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四章 为谁而设的战场(2 / 2)


「营长,您平安无事吗!」「就这样躲到我们后面──咦?」「营、营长?」



部下们关心地搭话。托尔威沉默地摇摇头,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



「……?喂,你想干什么,小托尔!」「托尔威,别上前!」



两名兄长也出言制止。但青年没停下脚步。他推开最前列的士兵走上前。一双翠眸直盯著更前方的──已在冲锋后调转方向,此刻正要再度展开疾驰的骑兵身影。



「我在这里!约伦札~~~~夫!」



应当克服的过去象徵。他对独臂的伊格塞姆倾注浑身之力拋出挑战书……!



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那声呼唤在怒吼与惨叫交织的战场喧嚣中传达给了对手。



「────喔……?」



老将脸上浮现惊讶。或许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的五感并非透过声音,是从投向自己的目光感受到挑战的意志。无论如何,他很欢喜。因为近二十年来,他不记得有哪个人曾对他发出挑战。



「──有意思。枪兵之流也胆对我约伦札夫叫阵要正面一决胜负?」



令人怀念的亢奋使他吊起嘴角。紧握缰绳的右手咯吱咯吱作响,跨在马鞍上的两条大腿像老虎钳般鼓满劲道。



心情彷佛变年轻了半世纪的岁数,老将拉高嗓门。



「你们听著!既然被点了名,那个小家伙就由我来杀!」



「「「「是!」」」」



「虽然年纪轻轻,那多半是主将首级!开路交给你们了!别让无趣的家伙来碍事!」



「「「「Sir, yes, sir!」」」」



领会约伦札夫意志的部下齐声答应。他们本来净是些疯得彻底的家伙,只要能全力战斗谁也没有异议。传说的跳骑兵为下一波冲锋顺当地整顿旗鼓──



「你这混帐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啊啊啊?」



托尔威以前所未有的有力眼神回望大叫著逼近的大哥。



「我来讨伐约伦札夫‧伊格塞姆。」



青年如预言般断然宣言。别说梦话!萨利哈史拉格想要怒吼,却办不到。因为弟弟注视自己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怯弱。



「我要在这一个回合内解决他。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去引开其他骑兵。」



简短地说完后,青年举起风枪。除了目标及自己以外的一切全都从他意识里渐渐消失。



「只有我办得到!因为只有我是为此而活的!」



面对露出狙击手神情的托尔威,萨利哈史拉格愕然地呆立不动。沉重的沉默包围兄弟。



看不下去的斯修拉夫正要朝弟弟伸出手──心中经过一番纠葛后,雷米翁家的长男咂咂嘴抓住他的手臂。



「……随他去。反正不管说啥那家伙都听不见。」



「大哥……可是。」



「让他放手去做!直到今天之前,无论再怎么欺负他他也不肯改变生活方式。这种超级大笨蛋,在这个紧要关头怎么可能不坚持到底!」



留下最后这句吶喊,萨利哈史拉格扯碎所有的执著转身离开。雷米翁家的长男回到岗位上,咬牙切齿地继续指挥部下。



「可恶!开玩笑……!明明只是小托尔,明明只是我弟弟……!」



他以为数不多的兵力修补阵形,做好迎击准备,自己也加入其中一角。在萨利哈史拉格目光所及之处,敌骑兵即将起步狂奔。



「啊啊,可恶……!反正我一辈子也没法露出那种疯狂的眼神──!」



抬起手背擦去模糊视野的液体,萨利哈史拉格发出号令扣下扳机。斯修拉夫和部下们也听令开始射击,压缩空气的爆炸声激烈地重叠在一块。



──另一方面,一进入狙击手集中状态,在托尔威耳中一切听来都变得很遥远。在只有一人份的寂静中,猎人将自身意识的敏锐度提升至极限。



「……呼~~……」



讨伐约伦札夫。青年知道,他主动说出口的课题困难得近乎不可能。那是指和伊格塞姆交手并打得他认输。只要还记得他跟炎发少女一同经历过的战场,只要切身了解过那深不可测的实力,现实甚至不容他去梦想缺乏真实感的胜利。



如果仍然期望强行达成此事的话,有一个根本上的问题。虽然是全体枪兵连说出口都觉得畏惧的事实──子弹打不中武艺高超的伊格塞姆。根据观测实例,凡是正面射击,他们都几乎确实闪避掉从十几公尺外射去的子弹。



当然,他们并非看得清子弹或速度比子弹还快。应该视为伊格塞姆能预先判断出开火时间与瞄准目标并进行回避,但这种犯规的程度还是令人想放弃。如果人人都办得到,风枪兵这个兵种根本无法成立。幸好,除了伊格塞姆家族外没发现过有人能重现这样的绝技,枪兵直至今日都得以保有存在意义。



无论如何,正面射击会被闪避掉,这与其说是问题更接近前提。此时首先会想到的对策,大概是从发觉不了射手存在的位置做远距离射击。然而,那并不符合托尔威的现状。由于刚才的挑衅,目标已辨识出他的存在。就算不是这样,在这种混战中从一开始便难以指望有远距离射击机会。



状况已经等于面对面,这代表著正常射击也会被闪过。虽然在马背上动作受限,至少上半身是自由的,也可以拿马身当盾牌护住要害。对伊格塞姆来说,这样的条件足以避开一发子弹吧。



考虑到这些条件后拟定的对策──首先,托尔威闭上双眼。



「………………」



声音回归。听觉代替被遮蔽的视觉发挥作用,青年的大脑全力分析得自耳朵的情报。同时还进行计算。根据展开冲锋的骑兵的疾驰速度与敌我间距离来算出到达为止的时间,迎击的印象朝向那一瞬间变得更加敏锐。



策略的要诀仅有一个。直到最后的瞬间,马身迫近眼前的剎那到来前绝不能睁开眼。一旦视觉恢复,将忍不住无意识地盯著目标。这样即使开火也只会被闪避掉。要从正面打中伊格塞姆,唯有不给他预先判读瞄准位置的机会。



只有最后那一瞬间才能瞄准目标……但是,这个策略有三项无法忽视的忧虑。第一,实行后仍然被闪避的可能性。既然托尔威能够一剎那瞄准目标,谁也不能断言约伦札夫无法同样在剎那间闪避过去。



第二,子弹命中却同归于尽的可能性。直到最后关头才能睁开眼睛的托尔威,必然无从闪避冲锋。但凡稍有差错,甚至可能在张眼的瞬间目睹自己的身体与脑袋分家。



第三点──则是他自己是否能无所畏惧地射穿迫近眼前目标的疑问。



「…………!」



不可以迷惘。既然击退这些败因是唯一的胜利之道,事到如今还怀疑自己毫无意义。骰已掷出。是否能掷出希望的点数,话说骰面上是否画著他所希望的点数,全部要等结束后才知晓。



震动自黑暗的前端接近。托尔威调整呼吸,根据计算开始读秒。



剩余五秒──想像迎击画面。将凭藉计算和想像锤炼出的成果做整体最后加工。



四秒──以脑髓容许范围内的最大精密度描绘睁开眼睛那瞬间目睹的光景。



三秒──心身完全做好准备。指尖描摹枪柄的触感。



两秒──想向神祈祷又打消念头。



一秒──仅仅想著「骑士团」的每个人。



零秒──使劲张开眼睛。



在奔向终结的疾驰中,约伦札夫被奇异的感觉所困。原因毫无疑问是敌人的身影,对手竟然紧闭双眼伫立在他的冲锋轨道上。



他不可能是认命放弃,也并非精神失常。那般善于作战的将领,不可能在最后关头丢人现眼。那他就是正在预备。准备以孤注一掷的招式迎击骑兵冲锋──这么一想,老将感到更加愉快。



射击扫向前头的部下。或许对方俱是高明的射手,拉近最初一百公尺就有七名骑兵掉队。距离敌军近五十公尺,约伦札夫手下的兵包含他在内只剩十三骑──但他已经不在乎那些数字。只要拿下指挥官首级便结束了。时间倒转回新兵时代,老将化为一介骑兵疾驰。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带头那批骑兵冲进步兵的阵型。肉体碰撞,骨胳粉碎,敌我双方的吶喊无止尽地交叠。狂热在此刻达到最高潮,众修罗骑兵不顾性命疯狂肆虐。



「我来也,小家伙──!」



将那一切扫进背景,约伦札夫做好准备拔出腰际军刀。青年的身影已近在咫尺,距离不用两秒就能缩短。他毫不犹豫地以脚踝一踢马腹。



插图014



对手依然紧闭双眼。独臂的伊格塞姆在错身而过之际挥起军刀想一刀砍下他的首级──正当老将的斩击动作即将完成,瞪大的一双翠眸捕捉住他。



「────?」



对手在电光石火间举起枪身。当枪口内的黑暗对准自己,约伦札夫皱起眉头──不应该在这个时机反击。最好顶多只是同归于尽,再说从青年的射击位置来看,弹道明明没经过任何要害。



利刃迫近毫无防备的颈项。约伦札夫已确信无疑,青年端正的脸孔必将面临与躯干永远分离的命运。因为甚至连老将本身都无法推翻了。



然而──猎人仅仅对那样的命运扣下了一次扳机。



「呜──?」



一阵灼热掠过老将右手,紧握的刀柄紧接著传来坚硬的反作用力。他看过去,发现青年用枪身接住了军刀。最后的抵抗──但这不成问题。配合疾奔劲道挥下的伊格塞姆双刀之一绝对无法阻挡。无论碰到铁或钢都能毫不在乎地斩断,砍掉藏在后面的首级。



老将确信无疑的想法──在下一剎那遭到自己的右手背叛。



「────什……」



钢铁的光辉飞向半空。支持约伦札夫整个生涯的武装,已可称作半身的军刀没给主人带来首级便脱手而去。他绝不曾放送松过力道。被难以置信的现实惊愕得双眼圆睁,独臂伊格塞姆的身躯随著战马一起向前冲远。



「────呜!」



愕然地奔离敌人数秒钟后,老将领悟他致命的失策。现在不是没出息地发愣的时候。他明明正背对著方才未能杀死的猎人空门大开。



「喔喔喔!」



约伦札夫察觉后立刻在马背上转身,却太迟了。时间已轮到猎人出手。



「──嘎──!」



不合理与不讲理这对双胞胎露出微笑。老将生涯与共的伴侣,给予他最后一吻。



铅块扎中颈脖的触感传来。那足以冻结因战争沸腾的心的冰冷,使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得知自己战败的时刻终于来临。



当骑兵们高举的红白旗帜林立,传遍平原的战场配乐迈向尾声。



说归这么说,即使下了停止战斗命令,冲突也不会立刻停下来。三方势力交错的混战,导致各部队的指挥系统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指挥官一声令下即可叫停战斗的阶段早已过去,大批士兵误失停止互相残杀的时机。必然的,这样造成大量没有意义的伤亡。



尽管如此,冲突总算在对整体造成致命伤害之前收场。由于会谈时预先推演过这种情况的发生,事前决定的各种停战信号也发挥效果。不过──对收拾事态贡献最大的,从结果来看应该是高举红白旗帜高喊「停战」的众骑兵吧。



他们以旗帜代替军刀四处奔驰的身影十分醒目,也没什么误解意图的空间。与两个势力混杂在一起的风枪兵不同,因为大家知道骑兵几乎全属于伊格塞姆派,无须怀疑他们关于「停战」的共通意志。接受伊格塞姆派丧失战意的事实,步兵们一个接一个放下风枪。



当战争花费一番时间迎向终结,交错乱战的士兵们再度依照势力划分开来,各自开始重整队列及救援伤兵。



托尔威也作为指挥官负责调派,然而──



「啊──嘎啊……」「──好、好痛──」「营……营长……」



──在严酷的战斗后,他得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青年的部下也出现大量伤亡。亲手栽培的狙击兵同样牺牲惨重,其中还有一看便知只等著断气的重伤者。



「保持清醒!有感觉到我正握著你的手吗?」



「呜、呜啊……啊啊……」



「我们马上送你到附近的城镇!只要撑到那边一定能得救,坚持下去……!」



「呜、呜~!呜呜呜~……!」



「利古伊一等兵,你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功臣之一。回到中央后先颁发勋章给你,然后我们再到希羌卡的酒吧痛饮到天亮,酒钱当然由我请客。不过,如果你在那之前死了就当我没说!全部当成没发生过,你不想看到这样吧!」



托尔威鼓励的部下躯干被马踩踏,腹侧附近凹陷下去,一次断了五、六根肋骨。如果没伤到内脏应该是奇迹──虽然这么想,但做完急救包扎以后,除了盼望奇迹发生外便无计可施。



「咻~!……咻~!……营、营长……我会没事吧……?」



从脖子到后脑勺的肉都被军刀剐掉的士兵趴在地上,像要抓住救命稻草般地问。



「罗邦中士,你不是我的部队里首屈一指的男子汉吗!万一连你都不行,其他所有人通通不行了!拜托你当成是在拯救大家,坚持下去……!」



「咻~!……那、那我可是责任重大啊……因为不想招人怨恨,我会撑住的……」



除了以激励鼓舞他们快要崩溃的意志力之外,根本无法为重伤者做些什么。即使无力感逼得他想大叫,托尔威不断将有机会获救的伤兵包扎伤口后送走,为无法挽救者送终──这样反覆磨耗心灵到最后,终于把所有重伤者送往邻近城镇。包含搬运的人手在内,此时托尔威部队的人数几乎减少一半。



「……啊……」



当照料伤兵的工作告一段落,他想起还有事情没做。青年捡起放在草丛里的两根枪管,走向一名部下。



「……哈尔金上等兵,刚才谢谢你了。枪管还你。」



「是!……没关系吗?」



「还有备用品。我们很快就能跟小马的部队会合,先还给你……」



托尔威以无力的声音说著将风枪枪管归还部下,侧眼看向扛在肩头上的另一把──自己半是变形的风枪。那是在挡下斩击时被打弯的。



「……对不起,沙菲。尽管是执行作战计划,我把你给扔了出去。」



「别在意,托尔威平安无事就好。」



听到青年道歉,他的搭档沙菲微笑著回应──挺过冲锋的那一瞬间,他当场拋下报废的风枪将附近部下的风枪连同精灵一起借过来对准约伦札夫的背部开枪。那成为分出胜负的一击,替激荡的战斗画下休止符。



「……好,差不多该走了。」



托尔威往几乎虚脱瘫软的身心鼓劲,竭力挺直背脊。就算这一仗获胜,他的任务什么都还没达成。因为他们来到达夫玛州的目的,是搜索皇帝。



他带领少数部下走过平原,又是一片凄惨的景象扩展开来。由于只参加后半的战斗,托尔威部队的伤亡和其他部队相比还算少的。方阵被搅乱到濒临崩溃的雷米翁派风枪兵部队,与直到决胜负前不断悍不畏死冲锋的伊格塞姆派骑兵部队,损害之严重都令人不忍卒睹。



「──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



托尔威呼唤两位兄长。目光所及之处,二哥斯修拉夫右臂、左腿及头部都包著绷带躺在地上,那种样子看得令人心痛。大哥萨利哈史拉格则几乎毫发无伤地站在他身旁,形成对比。骑兵冲锋过来的最后那一瞬间,身材魁梧的弟弟一派理所当然地护住兄长。



「抱歉,我们要离开了。那座隔离疗养设施就在前面的森林里对吧。」



「…………」「……同盟的事我们答应了。随你高兴。」



斯修拉夫一语不发,萨利哈史拉格背对么弟回答。



负伤的同伴过多,他们动弹不得。幸存下来的士兵光是全部投入救护工作就竭尽全力,即使想继续搜索,也不可能抛下濒死的伤兵前进。



如此一来,没有其他路可走的他们选择与托尔威等人有条件地缔结盟约,那正是搜索刚开始时青年曾提出过却被强硬拒绝的提案。依照共享情报的约定,他们也透露了关于传染病患者集中隔离疗养设施的情报。



「就算找到皇帝,也不会要求陛下发出害大哥你们蒙上叛党污名的敕令,请放心。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期望内战以雷米翁派占上风的形式谈和收场。」



「……那种话谁信得过。别妨碍救护工作,还不带著部下快滚。」



大哥始终不肯回头。托尔威垂下头闭上嘴巴,准备转身离去。



「──喂,等一下。」



但结束谈话正要转身时。一个不悦的男声使他停下脚步。



腰际插著军刀的炎发老人撇著嘴角站在那──正是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他下了马右手缠著绷带,恨恨地注视翠眸青年。



「说明完再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将一面说一面摸摸脖子,确实被铅弹打中的那个位置仅仅浮现一片瘀青。



在恶狠狠的瞪视下,托尔威脸上浮现模棱两可的表情。



「呃……说明指的是?」



「第一次的射击和第二次的射击我都不能接受。首先是第一回,假使你直到最后关头前都闭著眼是为了不让我判读狙击目标──为什么在紧要关头瞄准了手?」



老将说著把负伤的右手举至与头同高。他的拇指几乎动不了了。挥出本该斩下敌人首级那一刀的瞬间,青年瞄准精确的一枪将他手掌内侧整个剜掉。一旦丧失握紧拇指所需的肌肉,军刀自然会脱手。



犹豫一下子之后,青年脸上流露一丝自嘲回答。



「……因为除了那里之外,我都没有自信打得中。」



「我不懂。」



「因为认识雅特丽小姐……我认为就算瞄准要害,同样是伊格塞姆的你一定能避开子弹。所以必须瞄准无法闪避的部位──唯一符合条件的,就是挥动军刀时的右手。」



托尔威揭露。不管多厉害的高手都很难同时兼顾攻击与闪避。伊格塞姆或许连这一点也办得到,但至少这次的条件下未能实现。也许是自马背上斩击之故,也许是托尔威直到最后关头都没暴露狙击目标,也许是老将想像不到手中弹的情况──大概这些因素都有影响。



「如果你我同样站在地上,事情多半不会这样发展。正因为军刀从马背挥落,我才得以预测握刀的手会经过什么位置。从那个高度砍向我,手应该会移动到这附近……实际发生的情形,与我闭眼模拟的印象几乎毫无差异。」



「……我未必会挥刀斩首吧?如果改用马蹄踩死你的话你怎么办?」



「如果那么做,结束后难以确定我是生是死吧?想让战斗分出胜负,必须迫使指挥官投降或以戏剧化方式传播指挥官的死讯,所以我觉得你会来取我首级。你有武艺、有基于经验而来的自信,没有理由逃避对决。」



托尔威带著敬意说道。约伦札夫听到后更是满脸怒容地瞪视对方,再度抚摸脖子。



「这样的话,就把这个恶劣行为也解释清楚。为什么我──还活著?」



这才是他感到不悦的最大理由。在战斗的尽头未能获得死亡之地。眼前的青年,夺走了他深信不疑的信念。



「……因为我一瞬间调低了压缩空气的瓦斯压力后才开枪。」



「看不起我吗?我是问你为何要调低。」



在约伦札夫严厉的瞪视下,青年烦恼到最后突然改变态度露齿一笑。虽然那笑容几乎和在哭没两样。



「跟瞄准手的理由一样。」



「啊?」



「若非如此,我没有自信打得中……每当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手的脸,以及跟对手相识的时候,我怎么样都瞄不准目标,身体无法接受要射杀对方的事实。因此……我专门避开致命要害来射击,以止住颤抖。在那个距离下,我有自信不伤及性命只击昏人。」



「我又不是你的熟人。要是我清醒后继续指挥战斗你打算怎么办?就算不用手,起码在指挥上我可不会落后。」



老将冷冰冰地断然驳斥。虽然害怕,托尔威仍然不服输地回嘴。



「因为没法取你性命……取而代之的,我取走了你的骄傲。」



「……什么?」



「在那个混战状态中,想让被害抑制到最低限度结束战斗,无论如何都必须让你生存下来。因为唯有骑兵们的长官──你才能下令要他们举起红白旗帜绕行战场。考虑到这件事,射杀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选择。



而且,你是雅特丽小姐的叔公吧。这是我没瞄准要害的另一个理由,同时也是发射第二发子弹的理由。



你以战士身分接受我从正面发出的挑战,并且我获胜了。纵使状况有机会颠覆结果,你的自尊心应该也无法容许。」



青年回覆的话语,令独臂的伊格塞姆张口结舌。



即使老将对他露出一脸「这家伙在说啥鬼话」的表情,青年也固执地不肯别开目光──此时,直率的笑声介入两人之间。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干得好,青年!反击得漂亮!」



「道隆……」



笑了好一会后,「跳骑兵部队」最老资格的副官走到长官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是时候退场了,上将。这样的年轻人能骗倒你,看来坏心的战场女神们无论如何也不打算给你你期望的死亡之地啊。」



「…………」



「不管我们这些老人再怎么和年龄不相称地喧闹,时代也时时刻刻不停变化。到底有谁能够预料会出现这样的军人,还击败了我们?哎呀~活得久真是既愉快又残酷……」



道隆感慨地说。瞥了叹气的副官一眼,约伦札夫再度瞪视托尔威。



「……的确是你们赢了,这点我承认、不过这样的话,你们对我的处置就更显得宽松过头。按照战场的礼仪,现场俘虏好不容易打败的敌将怎么样啊?」



「我不是要求以下达举起红白旗帜的命令换取不俘虏你吗?而且老实说……如今我们没有余力收你为俘虏。该怎么逮捕就算拿绳索捆绑、持枪包围也难以放心的对手才好?好像放猛兽扑进怀里一样……即使扣掉你现在手不能动,我也一点都提不起劲尝试。」



「真没出息。那现在也不晚,干脆杀了我!」



「这同样办不到。你太过受伊格塞姆派士兵尊敬,万一杀害你招来他们反感,说不定会妨碍到日后的交涉。你或许很难理解,但我们的目的是调停军事政变。」



「……啧……一开口讲的净是不杀人的藉口……」



「你才是,不必那么固执地想死也没关系吧……」



「啊啊?你说什么啊混帐!」



「不、不,没什么,……那、那个,可以饶了我就到此为止吗?差不多该出发了。」



托尔威一脸束手无策地请求。被道隆再次拍拍肩膀的老将再度大声地咂嘴后,像忽然想起似的盯著包上绷带的右手。



「……我或许再也没法握剑了。」



「是啊。」



「连拉缰绳都有问题。我明明原本就得靠独臂两头兼顾了。」



「是啊,正是这样。不过上将,无论有没有受伤,到了您这把年纪正常来说早就该节制玩斗剑和骑马出游了。」



道隆毫不留情地插嘴打诨。他的说法听得约伦札夫忍不住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说的没错!」



用大笑挥开感伤,独臂的伊格塞姆视线转回眼前的青年,直接快步走过去,受伤的右手咚地敲在怕得往后仰的青年胸膛上。



「喂,雷米翁家的小子。」



「是、是。」



「把腰板挺得更直些。虽然我想像不出来,但是往后的战争就要由像你一样的枪兵来当主角吧?」



「…………」



「我知道你胆小得无可救药,不过胆小也要表现出属于胆小的自信。管他勇敢还是没出息,人类总会跟随深信自己的生活方式笔直迈步前进的镓伙。」



老将咧嘴笑著说完后和副官彼此以眼神示意,转身背对超越自己的后辈。



「奋发吧小子。我可不会再给你啥忠告。到头来你没杀我也没俘虏我,我往后也是伊格塞姆派的指挥官,在军事政变期间都是你们的敌人。」



「……我们会马上终结政变,将你变回同伴。」



「能的话就好了──唉,尽力加油吧。」



独臂的背影挥挥手后,这次真的离开了。幸存的部下们在另一头翘首盼望老将归来,他扎成马尾的炎发随著从侧面吹来的风飘扬。



烈将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比谁都更热爱战争,比谁都更激烈地驰骋战场的男人。作为在战场上战胜伊格塞姆的胜利者,托尔威确实见证了他作为前线指挥官的经历画下句点的那一幕──



一群骑士在黑夜的大地疾驰。在人人表情严厉地握著缰绳的队列中央,帝国陆军中校露西卡‧库尔滋库满心焦虑。



「啧……!」



光从背后追来。以远光灯映照出露西卡中校一行人背影的,是携带光精灵的伊格塞姆派追踪者。



他们多半是专门从事任务的轻装骑兵,追踪即为目的,很难完全甩掉。



被他们钻了空子──明知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她还是不由得后悔。



前几天,眼见搜索局面接近最后阶段,她将搜索队大本营移至州南侧,在移动途中遇袭。



当然,露西卡中校也对这种状况有所防备。既然三方势力同时混杂在一个州内相争,移动途中自然不能疏忽大意……然而,她得承认错估了可能发生的袭击规模。



在搜索范围所剩无几,哪一方势力都应将兵力往南调派的局面,她没有想到依旧留在后方的雷米翁本队会遭受大规模骑兵部队袭击。



遇袭当时,他们营和走在前头的部队拉开两公里的距离行军,而且由于地形限制,连与连之间的间隔也较远。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以正常形式会合,分散的时间只有数十分钟。抓准这一点破绽,敌骑兵以令侦查无用武之地的速度冲了过来。



「一旦进入战斗就麻烦了,别放慢速度!库姆年中尉,殿下平安无事吗?」



「是!殿下在此!」



跟在后面的部下回应,是亲卫队队长库姆年中尉。在他背后,和他同乘一骑的人物将兜帽压得极低。



侧眼确认过那个身影后,露西卡中校目光转回前方咬牙切齿。



「果然太大意了……!」



如呕血般呢喃的她诅咒自己太没用,在紧要关头被敌人逮著可趁之机──就算被嘲笑胆小如鼠,移动时也应该带更多兵力防御才对。因为她护送的是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要人。



目前,露西卡中校手下仅有两个排的骑兵,为亲卫队所属排与从本队带来的一个排。刚脱离战场时人数还超过两倍,却在逃到此处的路上减少许多。幸好追兵也相对地减少,但即使敌人数量只有我方一半,现在也不能被追上。



「──!看见河川了!沿著河往南走,渡桥!」



幸而有月光帮助,露西卡中校找出在黑暗中闪烁的河面,是在漫长的逃亡最后终于发现的活路。只要抵达桥的另一头,跟友军会合一事就有眉目了。



与她的记忆相符,静静流动的河上架著一道桥。跨越河宽的桥梁全长十公尺多,宽度也超过四公尺,相当气派。只要组成纵列,供骑兵队通过也不成问题。



「变更队列为三列纵队!别放慢脚步一口气渡河!」



收到指令的部下们奔跑著切换配置,灵巧地配合桥面宽度组成纵队。队列刚组好,带头那批骑兵便冲上桥。这段距离凭骑兵的速度不须几秒便能跨越。然而──心急的步伐却被来自正面的远光灯挡住。



「……?停下来!」



眼睛被光芒晃花的带头骑兵停了下来。同时露西卡也拦住后面的骑兵。停在桥头,他们瞪著堵住去路的阻碍。



「恕我失礼,各位看来是带第一皇子殿下脱离的部队。」



响亮的盘问自光的帷幕彼端传来,是凛然的少女嗓音。露西卡中校撇撇嘴。站在掀起军事政变的一方,她不可能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吧。没想到你居然抢先埋伏在这里。」



「鉴于正逢非常时期,我获得过度的荣誉晋升至中校待遇官。好久不见,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首先,请原谅我没面对面就直接交谈的失礼。」



「既然阶级相同,你不必道歉或对我加上敬称。我们的关系也没好到会互相亲昵问候。」



「那马上进入正题。请立刻投降,中校。我等的任务是保护遭叛军绑架的第一皇子殿下。进行无用的战斗并非所愿。」



斩钉截铁的投降劝告。眯著适应光亮的眼睛望向光另一头的敌影,露西卡中校拚命动脑思考──尽管看不见装备不确定主力兵种,但对方兵力最少也有一个排。而桥后半段似乎设置了临时的拒马。



尽管判断在当前状况下对付起来很棘手,她既没有时间烦恼,选择也没有多到足以烦恼。虽然在来到这里的路上稍微甩开一段距离,追踪者很快就会追到背后。一旦遭到前后夹击,那才是被将死了。不愿意的话,只能在被追兵抓住不放之前跨越阻碍。



「……那么,只有强行通过了。」



露西卡中校断然回应,手放到背后向部下们传达行动指示。毅然的嗓音自光的彼端回答。



「容我提出忠告,诸位想达成那个企图非常困难。为了皇子殿下的安全著想,请做出聪明的判断。」



「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我不接受。」



「冰之女」毅然决然地断言,告诉周遭的部下。



「部队全员进入绕行机动!杀出血路!恢复速度后转为冲锋!」



根据她刚才用手势发出的指示,后列部下早已转而行动。露西卡自己也一拉缰绳掉过头。同时,弩弓自对岸发射箭矢,无数的破风声宣告这一夜的战斗开幕。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当透过绕行机动渐渐恢复势头的骑兵冲上桥,战况的激烈程度达到最高潮。那骑手与马身都披覆铠甲防御坚固的样子绝不可能看错,他们正是重装骑兵,肩负在这种困境挺身而出打开缺口的责任。



然而,迎击方的阵势也不是能轻易打乱的。箭矢专门瞄准在拒马前退缩的骑兵,再加上远光灯也不定期地时亮时灭混淆人与马匹。最大限度活用少数光照兵的作战计划、准确又擅变通的战术,令露西卡中校咬住下唇。难以置信这居然是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在指挥,感觉简直像正在和老练的前线指挥官交手。



「……可是!」



她随著脱口而出的逆接词扣下扳机。露西卡中校的射击逐一击碎敌军的光源,光精灵身上的「光洞」。哪怕明暗急骤交错也不为所动,她的射击精准至极。这也理所当然──她不仅是雷米翁派第一参谋,同时也是雷米翁家的射击顾问。她可是托尔威的老师,射击实力毫无疑问名列帝国前五。



活到今天,她也拥有由岁月累积的经验,赌上作为雷米翁派智囊一展长才的经历,她不能在这一战落败。



这么鼓舞自己,露西卡中校在敌方击退第三波冲锋时视线转向桥梁护栏另一头──缓缓流动的上游水面。



没多久后敌人似乎也察觉动静,其中一道远光灯投向与她视线相同的方向。那边有数名骑兵正踏进水中试图渡河,是战斗刚开始之际,奉命不引人注目地脱离绕行机动的士兵。



露西卡中校以天生的冷酷思维推测敌人的思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多半会判断,这若非渡河后从侧面发动袭击的作战计划,就是想保护要人迅速脱离战场。她的注意力将会放在因应这两种可能性吧。



当她这么想,此时需要的是士兵及光线。特别是光源已在露西卡的射击下减少一半,若将剩余光源调派过来,作为主战场的桥梁那边就不得不有片刻恢复黑暗──



「全体待命。为下一个信号做好准备。」



叫部下们摆开架势,「冰之女」屏息等待那个瞬间。每一秒钟彷佛延长十倍的等候到了终点──正如她所料,映照桥的光线消失大半。



「就是现在!冲锋开始,突破敌军封锁!」



骑兵们收到命令后一个接一个策马疾驰,手持冲锋长枪冲过落入黑暗的桥面。看不见骑兵的出发动作,敌兵的迎击来迟数秒。未受任何干扰抵达拒马的带头骑兵凭著一身重装连人带马冲撞上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猛攻在第三个人撞上去后得到回报。拒马承受不了冲击拦腰折断,损坏部分形成致命的空隙。后面的骑兵欣喜不已踩过同伴遗体接二连三地涌向拒马空隙──他们眼前忽然冒出火墙。



「什──!」



露西卡哑然失声。火焰在此时加入运用光亮与黑暗互相欺骗的较劲。为了预防拒马被突破,他们大概事先准备了浇过油的稻草束之类的物品吧。畏惧炎热的马匹迟疑不前,骑兵集团被拖延著没能冲进好不容易撬开的防线缺口。其间,弩弓的齐射再度倾注而下。



「嘎──!」「呜咕!」「好烫──!」



瞄准铠甲缝隙的箭矢毫不留情地贯穿马与人,涌进狭窄空间的骑兵们难以行动自如。而且损害还不只这些,穿越火墙及拒马的步兵也冲入对他们来说已化为地狱的桥上。



「呜、呜哇?」「可、可恶,你们!」「区区步兵竟敢──!」



骑兵从前列起依序发出惨叫。丧失机动力的骑兵,在这个受局限的空间内仅仅是步兵的好猎物。相对于完全无法施展冲锋长枪及战戟的他们,敌人灵活机敏的步兵以上了短枪的弩弓不断创造战果。



「呜……!」



眼见我军时时刻刻被削弱的惨状,露西卡喘不过气来。而今她只得承认,敌将的智谋在自己之上。连找出活路的余地也没有,大势已定。除非敌人犯下大错,不可能从现在起逆转战局──



「──?」



判断骑马不再有任何优势的她下了马,一个几乎灼痛眼球的鲜红人影跃入眼帘。飘扬的炎发、沾染人血与马血的军刀及短剑。挥舞号称最强的双刀轻松地在骑兵之间一路冲杀,少女出现在露西卡‧库尔滋库面前。



「我要求你投降,库尔滋库中校。这一战你没有胜算。」



深红的眼眸直视对手,雅特丽这么断言。面对敌人露西卡瞬间给风枪上了刺刀,却没有任何话能反驳对方指出的事实。



「咿啊啊啊啊!」



被逼到绝境的她背后传来惨叫。不必回头,露西卡也知道惨叫的是谁。披著兜帽的人物被亢奋的马甩落马背摔倒在地,慌张地扫视周遭后,勉强辨认出保护人的身影奔了过来。



「你!救、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



「殿、殿下……」



男子在露西卡背后不顾形象和体面地求饶,掀起的兜帽底下露出一张双颊凹陷的憔悴脸庞,还有骨碌碌转动的含泪双眼及褪色得面目全非的金发。



他是卡托瓦纳帝国第一皇子──莱暹奴‧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于军事政变爆发之际受到雷米翁派「保护」的皇位继承权最高顺位皇族。



「我再说一遍,库尔滋库中校。请投降吧。我不想继续战斗下去,害得殿下被卷入无谓的危险中。」



雅特丽再度要求。夹在强敌与护卫对象之间左右为难的露西卡,在旁人看来像是进退两难。不过,她本人并不这么想。她在这种极限状态下执拗地分析著的,是眼前从天而降的逆转机会。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并不是比喻,敌方部队指挥官正在眼前。只要当场制伏她,突破失去统御后的敌方部队的可能性便将再次滋生。



「…………」



然而,想要实现难如登天也是事实。即使风枪在手,想从正面挑战并战胜伊格塞姆近乎痴人说梦。露西卡必须靠著受部下赞誉为「冰之女」的头脑,突破生涯最大的困境。



可是,雷米翁派引以为傲的最优秀头脑不容小觑。掌握状况五秒钟后,聪颖至极的她脑中已迸出答案。



「──欸?」



第一皇子喉头发出傻愣愣的叫声──那便是露西卡的答案。一手揪住皇族衣襟拉到身边,然后对准雅特丽一脚往他背上踹下去。



「呜嘎!」



所有帝国人目睹这一幕的瞬间都会吓得僵住。主动做出这种行径,「冰之女」毫不在乎地举起枪口。她定睛瞄准的目标是炎发少女,在最接近的地方看到第一皇子被踢飞的人。



对君主绝对的忠诚心,想必是构成伊格塞姆精神的因素之一。透过从前所做的背景调查,她充分理解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人格特别强烈地显现出这种特徵。那么,少女面对这样的状况必然无法冷静。目睹她脚踢皇族产生的愤慨、对正要一头摔倒的第一皇子的关切、企图保护进入弹道的皇子的舍身精神──无论哪一种都可以。只要少女出现一点感情动摇,露西卡专为击杀敌人而精心磨练的一枪,都将准确地贯穿那个破绽──



「──疾!」



雅特丽的身体向前压低。判断那是准备接住第一皇子的动作,露西卡即刻扣下扳机。这一枪将从皇子太阳穴旁仅两公分的极近处通过,射穿少女眉心。发射出的子弹,穿越射手事前决定的轨道。



「──?」



睹上女子整个生涯孤注一掷的子弹──仍然在雅特丽比预料中压得更低的上半身前划过空气,仅仅只掠过飘扬的炎发。



露西卡只错认了一件事。雅特丽之所以压低身子并非是要接住快摔倒的皇子,正好相反,是为了用手扫倒皇子双腿好令他彻底跌个狗吃屎。根据普遍的理论,卧倒是保护自己躲开射击的最好方法,因此她毫不犹豫地这么做。靠著效仿「冰之女」专长的冷静,雅特丽选择让皇子撞伤鼻子流鼻血而非背部中弹溅血,深信这是最好的对应之道。



「──为什么?」



露西卡只在一件事上运气不佳。如果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还是两年前的她,利用皇族攻击弱点的手段或许能奏效。可是,少女已经在当她还是实习准尉时发生的一桩事件里学到教训。



帝国陆军上尉伊森‧胡策动的绑架第三公主未遂案。当时夏米优殿下被当成人质,雅特丽必须在四周全是敌人的情况下保护公主,导致受了伊森上尉的心理作战影响下出现疏忽失败。尽管结果因为同伴赶到而获救,她不可能没从那次失败中学到任何东西。



「──喝啊!」



摆出压低身子的姿势当然并不只为了绊倒皇子,同时也显露雅特丽穿过射击主动杀向对手的意志。露西卡不肯认输地试图以枪剑迎击迫近的双刀刀尖,然而──



「嘎哈……!」



别说刺中,枪剑甚至没擦到边。钻进对手怀中的雅特丽当即以军刀刀柄末端往她太阳穴敲下去,露西卡呕出胃液踉跄数步。只跨了一步就缩短原本就此拉开的距离,炎发少女将短剑剑尖抵上女子颈脖。



「……你很强。技术自不用说,无论置身任何状况都冷静寻找活路的心,真是名副其实真正的战士。」



「……呜……」



「正因为如此,现在请认输吧。失去像你这般优秀的将领,对帝国军的损失难以估计。我不愿见到那样的结果发生。」



雅特丽以最大的敬意和诚意劝说眼前的女子。连这段时间手头都像小毛贼似的偷偷给搭档吞下子弹的露西卡,只能自嘲地抽动脸颊肌肉──落差大得吓人。和为求胜利像只虫子般卑微爬行的自己相比,这名少女的存在方式显得多么高贵美丽。



可是,不对。少女展现的并非人类的生存方式,而是没有血肉的剑身之美。



我怎么受得了被那种玩意束缚住!露西卡激起自尊心愤怒地想。



因为她决心为了某个男子奉献一切。哪怕自己整个人都深陷泥淖,也决心要把他推上高峰。



「──呵、呵……」



所以──鲜红的剑士啊。为了达成心愿,我这个卑鄙的女人不管多少次都会辜负你的期待。



风精灵体内的压缩空气填充完毕。就在填充完成前,露西卡的身躯当著雅特丽的面颓然往后倒。从旁看来或许就像她已放弃一切双膝脱力,但事实绝非如此。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的手脚依旧令人惊讶地只依循理智运作。



「────」



逐渐上仰的视野中,露西卡只有一瞬间往下看。雅特丽没有动作。大概是无论对手怎么反击,都有自信完美地阻挡住吧。



露西卡松了口气──总算有一回能让这名少女大吃一惊了。



她的背部接近地面。如今女子的身躯几乎和桥面平行,无论是背部、手臂或腿──那一剎那,炎发少女眼眸如电光般闪过「察觉」的预兆。



露出一生中最灿烂的微笑目送少女的反应,露西卡‧库尔滋库扣下手中的扳机。



在那个瞬间,战场上的时间永远停止。



炎发少女双膝落地,覆盖住女子往后倒下的躯体。在桥上各处搏斗的士兵们也停下动作,只是一味愕然地望著那一幕。



连结两人躯体的,是雅特丽伸出的右臂和──从那只手上更向前刺出,沐浴著月光的军刀刀刃。打磨锋锐的刀尖扎进女子胸膛。



插图015



「──咳噗!」



仰天倒下的女子口中溢出鲜红的液体。液体像水龙头只扭开一点般徐缓却不断地流出,显示盛装生命的容器底部被打出了一个再也无法修复的破洞。



「……真是的……连这一招也行不通吗?」



露西卡露出连嫌恶都觉得累的表情呢喃,在察看过自己枪口瞄准的方向并目睹结果后,她微微抬起的头部落到地上。



消瘦的男子害怕地蹲在桥上。牙齿格格打颤的声响,毫无疑问地证明他还活著。



还有──就在他头上的护栏被打穿的小洞。那微微冒烟的小洞,是女子人生最后留下的惨痛失败证据。



「…………为什么……」



雅特丽口中发出低沉的疑问。露西卡疑惑地眯起眼睛。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



「我不会、交给你。不会交给、伊格塞姆。所以,只能这样做啊。」



女子毫无顾忌地说出不辩自明的道理。即使那是军人所能犯下最差最恶劣的背叛行径,她断定的口吻也没有一丝内疚。



「可是,还是没成功。明明不顾形象豁出去拚一把,我的人生却以如此难看的失败划下句点──因此起码剩下的时间里,我要恨你。真的好久没这么做了……让我毫无意义的迁怒你吧。」



露西卡直视雅特丽,用讽刺的语气说道。即使被她的目光直盯著,炎发少女甚至无法抽刀。因为她知道一旦动手,女子仅存的生命余晖也将瞬间散尽。



「吶,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你是为了什么而战?」



女子突然拋出这个问题,少女心中的伊格塞姆反射性地回答。



「……和你相同。是为了保卫帝国所有居民。」



「哎呀,我可不一样。别把我和那种玩意算在一块。」



露西卡微弱的声调忽然恢复力道,否定的语气里甚至带著憎恨。雅特丽一动也不动地双眼圆睁,回望女子。



「别搞错了。我只是为了心爱的人而战,对正义或大义没有执著。只要那个人期望,对我来说就算牺牲其他所有的一切也无所谓。」



「我并非为了救国而行动,也无意拯救在那里生活的人民。仅仅是因为他这么期望……因为若不这么做,就拯救不了他。」



女子的眼中映出少女,脸上一瞬间浮现明显的怜悯。



「──可怜的孩子。破坏这场军事政变,究竟能留下什么给你?你本身能得到怎样的幸福?继续保卫没有未来的帝国,迟早有一天只能一同灭亡吧。



无法接触属于女孩的幸福,不识爱人与被爱的喜悦。你明明得不到任何回报,终有一日只会被弃置在腐烂的尸堆上──」



露西卡说到此处打住──仰望位于少女彼端,高挂莹白半月的夜空。



「没有任何人指使过我。我依照自己的心意,一路以来倾尽全力支持唯一爱慕过的对象……纵使这份感情无法开花结果,纵使心中一直怀抱无法吐露的爱意,名叫露西卡的女人的确存在过。



唯独那个价值不容任何人否定。也不可能被否定。因为在临死之前,我本身从那份感情里找到了──我生而为我的意义。」



毅然说出口的宣言,是露西卡‧库尔滋库这名女子一生中对外界掀起的最后波澜。接下来──她的双眼不再映出现实的任何事物。



「……他不要紧吧……我不在了以后……明明脆弱,却对自己很严格……痛苦难过的时候……懂得向同伴求助吗……懂得向夫人撒娇吗……



啊啊──还有孩子们……萨利哈、斯修拉、小托尔……孩子们都各自怀抱著……完全不同的烦恼……」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皮缓缓地阖上。逐渐落入黑暗的意识中,女子珍惜地拥抱著眼睑底下描绘出的所有情景。



「……呵呵……要说遗憾……倒有一个……如果能亲自……生下他们……大概…………更…………加…………──」



接下来的话语永远无法自她口中吐出。



「中校──!」



扑通……坚强地跳动完最后一下,女子的心脏永远停止。透过扎在她胸口的军刀,雅特丽的右手清晰地感受到一条性命告别的触感。



「────」



炎发少女拔出军刀。忘了收刀回鞘,她当场呆立不动。



她甚至无法哀悼。不允许她这么做,露西卡‧库尔滋库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后逝去。露西卡赌上自尊拒绝和解,否定、憎恨、侮蔑了雅特丽──留下单方面的怜悯,连反驳机会也不给少女便走下舞台。



面对不允许她伸出手的遗体,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时候适合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良久良久,少女抱著无处宣泄的感情伫立原地──



收到任务达成的报告后,伊库塔和哈洛以及夏米优殿下抵达一座位于蓊郁森林深处,本身也像一副遗骸的村落。



搭著茅草屋顶的简陋大杂院杂乱地排列著,两眼无神的村民如幽灵般来来往往。能够站立走路的情况还算好,有些人更是或蹲或卧地直盯著虚空。他们身上大都有一望即知的明显病徵,光是这片景象,便足以令人察觉此处是什么样的地方。



「总算到了啊。真是的,我都等不及了。」



当三人带著部下踏进村落,微胖少年立刻出来迎接。和伊库塔等人一样,他也戴上口罩覆盖口鼻。伊库塔收到关于此处的报告时便下令要戴口罩,但在现场的人似乎不用吩咐从一开始就戴上了。



「好久不见,马修先生!看到你记得戴口罩,我总算放心了。」



「真高兴又见面了,吾友马修。看来你们这边麻烦很多啊。」



「我是有很多话要说,不过这些晚点再谈,先去确认吧。尽管对居民过意不去,这里可不是什么让人想久留的地方。」



马修语毕直接转身迈开步伐,为所有人带路。跟在他背后,伊库塔针对必要事务做确认。



「没想到我们抢先赶到,真意外。其他部队没有出手妨碍?」



「我们和雷米翁派算是缔结了同盟,而且两方的本队都尚未抵达。这里的地形适合防卫战,想强行夺下大概需要相当多的兵力……唉,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和雷米翁派共同占领,但不知为何被他们拋下不理。我稍微探过口风,据说雷米翁派与后方的联系出了些延误。」



「或许发生了什么事件。虽然我也在意这方面的情况,但是……」



正要发挥想像力前,公主摇摇头。现在应该专注于眼前的发现。



众人一边互相报告状况,一边在来来往往的村民侧目之下走向村落深处。没多久后,他们抵达一座半是埋在地底,规模较其他房屋更大的建筑物前。不只建筑方式特殊,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显得十分异样。



建筑物周边已经派有大批士兵,一名修长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阿伊,你到了!还有哈洛小姐和公主殿下!」



托尔威露出灿烂的笑容和同伴一一共享重逢的喜悦。看见他的样子,伊库塔突然皱起眉头,在青年走到眼前的瞬间用中指弹他额头。



「好痛!干、干什么,阿伊?」



「……不,我自己也搞不懂。怎么说,就是一举一动全都散发著『瞧,我脱胎换骨了吧?』的气息,令人毫无理由地感到火大……」



「你在莫名其妙地乱讲什么……托尔威和平常没两样。」



夏米优殿下傻眼地说。她身旁的哈洛也咯咯轻笑。



「包含伊库塔先生对托尔威先生没来由的严格在内,一切果然还是老样子!我放心了!」



她精神奕奕到悠哉程度的声调使气氛开朗起来。所有人都尽可能不去意识到雅特丽不在场的事实。从哈洛的开朗得到许多慰藉,骑士团的成员们将目光转回眼前的建筑物。



「……吾友马修。人就在里面?」



「嗯,在。这栋房子过去似乎很有问题,我招集风精灵仔细进行过通风换气。虽然考虑过换地点,但对方好像没那个意思。跟我们连话也不说几句,大概只想和最高司令官谈吧。」



点头同意马修的见解,伊库塔嘱咐其他人在这里等候,与四名护卫兵一起步向无窗建筑物唯一的入口大门……被要求待命的四人之中,唯有夏米优殿下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



「等等,公主。我刚才拜托你留下来等耶?」



「我拒绝。对手可是那个人,就算是我,在场也比不在场好。」



「没有人说过公主你不可靠。不是这样的……只是这次的对手,和我之间有一点私人的复杂情况。」



「复杂情况吗……尽管这么说令人不快,但内容我想像得到……再说要谈私人原委,我更有优势。毕竟在里头的──虽然连我自己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是我血缘上的父亲。」



听到这番有道理的反驳,少年放弃进一步说服。老实说,他在某方面从一开始就觉得事情大概会这样发展。平常总是感叹自己力有未逮的少女,在认定属于自己职责的分野绝不会退让。



「……我明白了。那我们走吧,来。」



少年说著朝她伸出右手,夏米优殿下退缩了一下,战战兢兢地伸出左手。手背大上两圈的掌心握紧的瞬间,公主在胸中深处的某种事物随著痛楚怦怦直跳。



「在里面的时候绝对不要离开我。这是带你进去的条件。」



「……唔,我知道了。」



为了不泄漏内心的想法,少女假装平静地点点头。在并肩而立的他们眼前,四名士兵推向对开的门扉。缝隙进了沙子的门铰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忍耐噪音约十秒钟后,黑暗如同地狱的入口般显现。



「库斯,可以点亮周照灯吗?」「好的,伊库塔。」



伊库塔左手抱住从腰包里出来的库斯,自精灵躯干「光洞」发出的光线照亮两人身边。少年在四名士兵先下去后踏进入口,公主也跟著照办。略陡的阶梯向下延伸,注意不让步伐较小的同伴摔倒,少年谨慎地一步步往下走去。



「…………」「…………」



阶梯在不到十级内走完,进入一片微亮的空间。空间内部大小为纵深十公尺多,宽度则将近一倍,仰望头顶就能发现天花板意外地高。士兵们带来的四个光精灵照亮内部,房间角落还留下了几个风精灵持续通风换气。



「啊──你们终于来了?」



在湿润泥土地的尽头,面向两人下来阶梯的最深处,那个人物发出明显带著欢喜的叫声。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同时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躺在简陋床铺上,浑身上下缠满绷带的躯体。尽管外表乍看之下难以分辨和尸体有何差异,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出白布缝隙间正吐出浅浅的呼吸。就算听说他是至尊皇冠的主人,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谁也不会相信吧。



在他身旁,一名男子恭敬地跪在地上服侍。象徵帝国宰相身分的卡其色华服光滑的质感,在黑暗中看来彷如尸蜡。



「如你所见,我们来了。受到那么热切的邀请,想要忽视才麻烦。」



以第一句话做简单的应答,少年忽然心想──玉音放送中提及的皇帝藏身处,若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这里算是「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吗?



令人极为不快的是,伊库塔忍不住觉得这个讽刺恰好合适。集中放置无望痊愈病患的偏远村落。在没有未来这一点上,此处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绝望得更加彻底。这种存在方式,不由得令他回忆起从根腐烂,只等待倒下的瞬间来临的永灵树──



「……可以的话,我希望一辈子不用和你交谈。」



「居然说这种话!我可是满心期待著和你对话的那一天啊!」



「我知道,你还没玩够吧。在你最起劲的时候,老爸抽身离开了。」



说著说著,少年感觉到心中的感情逐渐消失。这多半是一种防卫本能,因为以正常神经面对这只狐狸会被他搞疯。他太过清楚,被狐狸玩弄过的人都面临怎样的悲惨下场。



「……索罗克……」



伊库塔用力回握公主颤抖的手,往前迈步。他站定的地点离狐狸八步远。距离足以看清楚彼此的表情,想要勒住对方的脖子又嫌太远。



「尽管低劣糟糕到极点令人想昏倒,这也是种缘分。我就陪你玩玩,托里斯奈。



──好了,说来听听。在这出低级趣味的喜剧里,你想要我怎么表演?」



从那段距离外,他犹如一刀杀过去般发出开战宣言。就像在庆祝千年来首度的喜讯,狐狸听到后深不可测地加深脸上宛如龟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