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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将手机滑到我脚边。」



马球衫男人没听从指示,把手机往地上一甩,直接丢进前方阶梯底下,传来巨大的声响。



白上衣女孩双手交握在后脑杓,浑身不住颤抖。



「这样就行了吧?」



马球衫男人蹲在地上,抬眼龇牙咧嘴问道。



「可以,省掉我的麻烦。请回座。」



老人的话声依旧温和,白上衣女孩不禁松口气。由于离老人最近,她受到不小的惊吓。



「下一个是你。」



老人望向黄T恤青年,枪口依然对准白上衣女孩。



青年点点头,掀起T恤,拍打牛仔裤口袋,却遍寻不着手机。



「咦?咦?」



白上衣女孩的双肘微微摇晃。



「对、对不起,我找不到手机。」



青年慌得像身上着火,正努力拍灭。



老人冷静地问:「是不是掉在座位上?」



青年摸索座位,T恤领口渐渐渗进冷汗的颜色。



「找到了!」



他用力过猛,抓到的手机滑出,飞向左边空位。



「不要动。」老人制止青年,对我前方的妇人说:「不好意思,太太——我能称呼你为太太吗?」



淡紫发色的时髦妇人微微敛起下巴,没有反应。



「你的头发真漂亮。」老人对她笑。



「啊,我吗?」



妇人反应不过来,但老人并不焦急。他的笑容和蔼,耐性十足。



「能不能麻烦你捡起他的手机,走下阶梯?」



在枪口的威胁下,侧身望向妇人的白上衣女孩脸颊濡湿,显然在哭泣。



「小姐,请不要哭。」持枪老人劝道。「只要大家听从指示,就不会发生任何需要哭泣的伤心事或可怕的事,我保证。」



「对、对不起。」



白上衣女孩的鼻音很重。她垂下目光,浑身颤抖,不停点着头,呼吸十分紊乱。



「我、我很胆小,对不起,对不起。」



紫发妇人拿着黄T恤青年的手机,杵在中央阶梯边缘。



「拿过去就行了吧?」



妇人相当从容。她冷静到近乎异常,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没搞懂发生什么事。会不会是状况过于匪夷所思,她还不明白自身的处境?



「请先走下阶梯。太太,留意脚步。」



紫发妇人毫不犹豫地行动。坐的时候没发现,但她似乎不良于行。她右手握着手机,左手紧抓椅背。只有两阶,她却侧身慢呑呑往下走。



「接着,请把手机滑到我脚边。」



妇人小心翼翼蹲下,要弯膝似乎很吃力。



「……好。」



回话的同时,手机从她手中滑出去,力道意外地大。与其说是滑,更像低空横越,落地反弹后,还翻滚几圈。



「谢谢。」



老人把那支手机也踢下前门阶梯,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要请太太交出手机。能否麻烦你重复刚刚的动作?」



妇人又默默翻找自己的包包。



妇人迟缓地执行老人的指令,若非在这种情形下,恐怕会教人感到不耐烦。原以为再来就是我或总编,不料,老人继续道:



「太太,请接过那两名上班族的手机,做同样的动作。」



我递出手机,看着手机被踢下去,轮到总编。



单调的行为不断重复。女孩停止掉泪,紊乱的呼吸也恢复正常。没有人慌张或激动。



倘若冷静观察眼前的局面,仔细评估,应该会觉得是个好机会吧。可趁老人不注意抢走手枪,或扑倒他。事后回想,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所有乘客都双手交握在后脑杓,愣愣坐着,漫不经心看着手机滑过或滚过地板,落下阶梯。我的脑海也没有浮现勇敢下决断的念头。



我依旧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即使手持真枪,对方不过是孱弱的老人,而且只身一人。不必勉强做什么,事情也会自然解决吧。自然?在如此不自然的状况下,有何自然可言?



所有乘客的手机,总算都消失在前方阶梯下。



老人慰问紫发妇人:「太太,谢谢你。膝盖想必痛得很难受吧。」



「我是关节炎啊。」妇人应道。那语气仿佛身在医院的候诊室,恰巧相邻而坐的老人搭讪「你哪里不舒服」,她才开口回答。果然还是不太对劲。



「那么,司机小姐。」老人重新转向女驾驶,枪口也对准她。「不好意思,请打开前门。」



司机似乎有些犹豫,瞬间沉默,接着车门开启。



「各位,请不要动。」



老人后退靠近车门,走下一阶,把手机逐一踢出门外。「啊。」有人小声惊呼。黄T恤青年看到自己手机被踢落,不禁脱口而出。



紫发妇人拿着黄T恤青年的手机,杵在中央阶梯边缘。



「不好意思,这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后还是能拿回来,请忍耐一下。」老人微笑道。



虽然笑着向青年解释,但老人的视线和枪口都没离开司机。



我的脑中浮现自己跑过通道,扑向老人,抓着他和他持有的枪,一同滚出车外的情景。感觉只要动手就办得到,易如反掌。



「好,这样就行了。请关门。」



老人回到原位,车门关上,我的幻想随之结束。



「司机小姐姓柴野吧?」



车内有驾驶员的名牌。



「柴野小姐,麻烦继续往前开。应该不必我提醒,请慢慢发车。」



突然发车吧——我暗自低喃。让公车猛烈摇晃,让那个老先生跌倒。



「不用管她的手机吗?」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马球衫男人粗声发问。「司机也有手机,不必没收吗?」



「没关系,谢谢你的提醒。」



老人笑吟吟地回答。公车引擎发动,车体震动。



此时,我发现经过泷泽桥一带通往车站唯一的路,即将进入凿开的山路。当然,沿途都是柏油路,说是山路,也不是多险峻的地方。若是平常,想必会毫不在意地通过。



然而,现在不一样。这个路段具有重大意义。老人是深思熟虑后,才掏出手枪,迫使公车停在刚刚的地点。



接下来,道路将往右呈L字弯曲。假如突然发车,公车会直接撞上山路旁的水泥墙。



公车缓缓驶出,我的脑袋也开始运转。不是幻想成为动作片巨星,而是要掌握眼前的状况。



这名老人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能因为外表和动作孱弱就小看他。



让公车停在无法突然发动的地点,并且在没收所有乘客的手机、必须指派谁协助时,挑选无法灵活行动的妇人。



还有现在,将枪口逼近开车的司机太阳穴。



「请不要做多余的动作。」



公车完全弯过L字转角。



「柴野小姐,请开往三晃化学。」老人的话声相当沉稳,「你知道在哪里吧?三晃化学的工厂。距离关厂已过两年,一直维持原状是没人要买吗?」



连目的地都决定好了,老人显然早有计划。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行动。



「三晃化学我知道,可是开不过去。公车没办法穿过工厂前面那条三岔路的高架桥底下。」



柴野司机甜美的嗓音有些沙哑。



「有小路吧?绕个一圈,开到通行门。以前的员工停车场,如今应该是空地。」



好的,柴野驾驶员回答。



就像计程车司机与乘客的对话。双方十分熟悉当地环境,包括三晃化学的位置、工厂关闭现已无人、有通往工厂的小路,皆是司机与老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各位,请保持安静。」



老人的视线和枪口对着柴野司机,在摇晃的车内踏稳双脚站立。



「维持这样的姿势,忍耐一下。」



「喂,老先生。」马球衫男人不耐烦地开口,手跟着就要放下。「你的目的是什么?」



「不好意思,请把手举起来。」



马球衫男人故意大叹一口气,双手重新交握在后脑杓。



「好啦,可是……」



「关于我的目的,之后会慢慢说明。眼下各位只要记住,要是有任何小动作,柴野小姐的身上就会发生惨剧。」



「——向司机开枪会出车祸。」



T恤青年语带抗议。他非常听话,双手牢牢交扣在头顶。



「那就伤脑筋了。」老人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请别让我开枪。」



公车以就算出车祸,感觉也不会多严重的速度驶离常规路线,进入平日只会一瞥而过、穿越农田的单线道。



「老爷爷,你是认真的吗?」



老人不答,T恤青年也就闭上嘴巴,没继续追问。



车子沿路前进,没多久前方出现一团暗淡的建筑物,挂着印有「合成化学肥料 三晃化学有限公司」字样的老旧看板。那是板岩屋顶的建筑物,管线复杂交错,烟囱生锈,窗玻璃模糊。



对向没有来车。周围住家透出点点灯光,却不见半个人影,甚至没有自行车通过。



瞬间,老人的视线离开柴野司机,瞄向左腕的手表。



「请开快一些,我想在这班公车预定抵达终点的时刻前,去到三晃化学。」



柴野司机没搭腔,但公车确实加速了。我侧目观察总编的表情,跟刚刚反驳「我不是太太」时一样臭着脸。比起害怕哭泣,不悦的反应更符合她的个性。



三晃化学的废工厂仍处处亮着灯。围绕整片土地的灰泥墙上,铁柱等间隔突出,上头设有灯具。铁柱之间架设铁丝网,防止外人侵入。厂内也有几处夜间照明,还有醒目的绿色紧急出口指示灯。



「这是哪里?」马球衫男人语带怒气,「倒闭了吗?真恐怖。」



柴野司机似乎确实熟悉这个地方,毫不犹豫开往昔日的员工停车场。而我之所以知道,是看见倾斜的指示板。



「三晃化学员工专用停车场 外车勿入 违者报警处理」



白底红漆字的看板饱经风吹雨打,早已褪色。



「——是员工宿舍。」



一脸不快的总编打开紧闭的嘴巴低喃。从前的停车场,如今成为空地的右方,矗立着一栋四层大楼,不见一丝灯光。灰泥墙的灯幽幽照亮大楼外观,只能看出上面有成排窗户。



「你怎么知道?」我小声问。



「有看板,现在好像没人住了。」



公司和工厂关闭,员工全部离开,现下想必已成为老鼠窝。



我微微转头,确认窗外的景象。公车后方,隔着道路,疑似透着灯光的住家窗户并排在遥远的彼端。凭着对灯光的感觉,那也许是公寓。希望居民够机灵,注意到「海风线」的黄色公车怎么会在这种时间开进废工厂的停车场。



除此以外,周遭不是单纯的夜色,便是稻田或农地,净是不可能关心这辆公车的黑暗。



传来轮胎辗上沙砾的声响,公车像在弹跳般摇摇晃晃。



「请尽量靠着围墙停车。」



老人指示,柴野司机抓着方向盘反问:



「要朝哪边?」



「让前门那一侧与围墙平行。」老人说着,露出微笑。「以你的驾驶技术,没问题吧?」



「要紧贴围墙吗?」



「尽量贴近。」



老人的意图非常明显,要利用三晃化学的灰泥墙堵住公车的出入口。



司机把握并排停车的要领,倒打方向盘,稍微往前,再倒打方向盘,于是公车侧腹逐渐逼近灰泥墙。



「停。」



随着前门那一侧的窗子贴近暗淡的灰泥墙,公车停下。



「请熄火,谢谢。」



老人的语气轻松,就像在感谢对方帮忙换零钱,但听起来是出自真心。



「后座的各位。」



老人的枪指着柴野司机,呼唤紫发妇人、T恤青年、总编和我。



「请坐到前面的空位。我站着就行,不必顾虑我。」



不晓得老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T恤青年率先行动,坐到白上衣女孩的后方。我催促总编,于是总编邀紫发妇人一起过去。



紫发妇人又艰难地走下阶梯,坐到马球衫男人前方。总编则坐在T恤青年后方。



左方最前面,最靠近老人的位置空着,我一开始便打算坐在那里。走过去的途中,老人一直盯着我。瞄准柴野司机的枪口不知何时会转向我,虽然一路提防,但枪口并未移动。



「座位很窄,真抱歉。」老人出声。



公车前半部座位的间距不太一样。由于收纳机械的部分突出,最前排左边的座位狭窄。而为了方便坐轮椅或推婴儿车的乘客将座位收起,挪出空间,右边较宽阔。



「很像车掌会说的话。」



我反射性应道,并非刻意鼓起勇气而为。



老人也没有特别的情绪,自然回答:「是啊,把我当成与众不同的车掌就行。」



「听你在胡扯。」



马球衫男人不屑道。这回手没放下,但表情明显改变。他相当愤怒,也瞧不起老人。



「我不晓得这是在搞什么鬼,可是也想想莫名其妙被扯进来的我们好吗?老头,你是不是脑袋有病?快结束这场闹剧!」



「那就结束吧。」



话声刚落,枪口便移向马球衫男人。我后颈的寒毛直竖。和最初射击天花板时一样,老人毫不眨眼地随意扣下扳机。我目睹他手指使劲的瞬间。



马球衫男子也看见了,感觉到了,脸色骤变。我仿佛听见他血液倒流的声响。



我不禁闭上双眼。



不管回想多少次,我都感到窝囊无比。我能够做的,还是只有闭眼而已。



枪声响起。这次也是「砰!」的干燥声响,听起来十分清脆,似乎毫无害处。



一团东西倏然飞散,是座位靠背里的坟充物。子弹射进后方空出的双人座椅背。



我睁开眼,马球衫男人也恰恰张开眼。



众人僵在原地,没有动弹。唯独紫发妇人缓缓眨着眼。



「喂,」妇人流露严厉的目光,对老人开口:「拿着那种东西乱挥,不是很危险吗?」



她对状况的认识似乎慢了一拍。但能在这种时候表达不满,远远比我有勇气。



「太太,」我尽可能平静地安抚,「老先生不是在开玩笑,所以……」



妇人看也不看我,笔直注视老人。



「我在诊所见过你好几次,认得你的脸。我挺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



老人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枪,聆听妇人的话。枪口依然瞄准马球衫男人。



「你身体出了问题吧?即使罹患重病,也不能自暴自弃啊。最近不管是药物或手术,真的都非常进步。许多两、三年前治不好的病,如今已能完全治愈。像我母亲,不只一次差点没命,但都被医生从鬼门关救回,所以你可别自暴自弃。」



老人回视妇人,瘦削的脸颊线条放松,眼神变得柔和。



「太太,谢谢忠告。」



你真是个好人,他说。



「柴野小姐。」



突然遭到点名,司机吓一跳。



「是。」



「离开驾驶座,我要请你下公车。」



马球衫男人缩着脖子僵在原地,只转动眼珠望向柴野司机。



老人打算放走驾驶员。他劫持公车,不是为了去哪里,此处就是终点站。



「请你到后面,打开紧急逃生门。」



车门另一侧,也就是总编前不久坐的那一侧窗户,便是紧急逃生门。遇到紧急状况,可抬起座垫,操作底下的杆子打开逃生门。



虽然曾在各地搭乘公营公车,幸运的是还没碰上得操作紧急杆的情况,不过我晓得装设在何处。大部分的公车都设在相同的位置,贴有相同的操作说明书。



柴野司机不肯起身,对着老人的侧脸说:



「抱歉,我不能离开这辆公车。」



她的话声颤抖,嗓音依旧甜美。



「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不能抛弃乘客,独自离开。」



老人以眼角余光观察她的神情。只要有意,从老人的站位随时都能射击她或马球衫男人。驼着背、穿着松垮的西装,就这样开枪。



「那是公司的规定吗?如果违反,你会被开除?」



「不是那种问题。身为驾驶员,我有责任。」她紧抿嘴唇,下定决心般继续道:「我会打开紧急逃生门,请放乘客离开。我当人质就够了吧?」



「就、就是啊。」



马球衫男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拼命附和。他冒着冷汗,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真是个好主意,不如就这么办?老先生,人质太多,你也不好掌控吧?」



老人迅速掠过我和紫发妇人面前,逼近马球衫男人,左手抓住他的胳臂,右手持枪抵住他的下巴,像要卡进松弛的赘肉般用力压上去。



「柴野小姐,请打开紧急逃生门。」



马球衫男人顿时瑟缩,眼珠上翻,想逃离枪口似地伸长脖子。



「麻烦动作快一点。」



「司机小姐。」黄T恤青年出声:「现在听从吩咐比较好,请打开紧急逃生门。」



他前面的女孩也点点头。



「这样才对。」老人毫无笑意,紧挨马球衫男人说:「他很聪明。柴野小姐,你错了。判断什么足够,什么不够的,是我而不是你。」



柴野司机的嘴唇发颤。



「好啦,请站起来。啊,在那之前,你的手机在哪里?」



「在座垫底下的置物盒。」



「请拿出来,慢慢的。」



柴野司机弯身打开置物盒,取出银色手机。



「请放在投币箱上,接着起身离开驾驶座。」



她站起来,抬起分隔的横杆,走下高出一阶的驾驶座。



「各位,请保持安静,不要动。」



老人盯着司机,枪口压进马球衫男人的颈间,淡淡道:



「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要是大家合力抵抗,我肯定不堪一击。不过,枪真的颇方便。在我遭到制服前,只要把握〇·一秒的空档,就能扣下板机。然后,这位先生就会死掉。即使没当场毙命,下场恐怕也挺凄惨。这位先生运气不好,我真的十分同情他,非常同情。各位想必也有同感吧?」



「我们明白。」T恤青年回答,「没人会干傻事。」



坐在他前方的白上衣女孩,纤细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咽下口水。



「对了,柴野小姐,请把那边的零钱带走,应该会派上用场。」



投币箱旁,夹着回数票和一日券的袋子里,装有几张千圆钞票。



司机默默听从指示,把千圆钞票塞入胸前口袋,穿过通道走到后头。



要操作杆子必须蹲下,司机顿时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但老人没有一丝惊慌。



随着「喀哒」一声,最后方的右侧窗框移动。接着,柴野司机从椅背另一头直起身。



「打开了。」



她张开双手,举到眼前。从我的位置,看不见紧急逃生门是否真的开启。依稀流进些许户外的空气,或许是我的错觉。



持抢的老人对面前的紫发妇人亲切笑道:



「太太,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妇人蹙起眉,身子后缩。



「你是个好人,就当是纪念今天,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快、快告诉他!」脖子受到压迫,马球衫男人的话声闷在喉中。「快点告诉他,拜托!」



「——我姓迫田。」



「那么,迫田太太,请你也离开公车。别忘记随身物品,你的波士顿包放在后座吧?」



「我能带走吗?」



「可以。柴野小姐」



司机举着双手应道:「是。」



「迫田太太要下车,请来协助她。」



迫田女士扶着膝盖,抓住椅背站起。她的目光逐一扫过总编、T恤青年、哭泣的女孩,还有我。



「我一个人下去吗?其他人怎么办?」



「迫田太太,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柴野司机折返,站在中央阶梯边缘,向迫田女士伸出手。



「请先下去,我把包包递给你。」



两人在狭窄的通道上交换位置,迫田女士走向紧急逃生门。她的脚步迟缓,膝盖似乎很痛。柴野司机跟随在后。迫田女士抵达紧急逃生门口,染成紫色的时髦刘海随风摇曳。



「这么高,我下不去。」迫田女士不禁后退,「得用跳的,我不行啦。」



确实,紧急逃生门在轮胎旁,比一般车门高出许多。



「不好意思,请你下去。柴野小姐,麻烦想想办法。」



局面简直变成老人是司机,柴野司机是车掌,由于发生意外状况,必须让乘客从紧急逃生门下车,正在安抚害怕的长者。



「我去帮忙吧?」我出声。与老人的距离拉近,没必要提高音量。「我保证不会做多余的事。司机是女性,一个人恐怕有困难。」



老人注视着我,我迎向老人的目光。



「司机应该受过处理紧急状况的训练,柴野小姐没问题的。」



老人盯着我回答,态度从容冷静,没有更多的情绪。枪口依然紧紧抵住马球衫男人的下巴,并未移动。



我轻轻点头,望向后方。T恤青年、白上衣女孩,以及总编也看着紧急逃生门。



「迫田女士,请先坐在这里。对——坐着,然后想像成慢慢滑下去就不可怕了。」



柴野司机让迫田女士在紧急逃生门旁坐下。



「不行,太高啦。」



「没问题,请试试看。」



「这么高,我很怕。」



「那请稍等,就这样坐着别动。」



柴野司机折回通道,抱起迫田女士的波士顿包。虽然尺寸颇大,似乎并不特别沉重。



「迫田女士,包包里装些什么?有易碎物品吗?」



「是我母亲的衣物,要带回去洗的。」



「那请让我借用。放在底下,当缓冲垫吧。」



听到这句话,白上衣女孩松了口气。



T恤青年瞄她一眼。两人对望,青年颔首,女孩也向他点头。尽管身处这种情况,两人之间仿佛有种令人莞尔的灵犀相通。



「……一旦上了年纪,」老人同样望着后方的两人,喃喃自语:「对年轻人没什么的事,也会变得困难重重。」



「那干脆打开车门,让她们普通地下车就好了嘛。」



我们总编吐出金言。她仍臭着脸,眉头深锁。那是在集团广报室内指出过失、或驳回提案「这是纸上谈兵」时,挂在脸上的熟悉表情。



老人眼角浮现笑意,望向我。虽然隐隐约约,但他的眼神中流露几许兴味。



「你们总编是个不好取悦的人呢。」



我还没开口,后方就传来「咚」一声,迫田女士跳下公车。



「不要紧吗?有没有受伤?」



柴野司机大声呼唤。没听见答复,但司机随即回报:



「迫田女士下车了!」



即使是这种状况,只要有一件事顺利,人就会受到鼓舞。柴野司机的脸庞顿时一亮。



「瞧,这不是没问题吗?」老人对我说,接着望向后方。「柴野小姐,仔细听着。」



司机站在紧急逃生门旁,双手再度举到与耳朵同高。



「你也下公车,然后找个地方借电话。这一带没有派出所,也没有警车巡逻。三晃化学不能进去,所以不要白绕远路,最好直接向附近民宅求助。」



「借……电话吗?」



「没错,得立刻报警吧?」



我不悦的上司狐疑地眯起眼,那对年轻男女则睁圆双眸。只见老人毫不犹豫地下达指示。



「先向公司报告也行,这部分你就自行决定吧。考虑到往后,依紧急手册写的步骤处理较妥当。」



「——我可以报警吗?」



「站在你的立场,不报警不行吧?柴野小姐,振作一点。」



老人似乎乐在其中。我那不开心的上司目瞪口呆般仰望天花板,顺便放下交握在头顶的双手甩了甩,仿佛在说「啊,累死了」,又恢复原本的姿势。



至今我曾在不同的情境中,接触园田总编不同的「个性」,有难以相处的一面,也有値得相处的一面。不过,此刻她的反应该如何归类?刚强,还是逞强?把现实想得太天真,还是不易被现实冲昏头?



「我要借用你的手机。」老人对着司机继续道:「接下来,倘若有人想联络我,请告知你的手机号码。万一电池没电,就到此为止。」



司机默默站在原地,伸手脱下帽子回答:



「我要留在车上。我会把公司的帽子交给迫田女士,麻烦她报警。有我的帽子当凭证,警方应该会立即采信。」



「由你亲自报警,直接联络营业所的主管,会更有说服力。就这么通报,有个男人持枪劫车,人质为五名乘客,目前停在三晃化学废工厂旁的空地。」



「可是……」



司机仍犹豫不决,这时响起一道话声:「快去吧。」



是T恤青年。他也累了吗?手肘的高度有些下降,但话声和表情依旧带着凛然正气。



「司机小姐,请下车报警吧。那样比较好。」



「请照做吧,这才是尽责。」我出声附和。



柴野司机摇头,「办不到,我不能丢下乘客。」



「你是女性。」青年劝道:「这种情况,先释放女性很合理。」



「那么,请先释放那两位女乘客。我不能离开岗位。」



柴野司机像不听话的孩童般争辩,打算折返。老人一把拉近马球衫男人,枪口再度抵住他的脖子。马球衫男人不自然地歪着头,低声呻吟。司机仿佛脚下一绊,顿时停步。



「——我也记得你。」司机颤声道:「你搭过02路线的公车好几次。因为三条路线是轮班驾驶。」



老人没回答。



「你是不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附属诊所看病?刚刚迫田女士也提过,你身体哪里不好吗?那么,做这种事会影响健康的。」



请再考虑一下!柴野司机挤出声音。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车内陷入沉默。一片寂静中,我们的心跳声是否化成波动扩散,震动了空气?此时,第一发子弹打坏的天花板碎片才轻轻飘落。



「柴野小姐,请下车。」老人的语气仍耐性十足。「要是你太晚回去,佳美会很可怜吧。」



这句话等于一记重击。柴野司机脚下踉跄,犹如遭看不见的棒子打个正着,脸上血色尽失。



「你怎么晓得我女儿的名字?」



「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老人简短回复,目光便离开柴野司机,问马球衫男人:



「站得起来吗?」



男人眼神游移,勉强点点头。



「那么站起来,我要你帮个忙。」



「既然如此,好歹收起枪吧!」



「我后退一步,但随时会开枪。」



「知道啦。」



老人抓着马球衫男人的胳臂,不多不少只退一步。男人发出呻吟,从座位起身。



「等司机小姐下车,请你走到后面,关上紧急逃生门。按照原样确实关起来。」



我目击老人换了表情。他在冷笑,我只能如此形容。



「倘若你有意,也可跳车。毕竟逃走后,车上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有什么下场,都与你无关。不过,丢下两名女子,一个人溜之大吉,往后的人生应该不怎么光明吧。即使如此,你仍觉得性命宝贵,不必管太多,就尽管逃吧。至于紧急逃生门,我会请比你有男子气慨的人关上。」



老人在生气。刚刚柴野司机请求让她留下,释放其他乘客时,这个男人头一个赞成,恐怕惹恼了老人。



「——我不会逃跑啦。」



马球衫男人似乎感受到对方的怒意。他的眼神游移,但凶焊的脸逐渐恢复生气。



「拿那种玩意威胁别人,还高高在上地训话。先声明一点,我不是怕一把老骨头的你,只是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而已。」



「就是要这股气势。」老人应道。



待柴野司机下车,马球衫男人走近紧急逃生门,一手抓住座椅,另一手去拉打开的门,费好一番工夫关上,接着蹲在椅背后方,将紧急逃生门的操作杆恢复原状,站起身。一连串的动作结束前,我始终半信半疑,内心大半认定他会跳下紧急逃生门,头也不回地逃跑。



不,实际上能否说是半信半疑,都是个疑问。因为我其余的心思,有一半都在忙着体会抵在后脑杓上的枪口坚硬的触感。与刚刚对待马球衫男人的方式不同,老人并未贴近攫住我的胳臂。他无声无息绕到我背后,没让我看见手枪,只让我感觉到枪口的存在。



该不会是认为我较具危险性,所以移动到不易遭反击的位置?或者,看我比马球衫男人瘦弱,以为我直接看到枪口,会恐慌失控?



总编注视着我和枪口,脸上的不悦之色终于消失。



「杉村先生。」总编开口,听起来像在喃喃自语。



「不要紧。」我安抚道。「乖乖待着,就不会挨子弹。」



老人沉默着,我和总编也没出声。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经验,居然能目睹不笑、不生气,没噘着嘴,眼角微微颤抖,一径缄默的园田总编。



「这样就行了吗?」



公车后方,结束作业的马球衫男人扬声询问。他喘得很厉害。



老人大声确认道:「柴野小姐和迫田太太还在那里吗?」



马球衫男人望向窗外,回答:「还在。」



「请催促她们离开。」



马球衫男人迟疑片刻,拍打着车窗,做出驱赶的手势。



「走吧!快逃!赶紧打一一〇报警!」



脑袋上的枪口触感消失,老人后退一步。



「那么,请各位坐在地板上。」



年轻男女互望,这次也是青年先点头,离开座位。穿裤裙的白上衣女孩挨着他,抱着膝盖坐下。T恤青年则是跪坐。



我缓缓离开座位,立着单膝坐下。总编留在座位上,此时我才发现她的膝头微微发颤。



「总编。」



我出声叫唤,总编猛然一震,冷不防踢动双脚,甩掉六寸高跟鞋。她起身背对我,双手抱紧身体般坐下。



「你也回来。跟刚刚一样,双手在后脑杓交握。」



听见老人的呼唤,待在最后一排座位的马球衫男人依依不舍瞥一眼紧急逃生门。还是该溜之大吉的,他的侧脸暴露内心的想法。望着这一幕,我不禁觉得他未免太老实,怎么不趁机脱逃——明明前一刻还在脑袋里描绘男人头也不回逃跑的情景,单方面轻视他。



大块头男人侧身穿越通道折返,来到公车的中央阶梯,呻吟着坐下。



「老先生,我患有椎间盘突出,在地上坐不到十分钟就会腰痛。我坐这里就行了吧?」



「那你坐在下面一阶。」



男人乖乖往下挪一阶。几乎是同时,车内的照明消失。老人切掉设在驾驶座的开关。



然而,四周并非一片漆黑。水泥围墙上的灯光透进车窗。只是,弃置两年之久,不曾清洁的灯泡发出的光昏黄混浊。



不管是什么模式,我直觉情况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