生路的少女颤抖地望向萨费达。一收到她的目光,男子心中做出某个决定。



「……放心吧。」



「咦?」



告诉她这句话后,他深吸一口气,空气让消瘦的胸膛高高鼓起。



「我在这里!」



萨费达尽可能以最大的音量朝头顶吶喊。少女和那些男人同时愣住,他仍然放声大喊。



「我在这里,萨扎路夫!你追踪的对象,第一级战犯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在这里!快点过来!别拖拖拉拉的~!」



处于一筹莫展的绝境,他竟然呼唤此刻应当还在追踪自己的对象。声音在受墙壁环绕的狭窄空间内回响,少女茫然地开口:



「你──你在说什么?大叔……」



「退后。忍一会就行了。」



萨费达简短的告诉她,从墙边往前走一步。他将少女护在背后般挡在前方,双手如持矛般握住木棒。



「要上尽管上,你们这群恶棍──话说在前头,我的短矛术可不好对付。」



萨费达清晰如昨日地回想起为了高等军官甄试锻炼自己的日子,摆开迎击架式。看见对手到了这个地步还展现抵抗意志,愤怒在那些人之间爆发。



「正合我意~!」



在黄昏天空中响起的吶喊声,也传到了呼喊对象耳中。



「──刚刚的声音是?」



「在那个方向!」



梅尔萨立刻找出方向,萨扎路夫带著部下们一起迈步飞奔。可是,他胸中感到难以释怀。



「刻意大喊,通知我们他的存在?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请小心,或许是陷阱!在复杂的地形中偷袭的危险也──」



梅尔萨事先提出警告,以免最近有失控倾向的长官贸然行事。萨扎路夫勉强没当成耳边风记在心里,踏进巷子里寻找声音的主人。



「……?这是……」



「……有争执声传来。在我们之前,他已经和别人……?」



愈进入巷子深处,愈感觉得到靠近怒吼声与混战的气息。萨扎路夫直觉地感受到,这并非单纯的陷阱,而是正发生某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就算如此,他也没时间放慢脚步。把对方带回监狱,让他为部下们的死负起责任──那个专注的念头仍旧盘据在胸中深处,萨扎路夫穿越错综复杂的巷弄。



「──在这里吗!」



他笃定地弯过转角,几乎同一时间,刀子刺进在那里的男子胸膛。



「──咦?」



三把小刀接连刺进萨费达的身躯。不过──在那一瞬间,那些男人发现穿著军装的士兵们截断退路,脸色猛然发白。



「军、军人──?」「可恶,闪开闪开!」



已无其他路可走的男子们自暴自弃地往前冲,最后的挣扎也被梅尔萨立刻处理因应。



「制伏这些人!」



手持短矛的士兵们听令走上前。迫近的矛尖令他们裹足不前,士兵们抓准时机扑了上去。一人被击中手腕武器落地,另一人惯用手的肩关节被刺中发出惨叫,剩下一个人也因此丧失战意举起双手。



「让开!」



萨扎路夫推开被制伏的男人们,踏进小路深处。看到他的身影,支撑萨费达身躯的最后一条弦断了。



「……你来了,萨扎路夫……」



举著的木棒从手中掉落,他同时跪倒瘫在地上。血泊转眼间从趴下的身躯底下扩散开来,让萨扎路夫暂停呼吸。



「──」



「大叔!大叔……!」



少女发出哀鸣跑到萨费达身边,以娇小身躯吃力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曝露在日光下的伤势,看得少女和萨扎路夫同时倒抽一口气……不只最后刺中的三处伤口,手臂、肩膀、胸口、腹部──深深的割伤散布身体四处,诉说他直到倒下为止的奋战经过。



「……本来以为三个恶棍还应付得来……我的实力比自己预料中更加衰退……咳咳……」



殷红的鲜血随著说话自他口中溢出,梅尔萨看到他的伤势后立刻指示。



「出血很严重──医护兵!」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奔向萨费达,蹲在他身旁开始急救。萨扎路夫近距离俯望著那一幕,以颤抖的声音开口。



「……你在干什么……」



「…………」



「你──你怎么擅自性命垂危。不对吧,这不是你的死法。你注定的临死样子,绝不是像这样……!」



萨扎路夫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对方衣襟吶喊。



「你要向士兵──向士兵道歉!向你害死的所有部下道歉!按照军事法庭的裁决负起责任接受处刑!那是你唯一办得到的事情吧!没尽到其他任何当长官的职责,那是你唯一剩下的最后义务吧……!」



在愤怒与内疚驱策之下,萨扎路夫边叫喊边摇晃对方的身躯。无法坐视不顾的少女整个人插进两人之间。



「住手!住手啊!这样会死的、大叔他会死的……!」



「……!」



少女推开他哭著护住萨费达。目睹她的身影,一股像高温又像疼痛的感情在萨扎路夫胸口深处盘旋。他是为了作个了断来到此地。明明是前来让眼前的男子背负起责任──为什么非得有小孩子向我哭诉?



「……没关系,你退后……」



仰卧的萨费达沙哑地说。少女吓了一跳转向背后。



「大叔……?」



「没关系……那个人有动手的理由。有正当的理由。」



他说完后看著萨扎路夫。进行急救的医护兵们很快向梅尔萨报告伤情,她悄悄告诉长官报告内容。



「……伤口太多,连止血都很困难。大概最多再支撑几分钟……」



「──!」



萨扎路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从目睹萨费达被刺伤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对那个结局有所预感。不必听见梅尔萨的耳语,萨费达也想像著内容吐出一口气。



「很难撑到刑场啊……」



当男子说出那句话,萨扎路夫在焚身的愤怒与焦躁中半是无意识地握住短矛。他跨过萨费达的身体站在正上方,矛尖抵住他胸膛中央。少女发出惊呼想要阻止,但被士兵们制伏。



「是啊……这样就好。」



萨费达不再拒绝投向自己的杀意。他的反应令萨扎路夫更加困惑。



他不明白──为何对方不大哭大叫?明明在军事审判上显尽丑态的男人,为何到了这个地步却能够接受自身的命运?



脸上甚至还浮现安祥的感情──



「……怎么了,萨扎路夫?不动手杀我吗?」



结束始终没有到来,让萨费达疑惑地发问。萨扎路夫沉默良久后张开颤抖的双唇。



「……你为何保护那女孩?」



侧眼看了看被士兵们制伏的少女,他低声问道。萨费达的视线一度转向少女,忽然扬起嘴角──接著仰望头顶露出的狭窄天空。



「逃出监狱之后,我一直思考──我在哪里走错了路?」



「…………」



「我终于知道答案了。不──是回想起来。隔了好久、真的隔了好久,我想起自己昔日曾立下什么目标……」



萨费达在诉说的同时心想。没经历过的战果、不费任何力气得到的授勋、完全名不副实,空虚地逐步晋升的阶级──这一切都和他追求的事物不同。



当双亲告诉他甄试通过时,他应该回答这不可能并拒绝接受。和英雄们并列接受表扬时,他应该回应别小看我并转身离去。对于人生被贵族们的企图推动的状况,唯独他本人不该坐视旁观。



在为战记内容感到兴奋不已的年少时光中──他的目标绝非徒具虚名的中将。他打从心底想成为的,绝非挂名的司令长官。



即使当不上将级军官、不足以成为校级军官也好。就算身为一介无名兵卒与辉煌的荣誉无缘,就算在连是哪里都不清楚的战场一角结束生涯──



「我──以前一直想当军人。」



看著自己唯一守护到底的少女哭泣的脸庞,萨费达说出直到今天都未能实现的真正梦想──在临终的此刻稍微实现了的真正心愿。



挺身保卫弱者,赌上性命对抗不合理的暴力。



要办到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贵族当后盾。只要心中怀抱这份感情,决定用自身的双脚前进就够了。如果更早发觉那一点,他或许不会度过那么漫长的无所事事岁月。不会被他人的意图影响而迷失自我。不会迁怒地虐待席纳克族族人。也不会害死走在军人正道上的部下们。



「……后悔也太迟了吧……」



萨扎路夫挤出声音。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萨费达微微颔首。



「……是啊,你说得对──」



最后留下这段交谈,男子陷入沉默。梅尔萨量量他的脉搏,随即摇摇头。



「……他死了。」



「大叔!」



重获自由的少女抱住男子的身躯。面对再也不会开口的遗体,萨扎路夫浑身颤抖──收回一直抵在萨费达胸口的短矛。



「……我无法杀掉他……」



他声音沙哑地呢喃,心中想道──我不该听他临终的遗言,应该在找到人的那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刺下去。那么做的话,一定能够杀掉他。能够依旧当他是害死众多部下的长官,按照北域动乱战犯萨费达中将的身分制裁那个男人。



「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



短矛脱手落地,萨扎路夫仰天啜泣。梅尔萨悄悄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直到他的泪水止住为止,她一直保持那个动作。



部队不久后撤离城镇,萨扎路夫透过精灵向元帅报告──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为了保护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击而战死。



「开火──!」



炮弹随著号令自舷侧发射,水柱高高溅起。挂上帝国军旗的崭新军舰迎著满帆的风掠过海原。



「右满舵──!」



负责指挥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的声音在舰上朗朗回响。然而……



「又迎风换舷?喂喂……!」



听到那个指示,她的同袍波姆海尉在船尾傻眼地喊。本来在前桅下的尤琳海尉接著跑到舰桥。



「拜托,适可而止吧!从刚刚起就一直大角度让船逆风航行!也要考虑操帆的麻烦呀!大炮那边本来就占掉人手了!」



对于同袍脱口而出的抱怨,舰桥的波尔蜜不解地歪歪头。



「不过,还可以做到吧?」



「问题不在于做不做得到!又不是表演杂耍!」



尤琳海尉代表船员们向不断提出高难度驾船要求的舰长抗议。波姆海尉也赶到现场,正当三人快要争执起来,微胖青年自通往船舱的阶梯冲上来。



「等等,等一下!──不好意思,波姆海尉、尤琳海尉。刚才的航行是我拜托波尔蜜进行的!」



「咦?」「为什么你──不,马修少校要这么做?」



波姆和尤琳疑惑地注视著闯进来的陆地人。马修揉揉头发回答。



「嗯……船上搭载了爆炮吧?炮的重量应该会对机动性造成影响,我想尽快查清楚状况,就拜托了波尔蜜。」



马修望向她本人,波尔蜜嫣然一笑竖起大拇指。他露出苦笑,重新转向两名海尉。



「所以──那家伙并非只是在玩闹。愈是极限驾船,愈会显现出船舰性能的微妙变化对吧?在正式战斗中陷入慌乱之前,我想趁现在查出问题所在。」



他兼作为帮腔的说明道。波姆和尤琳因为客人谦逊的态度愣住,面面相觑。



「既然是这么回事的话……」「我还以为她只是因为新舰处女航太过兴奋。」



「哈哈。那也有一部分影响……」



微胖青年无法全面否定,笑容一阵抽搐。看到他们之间谈出结果,波尔蜜再度喊道。



「明白玩杂耍的理由了吧?那就再来一趟,准备迎风换舷!」



「还来啊!」「啊~真是的!得意忘形!」



两人一边抱怨一边展开行动。在继承喀尔谢夫船长意志的女子指挥之下,船舰再度开始在海上疾驰。



「……喔……」



几个人影从舰桥角落关注著那个情况。其中一人是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



「不错嘛,满有模有样了。」



「是、是!令侄女波尔蜜纽耶海尉的指挥能力,在爆炮舰上也彻底发挥!」



在后方不远处待命的副官紧张地滔滔不绝。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哼了一声摇摇头。



「你啊……没必要因为在人家面前就提起波尔蜜的名字。驾船不是全体船员的工作吗?今天那家伙只是得到新船很兴奋罢了。」



「是──很、很抱歉。」



领悟自己说错话的副官深深低头道歉。此时站在两人身旁的长须老人悠哉地插进谈话。



「话虽如此,看来她恢复了足以在新船上开心玩闹的自信,太好了。」



「否则人家不会把船托付给她。为了避免她像『暴龙号』那次一样丑态毕露,人家可是从擦甲板开始重新彻底锻炼过她,好让她没有你照看也不成问题。」



海军上将对曾任已沉没的暴龙号舰长的拉吉耶希‧库奇海校说道。旁边另一位形象比库奇海校来得严厉的老将走上前。



「姑且不谈波尔蜜纽耶海尉,我可不喜欢在难得的船上载那种重得要命的东西……船速都慢了。」



「别那么说,西古鲁姆。和陆地上的战争一样,战舰也随著时代进化,自然变得会跟我们的时代有所不同。无论是战斗方式、身为水手的尊严形式都一样。」



库奇劝解老战友。不过,他眼中突然浮出恶作剧的光芒转向耶里涅芬。



「听说新元帅相当不好对付?」



海军上将停顿数秒后,愁眉苦脸的回应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



「……是啊。那个人什么不好说,偏偏嚣张地对人家说出──『别当海盗军,作为帝国军一起战斗吧』。」



那人在尤尔古斯与泰德基利奇家亲戚齐聚一堂的场合所说的话,在上将心中仍记忆犹新。看到他带著复杂感慨的侧脸,库奇哈哈笑起来。



「这时候送那位泰德基利奇家的少爷进来,上将就无法拒绝吶~」



「……因为人家有必要尽快偿还欠的恩情。」



他面带苦涩地呢喃──在那场与艾露露法伊少将率领的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激战的尼蒙古港海战中,他对自马修算起的「骑士团」成员们欠下多笔人情债。当现在的元帅提出来,即使是有些鲁莽的要求他在情面上也得答应。



「话说回来──致力于训练是很好。」



尤尔古斯上将暂时咽下那个事实,再度注视著船员们的样子。人人都精力充沛的四处活动──不过他却不经意看到正眺望舰上的波尔蜜和马修目光相会的一幕。



「啊……」「……嗯。」



两人一瞬间互相注视,然后害羞的轻轻挥手。那看起来就很青涩的模样,令尤尔古斯上将扶额叹息。



「那个不能想想办法吗?感情好是很不错,但士兵们看了刺眼啊。」



「要、要由属下去提醒吗?」



把话当真的副官慌张地问。上将再次感到虚脱无力,耸耸肩回答。



「……只是开个玩笑,不必一一反应。」



「失、失礼了!」



「够了。你待在这里也没事做吧,去看看舰尾的情况。」



当他说完,担任副官的男性士兵立刻跑向舰尾。库奇海校以怀念的目光望著那个毛躁的年轻背影。



「他是新任副官吗?」



「没错。明明已到任一个月还像只小鹿一样怯生生的,真伤脑筋。虽然他作为资讯军官很能干──兼具头脑聪明与胆量大的家伙很少啊。」



他喃喃说著叹口气──被迫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想起一个不知恐惧为何物,总是以目中无人的讽刺回应他的男子。想起那直到尼蒙古港海战为止都理所当然陪在身旁──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身影。



「你顽强地活在某个地方吧──让人家做个了断,邓米耶。」



他说话的声调凌厉又低沉。耶里涅芬‧尤尔古斯蕴含决心的话语,远远地响彻连接敌国的广阔海面上。



同一天,兼作为新舰处女航的训练结束后的傍晚时分。马修在船上的军官室开完检讨会来到走廊上,直接走回自己的客舱趴在床上。



「……好~累~……」



结束到海军赴任的第一天,这是他不作假的感想。当然这并非单纯的一句话。新环境、工作、人际关系──那是整整一天体验那一切,无论成功、失败或挣扎都经历过一番后的发言。



「…………」



刚刚在军官室的会议散会后,马修和名副其实成为未婚妻的波尔蜜只以同袍身分简单打过招呼后立刻告别。因为彼此都有时间,要说没有依依不舍是撒谎──但不能因为这样,才刚赴任就在其他人面前你侬我侬。微胖青年确切地理解自己被派来此地的意义。



「……把海防全丢给海军的阶段……结束了吗?」



马修重新回想起黑发青年在亲戚会议上的发言……从组织成立直到今天,强烈的独立性是卡托瓦纳海军的传统与骄傲。那种立足于传说水手喀尔谢夫船长生存方式的精神性,反过来看,也可以说阻碍了海军与陆军构筑绵密的合作。总之──伊库塔‧索罗克派马修‧泰德基利奇进入海军最大的目的,是为那段历史注入新空气。



分享爆炮相关资讯当然也很重要。不过,伊库塔藉那种重要性本身当成派马修进来的名义利用也很明显。一方面因为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在尼蒙古港口海战时欠下人情债,不同于上次是搭乘到目的地为止的「客人」,如今马修保有作为军官的发言权和存在感置身于海军。



「……简单的说,首先是要我好好表现吧。」



微胖青年也有所自觉。比起军务上的实力,这项任务反倒要求他发挥社交场合的沟通能力,期待他担任顺畅传达陆军意思的窗口。具备他的立场与能力后,那件事才首度成为可能。



「虽然继承自『暴龙号』的熟面孔很多有帮助,每个家伙都不好对付,很费神啊。真是的……」



当他语带叹息地抱怨,搭档风精灵图从床铺上发出讯息通知。他正觉得差不多该打来了。微胖青年起身回应。



「──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



「嗨,午安,吾友马修。现在方便吗?会不会妨碍你和未婚妻共度热情的夜晚?」



老样子的玩笑话让马修有点安心,他没有表现出来,从鼻孔哼了一声。



「我和某人不同,没办法第一天就那么厚脸皮啊。」



「哈哈,看样子今天很辛苦吧。」



「算是吧……不过,若非在上次海战得到另眼相看,这次也得从客人待遇开始。我就想成没出现那种情况已经很好了。」



青年积极的说。些许的疏远感,不至于让他培养至今的顽强精神受到动摇。也许是透过通话感受到马修的可靠,伊库塔带著高兴的语气继续交谈──但谈了几分钟后,他的声调突然一沉。



「换个话题,其实我有点事要报告。你听到或许会吃惊。」



「嗯?什么事?」



「最近我们发现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逃狱了。不过在萨扎路夫准将负责搜索下,事情已经结束。」



「……啊?萨费达,是指那个萨费达中将吗?」



太出乎意料的通知,让马修忘了声音会传到隔壁而放大了音量。伊库塔简要的说明事情经过,他一脸严肃的抱起双臂。



「……趁著军事政变的混乱逃狱吗?的确,那个时期没有余力监视囚犯……」



「这是件说不出是谁有错的事件,不过雷米翁上将觉得他有责任。」



「以他的性格会这么想吧……那事情的原委呢?」



「嗯,根据萨扎路夫准将报告,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在他眼前因为保护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击战死。」



这事件本身超出预期,那个结果也在马修的意料之外。他感到脑海中满是问号,再度询问。



「……是经过什么原委出现那种结果?」



「我也没到现场看过,所以不清楚详情。据说他逃狱后和孤儿一起在贫民窟生活。如今死去,是一起生活的小孩在他被追兵追逐途中遭到人口贩子袭击,他试图拯救那群孩子导致的结果。」



「那个萨费达中将?赌上性命救小孩?……那个生活意义就是欺凌席纳克族的人?」



马修实在不认为那是同一个人物的行为,皱著眉头歪歪脑袋。伊库塔停顿一会后告诉他。



「『我一直想当军人。』据说那是他临终的遗言。」



「──!」



「那件事让萨扎路夫准将极为沮丧。我都说过没关系,他却好几次向我低头道歉,说他不惜改变行动计画去搜索,却无法把人带回刑场,也无法亲手补上最后一击。」



「……我之后也可以试著联络他吗?」



「务必拜托你。我也应该开解他,但我站在反对搜索的立场,想隔一段时间再联络。」



体察伊库塔心境的马修点头答应,也想著萨费达临终的遗言。



「想当军人吗?……在军官的位子上犯下那么多错误,到最后的最后在说什么啊……」



「真不明白。我连一次也没想过同样的事情。」



「那样也很奇怪……一般来说一开始会想啊。实际看到军人或读战记时,会想变成那样、想成为能保护大家的强大人物。」



马修想起童年的记忆,不由得把作为自身出发点的感情与刚才的台词重叠在一起。



「萨费达中将也曾抱著那种心情吗?和我一样的心情?不过,那样的话……他后来怎么变成那副德性?」



「不是每个人长大成人后也不会忘记初心。不──没有遗忘的人或许反倒少见。吾友马修。」



伊库塔抱著某种达观回答。微胖青年也不否定那一点,却对于直接下结论感到迟疑。他再深入一步,想像一个人的堕落。



「……或许是身边没有背影吧。」



「嗯?」



「没有可追逐的背影。萨费达中将身边或许没有当作路标的对象,回顾自己……我不知怎地那样想。」



青年断断续续的说。在精灵的彼端,伊库塔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一直都有。雅特丽、托尔威、你……从入伍后一直在我身旁。碰到烦恼随时可以商量、近距离目睹你们活跃的表现,我也会涌现不服输的念头。不过,搞不好……这本身就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马修回忆自己至今生活的环境与总是在身边的同伴们。



「如果和你们关系不亲近……我能够像至今一样努力吗?如果一直像发生在遥远世界的事情一样远远望著你们的活跃表现……我大概会认命吧?觉得自己不可能变成那样,他们和我生活的世界不一样。」



「…………」



「而且啊……萨费达中将在年龄上和你老爸以及──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与雷米翁上将同世代的军官吧。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交流过,但他应该一直看著那三个人大展身手。拿来和自己比较、感到羡慕……一定也憧憬过。」



「也许是吧……但是,他并未追逐他们的背影。」



「或许是太遥远了……如果他们是可以亲近交谈的对象、可以像我们一样互开玩笑的关系,说不定就会认为对方同样是人类,涌起追逐的毅力。



至少我就是这样,因为我可以和你们待在同一个战场、肩并肩一同战斗。无论在大阿拉法特拉山上、在海上……那一点始终是我的心灵支柱。」



伊库塔真挚地接受微胖青年怀抱的感触,开口说道。



「如果像自己一样拥有同伴,他说不定也会有段不同的人生。关于萨费达中将的来历,你是这样想的吧。」



「正确来说……是忍不住这么想。你认为我离题了吗?」



马修不安的问。摇头的气息透过通讯传来。



「不,我认为有一番道理。因为有同伴帮助才得以战斗到今天──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黑发青年针对那一点毫不吝惜地表示赞同,同时继续说道。



「当然,真相不得而知。我们不是他,最终无从估量是什么决定性的扭曲了萨费达中将的人生。也许是无缘相遇,也许是没活用相遇的机会。在何处怎么做会走上另一条路……如今他本人已死去,无从探索可能性。」



一切都只不过是从片段的资讯做出的推测。微胖青年有所自觉地垂下头。



「……我思考的是徒劳无功的事吗?」



「别说傻话。这是很重要的事。」



他出乎意料地得到强而有力的回答。马修瞪大眼睛,伊库塔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有人类都有故事。是否令人喜欢另当别论,不管善人或恶人都有。因为我们是军人,在战场上必须遮蔽那个事实面对敌兵……不过,如果连有一天回想起来都做不到,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那时候,我们的心就被遗弃在战场上了。」



不久后微胖青年也察觉,伊库塔说出口的,是对于包含自身在内所有军人的告诫。



「对于对方完全丧失想像力时,人与人之间剩下的交流手段只有战斗。所以──你要好好保管,马修……然后,可以的话,希望你在周遭有人遗落相同的东西时提醒他。」



青年的话语如同恳求。马修接受了他声调中的真挚,反覆地点点头。



「……嗯,到时候我一定会提醒。」



他像立誓般回答。伊库塔露出微笑的气息传了过来。从昔日一起活下来的战场开始,那份羁绊变得更加坚固,他们的心至今依然互相支持著彼此。



伊库塔结束与马修的通话回到办公室,哈洛和三名副官正热烈地谈论著。



「不,所以说哈尔戈少校,我意思是你致力于履行职务很好,但连我们份内的工作也拿去做令人困扰。」



「请别这么说,这里就交给新来的我处理!两位偶尔休息久一点,纾解先行工作至今的辛劳也不错!」



「我在立场上也同属新进人员……什么都不做地待在这里感觉很尴尬,还是希望能分派工作给我处理。」



正面对面起争执的是梅格少校、尤格尼少校、哈尔戈少校三人。特别形成争端的是雷米翁派的年轻成员哈尔戈少校,为了与身为伊格塞姆派资深成员的梅格少校取得平衡而录取的副官。他在能力方面没有问题,却有干劲过度旺盛,连同事的工作也想抢去做的坏毛病。



「那个,哈尔戈少校。若你想要追加的工作,先找我──啊,伊库塔先生!」



试图为三人仲裁的哈洛发现青年归来,展颜一笑。伊库塔举起一只手回应,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来。



「看样子我指派给你的工作太少了。不过你放心,这里的追加工作多得像座小山。」



他将放在桌脚的一叠文件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看到那个份量,哈尔戈少校的脸颊抽搐起来。梅格少校语带叹息地拍拍他的肩膀。



「……连这个你也坚持要一个人处理吗?那么我不会再阻止你。」



「当──当然要了!这正合我意!」



哈尔戈少校彷佛在说他无路可退一般紧抱住那叠文件。梅格少校一口气吊起眼角。



「我撤回前言,这个笨蛋!我怎么可能不阻止这种乱来行径!你过来!」



「不、不不?梅格少校,这是做什么!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去不会妨碍元帅阁下的地方!尤格尼少校你也一起过来!我们有必要早点和这家伙解决问题!」



「我深有同感……我也同行。」



除了一人以外都同意后,三人徵得伊库塔允许离开办公室。听著争论声在门的另一头远去,青年对独自留下的哈洛开口。



「哈洛,你今天也可以下班了。你也有不少工作想在自己房间里整理归纳吧?」



「啊……是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因为东西放在那边,我从那边回去。」



哈洛行礼后走向隔壁的休息室。休息室和这间办公室相连,不过也有门可以进出走廊,她似乎打算走那边回家。



哈洛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间,隔著墙传来一会收拾东西的声响,随著最后的关门声──直到刚才为止的喧嚣简直不像真的,寂静的沉默降临在伊库塔周遭。



「……都这个时间了吗?」



时刻已至傍晚。从窗户射来的阳光转为橙色,室内家具分别落下深深的影子。鸦雀无声的黄昏办公室中,唯独挂钟指针刻划时间的声响规律地答答响起。



「…………」



紧张感消除了,一股奇妙的浮游感同时包裹青年──没有直接面对的工作、也没有要指示的对象,在忙碌的日子中突然空出来,像一个微寒陷坑的时间。



「…………!」



霎时间,颤抖从脚边涌上来。颤抖自膝盖传到腰部、腰部传到肩膀、肩膀传到手臂,如波浪般爬上来逐步侵蚀伊库塔全身。



「……可恶,又来了……」



「伊库塔──」



库斯察觉他的异状在桌上呼唤。但伊库塔甚至无法回应搭档,他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停下来啊。就算发抖也改变不了什么吧……!」



他两手使力试图压下颤抖。可是别说平息,颤抖反倒变得更加剧烈,四肢末梢的感觉开始减弱。受到彷佛慢慢没入冷水之中的恶寒侵袭,伊库塔判断情况不妙,迅速拉开抽屉。



「伊库塔,那个──」



库斯再度开口,但青年拒绝理会并抓住抽屉里的麻袋。他以颤抖的手指粗鲁地扯开袋口,抓住一片里面类似黑色乾草的物体立刻放进口中,并且咬紧好让乾草压在牙龈黏膜上──



「──!咕恶……!」



独特的麻痹感扩散之后,强烈的呕吐感很快令他作呕。他勉强忍耐著继续咬乾草,但即使经过一段时间,身体的颤抖始终没有平息。



「……用咬的已经不行了吗……?」



伊库塔在迫切的意识中这么判断,从抽屉里拿出香烟卷纸在桌上摊开。他把刚才的乾草摆在纸上,手指抖动地卷起来。



「……呼~!呼~!……」



他叼住卷好的扭曲纸卷,要求桌上的火精灵点火。火精灵点犹豫了一会,但在他再度催促后不得已的点起火。伊库塔将口中叼著的纸卷缓缓地伸向眼前摇晃的火焰──



「──要不要改成这个?」



就在纸卷前端接触到火舌前。一杯冒著热气的茶递到眼前,完全阻止他的行动。



「……哈洛……」



伊库塔愣愣地抬起目光,看见熟悉的柔和微笑。哈洛仍然朝他递出茶杯,用沉稳的声调说道。



「不喝也没关系。光是闻著茶香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不催促他行动,也不强行推销善意,她保持同样的姿势持续等待对方判断。两人四目交会良久之后──



「……哈哈……真服了你……」



纸卷松口后掉落在地板上。取而代之的热茶暖意在双手渐渐扩散。伊库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著琥珀色的液体呢喃。



「……被你撞见特别难堪的一面了。这实在没藉口可以辩解……」



从平常的青年身上根本想像不到,他的声音会如此虚弱。感受到胸膛彷佛被贯穿的心痛,哈洛努力带著平常的开朗说道: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假装离开,刻意消除气息躲起来。因为我如果正常地待在你身旁,你很可能绷紧神经表现出像平常一样的举止。」



听到这番说明,伊库塔的表情从苦笑转为自嘲。



「……我委托你管理士兵的心理健康,结果自己第一个让你费心……」



「不,是我第一个注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哈洛毅然地触及核心询问对方的现状。青年开始断断续续的回答:



「……平常没什么问题。不过,像这样工作突然间断的时候,当我忽然松懈,不安就涌上心头……止不住的颤抖。有四、五个月……不,是从半年前左右开始的。」



「你每次发作都用古柯叶……?」



「虽然觉得不好,但那个最快见效……吃不消的是,我在这种状态连笔也握不稳。」



他举起到现在还在颤抖的右手给她看,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哎──原因我很清楚,是很常见的心因性症状。当工作这么错综复杂,我胆大包天的神经好像也偶尔会发出惨叫。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当青年试图勉强用开玩笑的口吻往下说,哈洛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让对方停止发言,同时清楚地说道:



「……伊库塔先生,请失去理智。」



「……咦?」



「冷静下来是不行的。在痛苦得受不了的时候,不可以冷漠地俯瞰痛苦的自己……请看看周遭。现在这里除了我和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无论说出什么话、表现出什么样子,都不会受到任何人责备。」



她用话语催促对方解放心灵的拘束。当青年仍旧动弹不得,哈洛朝他露出微笑。



「所以,对不起。这次──我会大胆一点。」



「咦──」



伊库塔来不及吃惊,就被她抓住手臂以不由分说的力道搂过去。离开椅子的身体落下,当他察觉时──身体已经完全被拥入跪姿的哈洛臂弯中。



「呵呵──其实这是第一次由我主动抱紧你。」



「…………」



「上一次是伊库塔先生拥抱我……感觉真的很温暖。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她紧紧抱住对方的手臂上猛然使力。伊库塔根本无从抗拒充满亲爱之情的拥抱,任由她摆布。



「话说在前头,我绝不会放手。不管两小时还是三小时,哪怕一整晚我也会紧贴著你。假装打起精神想蒙混过去也不行喔。那种表演骗不了我。」



「…………」



「呵呵呵,这可是额外的大好处,居然可以用心理健康管理的名义尽情拥抱喜欢的人。我都担心会不会太过幸福遭天谴了。世上可以有那么美好的工作吗?」



哈洛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往下说,以免对方顾虑。体温与心跳隔著一层军服传递过去。受到那股暖意包围,束缚伊库塔的理智静静地放松──



「…………………………………………我很害怕。」



不久之后──悄然地。



他脱口说出至今一直苦苦忍耐的丧气话。



「──是。」



哈洛毫不动摇地接纳他吐露的心声。宛如长久在地下流动的伏流找到出口,话语自青年口中满溢而出。



「每次迎接日落,那种心情就变得很强烈。我有没有漏掉现在该做的事?至今所做的事有没有犯错?话说,我试图要做的事情真的可能实现吗?──我不安得无可救药。」



这究竟是相隔多少年后,他再度被容许直接说出混乱的内心想法?



「在战争与外交上和齐欧卡交锋。在内政上维持帝国。还有──比那一切更优先地保护夏米优的心。



若可以乾脆缩小范围,我想集中在最后一点上……可是,现实上办不到。因为夏米优不会拋弃国民,她绝不放弃身为皇族的责任。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自己与国家划分开来思考。



那孩子的那一面很像啊──真的非常像雅特丽。」



他等同呜咽地说出口。愈谈论心声,他浑身的颤抖便愈发激烈。



「我──我说不定会再度失败。说不定会像那场军事政变时一样,将大量生命拖下水挑起事端,最终还没救到最想拯救的对象。如果在战场上败给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如果在政略上输给阿力欧‧卡克雷、如果在权术诡计上中了托里斯奈‧伊桑马的计──那些想像就会毫不留情地化为现实。」



「…………」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我不打算屈服于那种结局。可是──我、我已经知道,不管再怎么精心准备、设计多么巧妙的计策,战争的结果都并非绝对。不合理与不讲理的双胞胎会在意想不到之处狙击我的心脏。以我远远不及全知与全能的头脑──就连短短数天后的未来都无从估算。」



话语说到最后已是吶喊。他无法忍受自背脊往上窜的恶寒,用尽全力紧抱著眼前哈洛的身躯。



「我要怎么做才好,哈洛。我和她约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夏米优。我在没有绝对可言的战场上赌上绝不能打破的约定……每当想到那个事实,我心中深处就涌出恐惧,彷佛冰水代替血液流进体内,全身无法克制的颤抖个不停……!」



伊库塔脸颊滑落的泪水渗入哈洛的军服。她一滴不剩地接受对方揭露的感情,在他耳畔静静地呢喃。



「说得很好──了不起,伊库塔先生。」



哈洛告诉他,掌心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她的脸颊也流下泪水。青年一直以来忍受了多少不安──如今她感同身受地体认到那份挣扎与痛苦。



「我也知道那种事。努力再努力,比起任何人更持续地努力,直到再也没有更多的事可以努力──做到那种地步倾尽所有力量,仍然无法触及目标地点。特别是战场……从前线到后方充满了这样的残酷。」



哈洛逐一回想起在战场上消散的许多思念,继续说道。



「例如野战医院。那里有许多就算治疗也无法得救的伤患,我本身曾有数不清多少次看护过这些人的临终时刻。



……可是,伊库塔先生,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你认为我从那些无法得救的伤患口中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臂弯中的青年发出呜咽。哈洛在自己的记忆中拚命寻求──能让他停止颤抖的有力话语。



「有各种内容。有人一直呼唤母亲的名字,有人思念留下的情人不断哭泣,也有人并非特别对谁而发地一味咒骂。



不过──听到最多次的是道谢。」



当她这么告诉青年的瞬间,臂弯中的呜咽声忽然降低。从那个反应看出一线光明,哈洛往下说道:



「领悟自己无法得救时,许多人对我说谢谢。他们没有责怪我的无力,而是慰劳我的努力……用真的很温柔的声调传达谢意。」



「…………」



「那时候我发觉,即使没有结果,有人直到最后都试图拯救自己──对许多人来说,那件事本身就成为救赎。」



哈洛十分确信的断言,说得毫不犹豫。因为她本身的感情证明那并非谎言。



「你还记得吗?伊库塔先生。当你对我们说,回来吧,不当乖孩子也没关系的时候。



从那一瞬间起,我一直得到救赎,就算现在当场突然死亡也一样。不过──如果在此前提上能选择最后说出口的话语──我会毫不犹豫地道谢。告诉你、雅特丽小姐、托尔威先生、马修先生、夏米优陛下,谢谢你们与我相逢、称呼我为同伴、与我共度温暖的时光──为那一切传达谢意后,我会在得到救赎下赴死。」



哈洛这么告诉他,紧抱青年的手臂加重力道。带著从胸中满溢出的怜爱,她把所有感情化作言语。



「未来──纵使一切都不顺利、纵使我们的努力没带来任何结果,有句话我决定到时候一定要对你说。



可以让我──现在预先演练一下吗?」



掌心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发,她说出那句话。音色比起至今的人生中说过的任何话语更加温柔。



「辛苦你了──你很努力,伊库塔。」



宛如魔法一般。



听见那声音的瞬间,青年的颤抖如退潮般消失。



「……太诈了,哈洛。」



身体依然靠著哈洛,伊库塔轻声说道。怀念与难为情令他微微噘起嘴。



「唯独这一招是犯规啊。因为──当母亲对我这么说,我没有一次不曾停止哭泣。」



最爱的母亲的记忆,为他除去颤抖。被哈洛的温柔环抱,他回想起人生最初得到的祝福。想起那绝不消失的温暖。



「啊……」



青年双手轻轻按住哈洛的肩膀。伊库塔撑起依偎的身躯,用擦去泪水的双眼笔直的注视她。



「谢谢你,哈洛。我没事了──你看得出来吧?我没有逞强。」



他咧嘴露出强而有力的笑容。看到之后,哈洛浮现又哭又笑的表情。



「是的,我看得出来──真可惜。本来还想继续紧紧抱著你的。」



她开著掺杂一丝真心的玩笑。伊库塔听到后沉默地再度伸出手臂主动紧抱住哈洛。那拥抱中包含青年所有的亲爱之情,毫不逊色于她给予他的感情。



──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一段相当久远的记忆。



「──你改变主意了吗?」



那个声音在昏暗的地下牢内回响,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不过──从铁栏杆另一头传来的回答正好相反地悠哉。



「我还在考虑。不好意思,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穿著军服的男子用装傻的语气说道。他身高中等,有著下巴较宽且眼白偏多的长相,整体外观是典型的疲惫中年男子。不过──肩膀上的阶级章与那一切并不相称。



「我姑且问一句──一些时间是多久?」



「总之五、六年左右。对于这类事情,我生性想仔细考虑过后再下决定。」



狐狸再度询问,牢中的男子──帝国陆军上将巴达‧桑克雷泰然自若地回答。托里斯奈无言地发出叹息。



「意思是指,就此死在牢中是你的期望?」



「我没有那种兴趣。只是……照这样子来看,我恐怕没得选择死亡地点。」



巴达背靠著牢房墙壁低语。他所说的内容令狐狸不知第几次皱起眉头。



「我应该给过你选择,为什么不选存活的那条路?」



「嗯?」



「降服伊格塞姆,作为新元帅率领下一代帝国军──只要你下定决心,我马上放你从牢中出来。不只可以捡回差点丢掉的性命,以后地位与荣誉也都唾手可得。我不明白你拒绝的理由。你明明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甚至能够作为将领在帝国历史上留名。」



狐狸用表情告诉对方他打从心底不了解。对于他的缺乏理解露出苦笑,巴达说道:



「名字明明留在墓碑上就够了,失去的东西却是朋友的性命与孩子们的未来,一点也不合算啊。」



「和帝国找回真正的荣耀相比,怎样的牺牲都无关紧要。」



托里斯奈毫不犹豫地断然宣言。那个价值观让巴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你来说是那样吧。嗯──你对此投注的热情很可观。事到如今想想──把你和其他腐败贵族们相提并论,误判你的热情,一定是我如今在此处像这个样子的理由吧。」



他彷佛事不关己地说,并未动摇。面临无从逃避的终结,他已接受了结果。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你的心愿真的是那个吗?」



巴达以分析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对象,彷佛在说比起自己显而易见的下场,对于那件事更感兴趣。托里斯奈疑惑地皱眉。



「──什么意思?」



「一个单纯的疑问。在现代复活古代卡托瓦纳皇室拥有过的神秘血统。先不谈那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实现这一点真的是你的愿望吗?我不禁觉得,你真正的愿望藏在更深处。」



他边说边走到摆在牢房角落的小桌子旁,背对对方往下说。



「希望你试著回想一件事,那个心愿是从何时开始的?」



「…………」



「如果源自你本身的权力欲望、对于力量的志向,那很好解决。因为达成心愿直接代表自我实现。先不论是好是坏,以心愿来说非常坦率。不过──难以理解的是,你不期望自己登基为帝。你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梦想帝国的繁荣,同时又没有把皇室与自身同等看待。在我眼中,觉得这非常无法理解。」



巴达说著拿起茶壶往桌上的杯子倒水。此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向上望。



「啊──原来如此。或许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巴达一手拿著杯子重新转向狐狸,注视对方的双眼再次开口。



「我试著换个问法──你想透过引导帝国迈向繁荣成为什么?」



托里斯奈的眉头皱得比上次更紧。在思考答案之前,他捉摸不到问题的意图。看著那个反应,巴达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如果你觉得我推测错误,当成耳边风就好。但若有挂心之处──或许迟早应该仔细的思考。因为那一定与你人生决定性的部分有关。」



他说著分不清是忠告还是谜语的话,打开小纸包将内容物倒进杯子里。托里斯奈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的一举一动。



「说多了。看来也无法再拖延下去,差不多要告别了。」



巴达轻轻摇晃杯子搅拌杯中物,如此说道。手头的动作没有迟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活著会危及朋友的性命。



「虽然自己来说很难为情──我这一生过得很好。」



在狐狸面前,巴达害臊地笑著说──保持那个表情一口气喝光杯中物。



「──……」



见证男子临终瞬间后没多久,托里斯奈‧伊桑马从短暂的小睡中醒来,睁开眼睛。



「……到了这时候,作了奇异的梦啊。」



在不见人影的办公室内他独自呢喃,嘴角浮现和梦中相同的不快。



「你真愚蠢,巴达‧桑克雷。要是当时做出正确的选择──此时率领国军的人明明是你自己。」



他说完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边,在宫中忙碌地四处走动的文官与军人们的身影映入视野。



「你瞧,随著夏米优陛下从沉睡中觉醒,帝国渐渐回忆起往日的理想姿态,一切都在摸索正确的道路。在回溯神话时代的旅途中,事到如今还要忧虑什么?」



托里斯奈一脸陶醉地语毕,缓缓走回椅子坐下,然后朝站在桌上的贴身精灵开口。



「我是大司教托里斯奈‧伊桑马──您听得见吗?教皇陛下。」



当他这么搭话,停顿一会之后,贴身精灵口中发出老妇人的声音。



「……嗯。听得很清楚,奸臣。」



那带著深刻智慧的嗓音,毫无疑问地属于宗教国家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宗主叶娜希•拉普提斯玛。托里斯奈满足地颔首,与远方的对象展开交谈。



「值得庆幸。因为以后也必须长期请您协助。



……吶,您想来明白才是。即使我迟早有一天会献上首级,那也绝非现在。我还想继续支持陛下的光辉、永灵树血统的统治──在至尊的宝座旁。」



眼中蕴含一点也没衰退的疯狂,托里斯奈彷佛唱著赞美诗般告诉对方。在贴身精灵彼端的教皇陷入沉默……就像在远方仍然以肌肤感受到那股不祥,令她发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