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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为谁而设的战场(1 / 2)



白天静静的躲在自军阵地,入夜后对伊格塞姆派进行五花八门的骚扰──托尔威等人持续了五天这样的日常生活。



从用滑膛风枪主要瞄准马匹远距离射击算起,此外还有在敌阵上风处制造小火灾、派骑兵班敲打铜锣绕行敌阵周遭、以泥巴掩埋像是马喝水用的水坑等等──人手和伦理允许的范围内,他们实行了所有想到的点子。这些行动应该将伊格塞姆派的调查步调拖慢许多。但第六天黎明,马修不禁产生根本性的怀疑。



「……我知道是我自己提议的,现在不该说这些,但这么做好吗?只顾著妨碍别人,我们自己在搜索上毫无进展。虽然阻碍了伊格塞姆派,但结果会不会只是最后造成发现皇帝陛下的机率下降……?」



一天又一天持续进行非建设性的骚扰,会产生这样的不安也无可厚非。托尔威十分理解马修的心情,因此才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小马,不对。阿伊说过,握有皇帝陛下并非调停军事政变的必要条件。这一点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正在加以活用。」



「?什么意思?」



「所以说,假设我们的胜利条件和伊格塞姆派一样是『确保皇帝』,这次的作战计画或许真的毫无成果。妨碍对手相对的自己的搜索也停滞,最好顶多是正负相加为零──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不需要非得找出皇帝,再加上阻碍伊格塞姆派结果可帮助雷米翁派提升搜索效率。根据我们的胜利条件,这明显是加分动作。」



费了一番力气解开纠结的思路,微胖少年谨慎地点点头。



「……是吗,你说得对。我们的胜利条件是『由我方或雷米翁派确保皇帝』。为了达成条件,说得极端点只要伊格塞姆派没找到皇帝就行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拘泥于自力搜索的必要。」



「嗯!按照这个状况,伊格塞姆派的不利等于对我们有利,因此我认为改变态度专注于妨碍工作就好。」



「这也是单纯的消去法啊。不在白天很难进行搜索,可是大白天在平原上调动兵力,不知道几时会碰上骑兵袭击。我们能够稳定持续的行动,顶多只有夜间的骚扰而已。」



想开促使他理解释怀,马修深深叹了口气。托尔威拍拍肩头鼓励他,也喃喃说出与马修共通的想法。



「……可是,大哥他们要是知道我用这样的方式作战,一定会笑话我吧。」







实际上,他哥哥一行人现在没有余力嘲笑别人难看的表现。因为自北边南下的雷米翁派本队正逐渐缩小剩余搜索范围,萨利哈史拉格率领的部队先行绕到州南侧废寝忘食得四处奔忙,部下们却没带来有用的成果。



「……可恶!究竟藏在哪里!」



亲自出马到预料是关键地点的村落搜索依然落空,雷米翁家的长男烦躁地踢倒一株树。平常负责安抚兄长的斯修拉夫,这次也不禁陷入沉默。



「人口多的村落全部查过了,向居民探听消息也做得很彻底!为什么连一头狐狸的足迹都捕捉不到!」



「……冷静点,大哥。包围网正确实地缩小,只是获得成果的时刻慢了一点。」



「那就是问题所在。没有闲工夫拖拖拉拉下去!在齐欧卡察觉帝国内斗攻过来以前,我方非得结束军事政变不可!」



转头面对弟弟,萨利哈史拉格恨恨地咂嘴。



「搜寻活动本身顺利无阻,不论这里或其他地方,可疑的地点都明明逐一查清了。」



「确实,最近几天和其他势力的冲突有减少的倾向。那些家伙多半在搜索上比我等更加难以进展。」



「听说有可疑的部队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捣鬼,大概在互扯后腿吧,但那无所谓。不妨碍我们才方便──」



「少校!」



一道呼唤声插进两人的对话,萨利哈史拉格收起烦躁神色后转向部下。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不变,但如今学会了必要的自制。



「什么事?」



「是!村长想和您谈话!」



「村长?……我知道了,带路。」



他简短地点个头,跟在部下身后走去。再怎么焦急,也不能忘记讨好当地居民。他们在此地的言行举止直接构成对雷米翁派整体的评价,再加上为了搜索才刚把每栋房子的地板都撬开翻找过,没做好相应的照顾难消民众反感。



村长率领数名村民站在村落南端。这一带形成一片广场,是村落中较多人聚集之处,甚至还有旅行商人看准商机摆起摊子。



村长本人也年事已高,但身旁还有位比他更老迈的女性坐在轮椅上。尽管有点讶异,萨利哈史拉格挺直背脊在他们面前站定。



「我是陆军少校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过来请教几位有何贵干。」



「谢谢。恕我冒昧,想拜托您一件事。」



「是什么?」



「我们想送这个人送到『善终之家』。这位老妇人无依无靠……正如您所见,她已来日无多。」



村长望向轮椅上的老妪静静地告诉他。萨利哈史拉格有点意外,但立刻理解村长的意思。这是请求他解除封锁,好把老妪送到村落外。



帝国各地设有一些称作「善终之家」的宗教疗养设施,是自觉时日无多者最后的聚集之地,并特别允许无依无靠者住在那里生活。阿尔德拉教神官与多名看护会常驻机构内,安排让来访者得以迎接安宁的临终时刻。



「原来如此,有多少人要去?」



「四人。这三个年轻人负责推轮椅,要是人数再减少,走上坡路时恐怕很吃力。」



萨利哈史拉格不著痕迹地观察并排站在村长背后的数人。像只老猫般瘦小的老妪和几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怎么样也不太可能是变装后的皇帝及托里斯奈。确定之后,他点头同意。



「好的,我立刻安排让各位通行。我记得那间『善终之家』……在离此地东南方不远处吧。」



由于搜索也扩及该处,军方也掌握了疗养设施地点。村长点点头。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虽然人手不足无法直接派人护送各位,我将命令周边的部下加强戒备。途中也许会遇到我等的友军阻拦,到时候只要坦白说出理由就不成问题──老太太,愿你安详归去。」



萨利哈史拉格说完后敬礼,老妪也动动嘴巴咕哝著什么。「谢谢。」她抱在膝盖上的搭档风精灵代替主人道谢。



没多久后,大批送行的人群到来,一一和准备迈向最后旅程的老妪道别。直到一行人出发后,人群依然排成长龙注视著他们的背影。



「终于尤玛里婆婆也回『家』了吗……她以前还是咱们村里的长老呢。」



「先过去的兹格爷爷呢?大概还活著吧?说不定能在那边见面。」



「说得也是。啊,那个全身包著绷带的家伙也……」



「喂,笨蛋,怎么可能见面。就算人还活著,那可是传染病……」



两名男子窃窃私语。萨利哈史拉格无意识地停下脚步。总觉得对话内容令他奇妙地在意,雷米翁家的长男转头望向两人。



「……喂,那边的两个人。」



面对他锐利的目光,两人抖了一下。他不在乎地走过去继续说道。



「刚才的话能够详细说给我听吗?」



「咦!啊……」「不,那个……」



「有人先回了『家』吧。说老婆婆见不到那家伙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病情很严重。」「没、没错,他大概已经死了。」



瞪著两个态度明显可疑的人,萨利哈史拉格摇摇头。



「不对吧?你们刚才说『就算人还活著』。不管先过去的家伙是死是活,你们都认为老婆婆见不到他吧?」



「…………」「……那、那个……」



「我想问的是判断的理由。我再问一次,为什么?」



听他以不容辩驳的口气命令,两人尴尬地面面相觑。周遭众人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沉默不语。看样子有鬼啊──萨利哈史拉格这么确信时,村长插话道。



「少校,请别欺负年轻人。」



「啊,失礼了。我无意欺负他们。」



雷米翁家的长男简单地道歉,目光依旧直盯著眼前的两人不放。村长叹息地开口。



「他们会难以启齿也无可厚非,这是人人都不愿提起的话题……原则上,『家』平等的接纳所有濒死之人。然而,实际上却有不便公开提及的例外。」



「传染病患者吗?」



萨利哈史拉格清楚地说出口。村长面色沉重地颔首。



「正是如此。看来再也不该隐瞒下去,由我来说明内情……」



村长慢慢地诉说起来。根据他的说法──前阵子有两人结伴造访这个村落。其中一人是穿著巡礼服的瘦削男子,另一名男子全身缠著绷带卧病不起,据说他几乎无法自力移动,前来村庄时也躺在马车货架上。



「因为外表看起来就很古怪,我严加查问他们来此地原因……结果不出所料,是罹患了传染病在故乡待不下去。」



听著说明,萨利哈史拉格感到一阵颤栗爬上背脊。在达夫玛州展开搜索后,他首度在村长的话语中有了应手的感觉。



「我当然不能把人留在村里,为他们介绍了疗养设施。收留那种病人的地方无论在哪里都很少,附近这一带只有一间。所以,我就送他们到那边……」



走近后半句话含含糊糊的村长,雷米翁家的长男牢牢抓住他的双肩。



「总之,那个全身绷带的人被送去的疗养设施,不是刚才那位老婆婆前往的『家』。而且,还偷偷建造在没有人会靠近的地点。」



「……您说的没错。至今未告诉您此事……请您不要责怪我等。」



村长呻吟般地说道。依照阿尔德拉教戒律,隔离流行病患者严格来说应视为否定博爱精神的恶行受到惩罚。但实际上无论在哪个州哪个地区,想必都暗中默认这样的行为。就算追究行为的善恶,为了防止可怕的疾病蔓延他们别无他法却是现实。



「求您宽恕……」



村长坦白后悄然垂下头。然而,萨利哈史拉格对于对方的心情及罪恶感不感兴趣,仅仅为了发现实实在在的有力线索感到兴奋。他再度询问村长。



「能够告诉我疗养设施的位置吗?」



「如、如果您希望的话……不过,就像您方才指出的一样,那个地方在地图上并未记载,连本地人也很少前往……」



村长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下子,萨利哈史拉格嘴角终于浮现明确的笑意。



「说是这样呢,斯修拉。那可不是更合适了?」



收到眼神示意的弟弟点头。终于逮著猎物尾巴的实感令人情绪昂扬,使这对兄弟的翠眸闪烁起色泽一模一样的光辉。



向村长打探完消息的雷米翁兄弟转身与部队一起出发后,先前在广场角落做生意的旅行商人也缓缓地站起身。



「──不好意思,那边的两位先生。」



「咦?我们吗?」



旅行商人攀谈的对象是刚才被萨利哈史拉格质问过的两人组。他露出讨好的笑容走过去,递上从怀里掏出的地图。



「我没打算偷听,但不小心听见两位刚刚和军人的谈话……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们在这张地图上标出那间疗养设施的位置?」



「啊、啊……?你真的有听到吗?那边可是专门用来关得传染病的家伙。知道那种地方的位置能干什么?」



「这是做生意的好机会。既然有疗养设施,代表也有管理人员在吧?收容许多病人,自然也需要物资。普通商人会避开的地点更是这样。」



「……告诉你也无所谓,但去过那边之后,暂时别到咱们村子来。」



「没错。你得病是你的自由,可别拖累我们。」



两名男子警告过后,在地图上标出地点。接过标出隔离疗养设施的地图,旅行商人露出满意的表情面再度面对两人。



「谢谢。尽管称不上谢礼──」



他指向留在背后的露天摊位,笑容可掬地说。



「──摊子上的货物全部送给你们。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请跟大家融洽地分享吧。」



「啊?」「你说什么──」



「告辞了。两位请多保重。」



旅行商人说完后转身奔向系在摊位旁的小型马车,解开连著货架和马匹的绳索去掉负重后飒爽地跳上马背。周遭的人还来不及呼唤,他直接抛下所有营业用具冲了出去。



「收容流行病患者的隔离疗养设施吗?道或许是个盲点,约伦札夫上将……!」



……各阵营的搜索段分成小队四处行动。随著调查进展,搜索范围逐渐缩小。指出皇帝所在地的有力线索。以及──两个势力几乎获得这项情报的事实。



如今状况等于两名猎人正迈步奔向放在中央的共通猎物。



决战的条件在此刻齐备了。







雷米翁派的一个营自阵地出发后突然往南行进。接获斥候这份报告的托尔威和马修,不禁面面相觑。



「……你怎么看?」



「大概是……掌握了关于皇帝陛下行踪的线索。一口气调动这么多兵力,大哥他们或许发现了很有力的证据。」



「这样的话,那行动方式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如此露骨地调兵不可能不刺激到其他势力。实际上我们就发觉了,伊格塞姆派当然也会发现,在展开搜索前一定会出手妨碍,换成我的话会更加低调行事。」



「嗯,我有同感……所以我认为这多半是大胆的调虎离山之计。大哥他们应该是想趁著我们及伊格塞姆派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南边,用剩余的兵力搜索其他地点,而那边才是有力候选地。」



「这种做法我能理解。不过,其他地点是指?」



「不清楚。不过我们该做什么是确定的。既然雷米翁派即将找到皇帝,我们得帮上一把。」



微胖少年点头同意,摊开从怀里掏出的地图。



「那么应该慎重观察的是伊格塞姆派有何反应。他们如何行动?」



「要是被声东击西吸引往南走,说不定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



「问题在于没上当的场合。有点棘手啊……这种状况下,我们该派兵到何处?」



马修抱起双臂思考。青年继续补充道。



「雷米翁派搜索失败的可能,就是在前往有力候选地途中,被识破调虎离山之计的伊格塞姆派袭击。想阻止这种事发生,我们应该趁现在阻拦伊格塞姆派,可是……」



「说要阻止……对方可是骑兵部队耶。在这种地形上没准备好策略进攻只会被反打回来──不,连开打都不至于吧。对方又没有交手的理由,肯定会忽略我们追赶雷米翁派。」



「那么,紧紧跟随雷米翁派部队自发地充当起护卫呢?」



「必须跟紧的不是往南行进的佯攻部队,是接下来要前往『有力候选地』的部队吧?但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支部队目前在哪里。派留在东北方阵地的一个营作声东击西,代表出外搜索中的两个营直接从去处前往了『有力候选地』。」



没有任何线索,不可能捕捉得到从不明现在位置A,前往不明目的地B的雷米翁派。唯独在这件事上,决定躲在阵地内不出去的战略适得其反。



放下思考陷入死局的马修,托尔威仍继续思索。



「那……只有推测了。依照地理限制、至今的搜索进展与大哥他们的性格──再加上其他种种条件判断,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推测出『有力候选地』的位置。没必要知道精确位置,先决定大致在哪一带后就出发,边移动边派斥候侦查,只要在过程中掌握到在哪里就……」



「好像伊库塔会说的话啊……这么做与其说是下盲棋,更像是赌博啊。」



「是呀。不过,如果只有『什么也不做』和『赌一把』这两个选择呢?」



「来这招啊……」



青年亮出答案极其明显的二选一问题,不符他风格的挑衅道。马修抬起手背粗鲁的擦掉额头冒出的冷汗,终于下定决心。



「……真没办法,拚了。仔细想想,胜算倒也没那么低。我可是有喀尔谢夫船长保佑。」



隔著军服抓住指南针,马修努力虚张声势。他和托尔威一起回过头,注视背后那些手头忙著赶工的工兵们。



「这样的话,或许终于到了这个派上用场的时候。对付骑兵的王牌──完工进度呢?」



在他催促之下,一名士兵拿起完成品展示。两人谨慎地对整体检查一番,确认达成要求的条件后彼此用力点点头。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士兵们肩头扛著闪烁钢铁色泽的风枪枪管,成排在平原上行进。



那是雷米翁兄弟的军队。兵力总共为两营风枪兵──扣除安排从阵地出发声东击西的部队,是他们现阶段所有的兵力。



「啧,这地形真讨人厌。净是让骑兵耍威风,我们连想安安稳稳走路都不成。」



萨利哈史拉格在队列中段抱怨。由于和伊格塞姆派一再发生小冲突耗损人力,虽然号称两营,部队实际人数不满九百。一旁的斯修拉夫也点点头开口。



「忍受不自由大概也只到今天为止。只要能保护陛下,事情便结束了。距离目的地那片森林还剩约十公里,大哥。」



「嗯,抵达森林就算我们赢了,希望在那之前别有人碍事。」



「派往南边的部队应该能当作障眼法。要是他们盯上那边也好,假使看穿了障眼法,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我等位置。总之不太可能被追上──」



那一瞬间,响亮的铜锣声打断两人的对话,是周边侦查的骑兵班敲响了警钟。



在一阵骚然的士兵之中,萨利哈史拉格脸色大变扫视四周。



「敌袭……?开什么玩笑,明明连斥候的影子都还没瞧见!」



「两下,两下,一下──骑兵大部队接近中!大哥,组方阵!」



担任总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号令一下,士兵们开始组成方阵。



首先由四十人排成一边,四块组合起来由一百六十人构成正方形,再在地面上依序排列共四个正方形。由许多人体组成的几何学图形串联起来,凭藉经过数学保证的防御力防备冲锋。



「全员上刺刀!第一排竖起枪!」



不仅如此,这一天的方阵还带著长刺。构成正方形四边的三列横队当中,最前排十三人手持的并非上了刺刀的风枪,而是用刚砍下的树削成的近两公尺长枪。连金属枪尖都没装的原始兵器。



「枪尖呈仰角五十度!枪尾插进地面,无论如何都握紧枪柄别松手!要当成是你们的救生索!」



雷米翁家的长男大声呼吁,表情不再慌张。既然敌军来袭,需要做的只有迎击。包括在此处遇袭在内,他们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部备妥因应对策。自从败给菜鸟准尉那屈辱的一战以来,他已彻底拋弃疏于准备的傲慢心态。



「来了!东北方向,做射击准备!」



敌军自远方的地平线现身,成群骑兵正掀起尘土奔来。士兵们死盯著敌军的身影,吞了口口水瞄准目标。



烈将约伦札夫率领的骑兵队全军掀起漫天沙尘驰骋大地。总数为六百余人,同样是伊格塞姆派现阶段所能动员的全部兵力。



他们能迅速捕捉敌人动向并非巧合,而是基于明确战略的结果。从托尔威等人开始妨碍活动的隔天早晨起,约伦札夫上将便料到作业效率将会下滑,调整立场来因应问题。



直接了当的说,就是在搜索上搭其他势力的顺风车。他让扮成旅行商人与镇民的士兵们去窃取雷米翁派的情报,将取得的线索反映在自军的搜索上。对于士兵机动力占优势的伊格塞姆派来说,这个方针效果极佳。虽然靠窃取的情报在行动上不得不比对手落后一步,却能以敏捷的脚程扳回差距。



「距离方阵还有六百公尺!看来部分敌兵举著长枪!」



「喔,真怀念!令我想起新兵时代,那时枪兵还是现役兵种啊!」



「要就此直接冲锋吗?长枪应是来对付跳骑兵的!」



「别问这么明显的问题!你们除了冲锋之外啥也不行吧!」



一针见血的谩骂,使骑兵之间迸出笑声。在预感战斗将至而亢奋的部下之中,老将拔出军刀宣告死斗开幕。



「好,全员拔刀!敌人就在眼前!豁出性命撞上去!」



「「「「「「「Sir, yes, sir!」」」」」」」



以吶喊为信号,骑兵从纵列散开为横列。他们对准四个方阵杀过去的身影,比起大军更适合称之为海啸。展现质量与速度加乘后产下的暴虐。他们是从出现起直至今日持续席卷战场的最强兵种,带著烈将的传说露出獠牙。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穿越打来的弹雨,带头那群骑兵高声咆哮著抵达方阵。负责最先冲入敌阵的,是为体现「跳骑兵部队」威名训练有素的马术好手,个个都是能够跳跃枪剑程度的障碍物冲进方阵内的高手。



然而──这次的敌军装备了平常所没有的长刺,就连他们也无法跳过。他们自己最清楚这一点。那该怎么办?



结论是,不怎么办。他们仅仅期望──要更快、更强、更疯狂。



临时制造的长枪挡下冲刺。被大地和马身或人体夹在中间的竖立长枪,与持枪者的力气无关,完全承接大质量的冲锋。被刺穿的肉体飞溅出的鲜血喷了一身,痛苦的嘶鸣近在耳畔,握枪的士兵们颤抖著失禁。长枪防御术奏效──丝毫没注意到这个事实,他们只感到恐惧不已。恐惧敌人明知将遭穿刺的命运依然直至最后一瞬都没放慢一丝速度的疯狂!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岂止不在乎同伴的惨状,后续的骑兵更像看准这个良机般继续冲锋。前面的同伴已用肉体覆盖可恨长枪的枪尖。当他们从后面推开那些肉块,长柄在横向力道作用下啪地一声拦腰折断,防马尖刺转瞬间逐一失效。雷米翁派准备的临时长枪,在第一波攻击刚开始就有一大半无法再用。



前方再也没有阻拦冲锋的尖刺。众骑兵跨越同伴的尸体,欢喜地扑进方阵内。直觉领悟到杀戮将要开始的雷米翁派士兵喉咙迸发狂乱的惨叫,



「──疯、疯了。」



站在方阵中心的萨利哈史拉格用一句话评价如怒涛般涌来的敌方骑兵。



这也难怪。他准备来对付跳骑兵的长枪,是以为吓退骑兵为前提设计的防御。目的终究是诉求心理效果,绝非是为了防御全力骑兵冲锋而准备的。因强度不足断裂是当然的结果。



人和马都怕死。此乃生物难以颠覆的本能,诸多兵法都奠基于此前提之上。可是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的部队却没有。他们仅仅拥有毫不顾忌死亡的狂奔。他们欢喜地冲锋、蹂躏,自身也在那道怒涛中粉碎。



理所当然──这正是烈将约伦札夫指挥的跳骑兵部队本质。若追根究柢,甚至连卓越的马术技巧也不过是装饰品。从半世纪前的现役时代起,他们的长官要求队员具备的资质只有一种。那便是勇气,又称疯狂。仅仅是面临危险时能做出疯狂举动的异常性。



「别发愣,大哥!不赶紧采取对策方阵要瓦解了!」



「……!」



弟弟的斥责将兄长拉回现实。萨利哈史拉格立刻动脑寻找解决方法,但愈是直视现状,脑海里愈是想不出一丁点头绪。就算想暂时撤退,周边地形也只有平原和山丘,再说在组成方阵的状态下移动部队很花时间。要是露出那样的破绽,肯定招来敌军猛攻。



「将死」这个词汇略过脑海。开什么玩笑!即使凭激动的情绪抗拒,雷米翁家的长男怎么样也想不出方法翻转迫近眼前的,下了败北的命运──



众骑兵极尽暴虐之能事地穿越而过。队列从疾奔开始位置的对角处掉头毅然再次冲锋,四个方阵随著反覆的攻击破绽渐增。敌人连还手之力也没有的惨状,令约伦札夫在疾驰的骑兵队列中不满地咋舌。



「不像话,不像话!就只能愈输愈惨了吗!既然敢发动军事政变,就别在战场上给雷米翁之名蒙羞!搞得一本正经对付你们的咱们活像蠢蛋!」



插图012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渴望更激烈斗争的老将大喊。他身边的骑兵们也将对暴力和流血未能满足的冲动化为野兽般的咆哮吼出来。一个人当作生命源泉的疯狂蔓延至整个部队,如今他们已沦为只要号令一下,就会冲锋到地狱底层的修罗大军。



那种存在方式与现役时代丝毫没变。独臂的伊格塞姆在战场上斩获的累累战果,总是建立于同样的狂躁中。



──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不可就任将级军官。



这么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代的伊格塞姆。因此约伦札夫即使立下比任何人更多的功劳,现役时代在帝国军内的晋升只停留在准将阶级。



甚至连准将地位都是临退伍前才授予的勋章,从尉级到校级军官的经历实际上占据了他作为军人的生涯。军方大方地授予他荣誉阶级,是他从第一线退下来之后的事。不过约伦札夫本人没有怨言。对于无比深爱前线的他而言,安稳隐匿在后方的高级将领地位,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是。



约伦札夫自身也十分清楚要他远离军方高层的理由。自己太过热爱战争,更恶质的是还会将率领的部下全推入同一条修罗道。这样的人在军中身居高位,最后很可能扭曲组织的本质。爱好斗争的指挥官,将会推翻视战争为必要之恶的大前提。



丧失左臂的那次意外,令他笃信自己的秉性无药可救。在骑兵冲锋途中,自上空落下的炮弹正中约伦札夫肩头。



不过,当时手臂还没有断。如果迅速急救治疗再撤退至后方休养,手臂多半能保得住,副官也劝他这么做。



但他没有──因为敌人就在眼前,那群家伙是不同寻常的强敌,够资格赌上性命激烈交锋。紧要关头临阵脱逃多可惜,他不可能办得到。下次不知道何时还能遇上啊!



结果,约伦札夫只替报废的左臂粗鲁地止血,便投身激战战斗到最后。即使等一切结束后听到医生诊断左臂只能截肢时,他也十分理解地说了句「果然啊~」。比起保住手臂,更看重在战争中获得的剎那充实感──对他来说是无须苦恼的当然选择结果。



「呼──」



每次回想起来,老将都禁不住对自己发笑。生于自认军规化身的伊格塞姆家族,却太过热爱战争导致失去一臂,无法再挥舞象徵伊格塞姆的双刀。事情的始末,简直就像上天要对他打上「你是异端」的烙印。



约伦札夫本人最清楚这个评价有多正确──因为他此刻愉快得不得了。与割袍断义的我军同袍交战,身处本来应该避免的同室操戈战场上,都丝毫不损斗争的快乐。



过去或未来不是问题。有战争中的现在足矣。



「──呼哈哈哈……!」



不过──活得比任何人都更激烈的老将,也有一样尚未从战争这个伴侣手中得到的事物。原本在退役前应赐与他的战士宿命。



「看样子还远得很啊,我的死亡之地──!」



约伦札夫发号司令,重整冲锋后紊乱的队形。敌军部队已濒临无法再维持方阵形状的极限。快的话下次冲锋,慢的话再两次就能补上致命一击,再来只剩接受指挥官投降替战斗收场。



「──嗯?」



老将的意识开始转向战斗的结局,但脖子上突然掠过一阵彷佛被成捆针尖擦过的异样感。他记得这种感触。和丧失左臂时的感觉一样,是战士本能的直觉警告。



约伦札夫的目光调离逐一做好冲锋准备的部下环顾四周。他眺望在正面展开的方阵另一头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在那里发现了。异样感的来源正在那座雷米翁派士兵越过的小丘陵,呈歪斜椭圆形直径近两公尺的山丘上散开。



「啊──也对。什么还很远,真是胡说八道。」



涌上心头的欢喜令老将扬起嘴角──怎么能不高兴?来使这场战斗更加充实的宾客明明到场了。



「早就近得过火啦。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也能将死亡送来给我……!」



「──这……」



该说赶上了还是来晚了?眼前的景象让托尔威一时之间难以判断。



从山丘上俯瞰,战况呈现一目了然的一面倒状态。不成样子濒临溃散的四个方阵,层层叠叠倒在广大平原上的无数尸体。造成这片惨状的伊格塞姆派骑兵部队与满目疮痍的敌军拉开一段距离集结,随时将完成准备补上致命一击。



状况接近终结,连两位兄长是否平安无事都很难讲。但战斗仍在继续,我们有机会干涉战局结果──这么判断后,翠眸青年咽下苦涩的口水下定决心。



「……展开第三种非正规方阵!原地执行支援射击!」



收到指示的士兵们立即行动,奔下斜坡前往各自岗位。但就在此时,负责监视敌情的部下之一高声喊道。



「敌──敌骑兵部队,高速移动!迂回绕过雷米翁派的方阵往这边来了!」



延后给眼前的方阵致命打击,约伦札夫转而接近山丘上出现的新敌军。赶来援助陷入劣势的友军,试图自丘陵上进行支援射击的风枪兵部队──状况不可思议地与上次战斗相彷佛。



虽然可以选择无视其存在先行解决雷米翁派部队,但从相互位置来看,这么做的话将在冲锋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面对射击。考虑到还有比所见数量更多的敌人躲在山丘后的可能性,先下手歼灭风枪兵方为上策。老将如此判断。



「上将!敌军下到山丘半途,在山坡上组成方阵!」



「在山坡上?喔……!」



约伦札夫有些意外。要最大限度活用高度优势,通常在山丘顶以逸待劳是最好的。无论多快的马上坡时速度都会减慢,不仅减速的骑兵冲锋攻击力会降低,射击机会也将随著抵达时间拉长而增加。



刻意放弃这些优势,在山坡半途组方阵的理由。思考数秒后,老将想出答案。



「……组成那个阵形,是打算让半数以上的士兵参加射击吗!」



基于构造,方阵最多只能有总数一半以下的人员迎击从一个方向来袭的敌人。对侧的士兵即使想战斗,也会被同伴的身体挡住。



可是,在山坡上组成方阵就不一样了。士兵们的位置产生高低差,可供更多弹道通过。



确实防御骑兵冲锋,同时最大限度活用滑膛风枪的攻击力──敌将贪心地追求一时二鸟,但在约伦札夫眼中还不及格。



「很想赞你一句深思熟虑──但这是步坏棋啊。很可惜,我们不是群只懂得直线前进的无能山猪!」



得到老将指示,疾驰的骑兵队列迅速改变行进路线,从笔直对准山丘上敌军的冲锋轨道切换为绕至其后方的迂回轨道。



从这一刻起,在山坡上组成的方阵丧失意义。只有朝向从方阵正面冲上山丘的敌军时全体士兵才能参加射击,面对从反方向绕上山丘自丘顶往下攻击的对手,原先的策略将完全适得其反。由于面向山丘上敌军的士兵位置较高,对侧同伴的弹道比在平地上时更难穿过。



「敌骑兵部队,切换为迂回轨道!打算绕过丘陵!」



站在非正规方阵中心的托尔威也亲眼目睹了部下逐一报告的状况变化。



「…………」



青年动也不动。继续坐著等下去,从山丘上伴随重力冲锋过来的敌方骑兵将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清楚这样的未来,他依旧文风不动。



被焦灼的紧张感折磨的时间中,愈来愈焦虑的部下颤抖地问。



「还没──还没到吗,营长!」



「还没有!」



青年断然要部下待命。绕过山丘的后续骑兵部队仍在视野当中。从这边看得见,代表对方也看得见这里──因此他没有行动。若不等到敌人身影彻底从视野内消失,目的说不定会被识破。



感受著心跳无止境地加快,托尔威脑中想像、计算──切换至迂回轨道的敌骑兵部队抵达山丘另一侧所需时间。再度变更行进路线后纵列散开为横列展开冲锋的空档。考量到我方的策略,时限极其短暂。一想到这里,他几乎在焦虑的驱使下站起身。



不过──就在忍耐抵达极限前,敌方部队彻底从视野内消失。相隔的山丘化为一堵墙,接下来的几分钟才是双方所有举动都被遮蔽的片刻良机。青年用最大的音量大喊。



「现在切换为夹击态势!开始变换队形,所有人动作快!」



待机命令一解除,士兵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同时展开行动。托尔威也跟他们一起迈步飞奔。



空档顶多不到两分钟。时限内的行动将划分这场战斗的命运。



绕行至对侧仰望山丘上,约伦札夫露骨地紧皱双眉。



「──怎么?这边没有埋伏?」



他扫兴地呢喃。出乎他的意料,除了露出一部分方阵以外,丘顶完全不见敌兵踪影。同时,这也代表刚才看见的风枪兵部队是敌军全部兵力。一个方阵──即一连两百人左右,比上次更少。



「方阵一角延伸到山丘上。是即使从现在开始,也想因应我方的迂回机动移到丘顶吗──」



「咱们可不会留那种闲工夫给他们。」



约伦札夫毫不犹豫地说完后,与变更好行进路线的部下再度展开疾驰。距离山丘上还有约六百公尺。他想像敌人在另一头惊慌的模样,冲过缓缓变陡的坡道。



「横列散开!山坡没多陡,别放慢速度!用最大威力撞上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众修罗骑兵发出咆啸进入冲锋动作。应该迎击他们的弹雨始终没有造访。这也当然,或许是敌人事到如今还坚持维持方阵,只有一小部分士兵抵达丘顶。



丘顶已近。抵达前那数秒,构成方阵一角的敌兵脸孔映入眼中。意外的是,士兵们脸上没有放弃之意,全都露出做好觉悟的神情举起风枪。



众修罗骑兵也赞赏他们的勇气。排在山丘另一头的家伙也有著相同的表情吗?尽管失策的报应迫近眼前,依然打算全力战到最后──



「…………?」「咦……啊!」「什──「啊──?」



然而──骑兵们登上山丘后发现,想像与现实天差地远。冲锋将至之际,敌兵竟然一起扔下风枪,背起类似矮桌的物体直接蹲在地上缩成乌龟状。



马蹄践踏铺满一地的龟壳。也许是以格外坚硬的木材制成,马无法踏穿那个物体,仅像经过另一片地面般继续疾驰。连挥落出鞘军刀的目标也没有。骑兵们茫然地从敌兵头顶冲过去──下一瞬间,越过山丘后跃入眼帘的景象,令每个人无一例外地愕然不已。



没有方阵。应该延续到山丘另一头的正方形战列无影无踪。



「这──这是……」



脑筋动得快的几个人想到答案。山丘上扮乌龟的四十人并非方阵一角,而是用来冒充方阵的孤岛集团,因此才没有战意。当成功引导骑兵朝他们发起冲锋的时刻起,任务已经达成。



「啊────」「呜……!」



来到这里,众修罗骑兵终于看出落入的陷阱全貌。方阵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敌兵本身并未消失。



左侧一列,右侧一列。他们在骑兵部队即将冲下的斜坡两端组成可避免误射同伴的交叉火力网,整齐地排成战列。在化为合适狩犹场的宽敞空间保持一段距离,静静地等待猎物扑进来。



那场面宛如欢迎众骑兵归来的凯旋游行。唯一的不同,在于穿越夹道欢迎时群众给予之物的性质。不是赞美或祝福,钦羡或颂扬,而是名为弹雨的铅色诅咒──



「齐射──开始!」



以青年的号令为开端,数不清的压缩空气破裂声回荡四周。



单方面的狩猎开幕。枪管发射的子弹自左右痛击疾驰的骑兵,完全不留反击余地夺走人与马性命。骑兵队一旦进入冲锋就无法骤然调转方向,最大的武器速度反倒招来恶果,面对从侧面扫来的弹雨,除了忍耐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更加致命的是。在越过丘陵亲眼目睹之前,没办法通知后方的骑兵这片惨状。他们所有人只能跟随带头的同伴一个劲地冲锋。



另一方面,托尔威的部队甚至不需瞄准,只要全力不断射击被两面夹击的敌军就够了。一心专注在机械化作业的流程上,毫不关心对手所期望的赌命互搏。



「呼……!」



就像要体现那种存在方式,青年的食指持续保持一定节奏扣下扳机。「射击的雷米翁」以正确无误的射击告诉为战场狂热气氛疯狂的传说骑兵,何谓杀戮真正的冰冷──



插图013



「呜喔、喔──?」



置身于从左右两侧不断被削弱的队列中间,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为了颠覆他估算的敌将那值得畏惧的顽强浑身战栗,满心欢喜。



山丘上出现的敌军,设置在斜坡上的方阵,丘顶可望见的少数士兵──原来这一切全是用来让人误以为方阵延续到山丘另一头的伪装,为了一网打尽朝向幻想中的敌军冲锋的呆瓜所设计的巧妙作战。



察觉自己陷入的困境,约伦札夫兴奋得像要呕血般放声大笑。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用诡计攻下我、攻下独臂的伊格塞姆吗!诱我落进没有骄傲和名誉的陷阱中,打算像猎杀野兽般杀掉我吗!」



身处接连不断打来的弹雨中,老将甚至没必要事到如今再下决心。没有放慢奔驰速度的选项──在这里停下来只是延长遭围剿的时间。不愿意的话,呈一直线冲出射击射程,尽快重整旗鼓是唯一解决方法。



但到了这个节骨眼约伦札夫也发现,连这样的想法多半都在敌人的预期之内。



「……?上、上将!前方的敌军……!」



就像证实老将的预感,俯望之下的景象出现变化。在无药可救状态中被弃置的雷米翁派部队──完全放弃濒临溃散的方阵,幸存的步兵全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杀过来。连队列都没怎么排,宛如被逼上绝境的老鼠拖著肠子向前猛冲。



他们的指挥官大概也领悟现在是颠覆胜败天秤的最后机会,无视防御奋不顾身地进行夹击。好一番果断的觉悟──认可敌人的执拗,约伦札夫猛然睁大鲜红的双眸。



「……有胆量就试试!如果这是战争给我的死亡之地!我挚爱的生涯伴侣啊,不合理与不讲理这对美丽双胞胎啊!试试让我发出格外响亮的濒死惨叫吧~~!」



「──全速前进!缩短间距,别给混帐骑兵喘息机会!」



穿透败北死路的唯一通风孔。雷米翁家的长男指挥风枪兵部队,奔向出乎意料从天而降的活路。



在思绪一角,他想著如今已消失无踪,先前在山丘斜坡上组成的方阵。不到几分钟便消失的短暂幻想。然而──目睹第一眼的瞬间,萨利哈史拉格就完全理解新出现部队的身分及意图。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利用山丘地形,从第三种非正规方阵展开夹击。是昔日面对人数占上风的齐欧卡骑兵部队时,他们的父亲泰尔辛哈‧雷米翁用过的逆转诡计。孩提时的萨利哈史拉格不知道曾多几次央求不爱主动谈论英勇事迹的父亲讲述这段逸闻,和眼神闪闪发光的两个弟弟一起听得入神。



「由你这混帐来用那一招吗,小托尔……!由背叛雷米翁家待在那边的你!」



怀抱愤怒与嫉妒,还有其他种种感情混杂而成的心境,萨利哈史拉格发出呻吟。弟弟斯修拉夫紧跟在他身侧,两双翠眸锐利地瞪著在弹雨中往下冲过来的骑兵部队。



「骑兵会直接冲过来吧……大哥,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少看扁我,斯修拉。这时候说一句『背后交给你了』就够了。」



雷米翁兄弟交谈过后,毫不畏惧地直视逼近的敌影举起风枪。



约伦札夫冲下山丘、托尔威追击、萨利哈史拉格迎击。三种相异的行动方针互相冲突、互相纠缠、互相侵犯──产下一团巨大的混沌。



枪兵从前后攻向奔下山丘的骑兵部队,令人无法喘口气的白刃战开始。托尔威和萨利哈史拉格的部队视对方为友军互相合作,但为了避免误射反倒没法轻易开火。约伦札夫的骑兵看准这一点企图突围,但步兵们知道再承受一次冲锋就完了,赌上性命不肯罢休。部队早已不成队列,各士兵只能乱纷纷地交手。



「呜……!」



一言以蔽之,这是场泥淖般的混战。讽刺的是,这种状况下最陷入困境的是托尔威。他的部队擅长远距离狙击,相对的在至今的战斗中不常有白刃战经验。马修的部队擅长这类混战,但他目前不在场。



托尔威带来此地的兵力为一连两百人。并非他只能带来这么多人,而是将手边的兵力分散派遣出去,结果只有他们遇上目标较为正确。地理限制、至今的搜索进展与带队军官的行动方针──即使根据这些条件做了最大限度的缩减,不具备黑发少年能力的他们,顶多只能把候选地点限定到三个。



承认无法再缩减下去后,托尔威和马修放弃只盯一处的想法,将兵力划分为三等份送往三个候选地点,判断一个连两百名风枪兵已足以进行有效的支援。



结果,托尔威的部队猜中目标。说不定是喀尔谢夫船长的指南针保佑马修落了空。若真是如此,青年打从心底感谢不已。既然得以不必送重要的朋友到这种惨烈的战场,就不该期望更多幸运──没错,不该期望。



「呜啊啊啊!」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蹲下来躲过骑兵挥落的军刀──耗尽的幸运已不再帮助他。不由分说,托尔威‧雷米翁非得倚靠实力度过这个困境不可!



「保护托尔威营长!」「营长,往这边走!」



和他一样不熟悉白刃战的部下们也拚尽全力想保护长官。尽管告诫自己不能依赖他们,青年握著枪柄的双手却抖个不停。



「哈啊、哈啊……!」「托尔威,冷静点!仔细看清四周!」



连搭档沙菲都提出忠告。但他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而且士兵们为了保护托尔威聚集过来,更容易被目标是指挥官的骑兵发现。



不出所料,附近的三名骑兵手持染血的军刀冲了过来。青年也将枪口对准他们准备迎击,可是──



「……呜……!」



他无可救药地瞄不准目标。不只双手因恐惧而颤抖,和敌人的距离也已经太过接近。近得能够看清对方的脸庞。一直倚靠和目标隔开一大段空间来掩盖对「杀害生物」的逃避,近身战对他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弱点。



「呜……啊……!」



连扳机也扣不下去,来势汹汹的骑兵就迫近眼前。其中两骑被部下开火赶走,但最后一名骑兵强行冲杀过来,在对准自己笔直冲刺的马身前,青年不知所措地呆立不动──



「傻愣著站在那里干嘛,笨蛋!」



令人怀念的怒骂传进耳中。同时插进来的射击贯穿马头,紧要关头救了托尔威一命。他赫然惊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名兄长神情严厉地站在那边。



「哥、哥……?」



「叫什么哥哥!没救你的话,刚才那下你就死定了吧!简直超越惊愕的地步令人感动了,当著这种情况你那没出息的性子居然还是没变!」



雷米翁家的长男怒吼著逼近,暂时忘掉状况一把揪起么弟的衣襟。



「还是老样子一脸无辜……!要我说多少次才懂!没有杀人觉悟的家伙别站上互相残杀的舞台!」



托尔威只能目瞪口呆地回望著怒气冲天猛烈抨击他的兄长。萨利哈史拉格的表情超越愤怒露出苦涩。



「所以说!给我听懂啊!你或许很有天资,这点我承认!刚才也受你帮助!可是──你的问题重点不在那里!你的这个地方!胸口这里!没有足以承受不断杀人的心!」



长兄一拳捶在弟弟胸口大喊。托尔威依然没法做出任何回应,原本沉默地著注视这段争论的斯修拉夫察觉危机拉高音量。



「大哥,有敌军!整批过来了!」



萨利哈史拉格啧了一声放开弟弟,重新举起风枪望向斯修拉夫瞪视的方向,看见超过二十名骑兵正排成纵列冲锋过来。



「计功的首级在那吗~~!」



不仅如此,炎发随著疾驰飘扬的修罗王也在队列中。斩下指挥官首级结束斗争──约伦札夫朝向这个单纯的目标全心全意狂奔。相对的,雷米翁兄弟手下的兵不到三十人。穷途末路。



「迎击,组成阵──!」



萨利哈史拉格的命令没能全部传出去。因为带头那群骑兵随著震耳欲聋的吶喊发动冲锋。大质量的暴力来袭,痛击脆弱的步兵。被马身撞飞的士兵身躯像木屑飞了出去──



「──啊……」



飞向茫然呆立不动的托尔威。他头部被部下身躯撞个正著,底下的大脑也被无情地猛晃。想咬紧牙关忍耐过去也没办法,青年的意识当场落入黑暗。



「──在紧要关头无法扣下扳机的你,一定保护不了任何东西。」



我清楚地记得那句在失意与自我厌恶的深渊里听见的台词。因为大哥的声音,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深深地刺痛过我的心。



「差不多该有自觉了吧。问题的重点不在技术……你竟然连想杀自己的野兽都开不了枪。」



杀掉野狼的萨利哈大哥烦躁地踢开倒在我脚边的狼尸。其间,斯修拉哥默默地拿水壶里的水清洗我脚踝的咬伤。



「所以,别再想著要当军人,你不适合。本来打从一开始拘泥于从军就没有意义啊。难得身为三男,去找出更适合你的生活方式吧。」



无论是那带刺的粗鲁话语,或藏在话语底下的关心,我都无法回应。一语不发地垂下头,斯修拉哥早已包好绷带包扎完毕。



「如果老爸发牢骚,我也来帮忙说服他──走吧,斯修拉。背起那个笨蛋。」



我的身躯被二哥背在宽阔的背上走下山路。直到抵达山脚为止,走在前头的萨利哈大哥始终一脸不高兴地踢著地面。不过──我发现了。容易打滑的落叶和松动石块都在大哥走过后消失得一乾二净。



……啊,是这样呢。尽管种种事情交错沉淀,如今变得极其错综复杂。



那时候两位兄长心中──一定只充满了温柔。



「──小托尔。你或许不适合当军人。」



我清楚记得那句在疲倦和饥饿极限下听见的台词。因为老师的声音,再也没有比这一刻听来更温柔过。



「我本身在军中培育过许多部下,但过去连一次也没说过『你不适合,放弃吧』。因为只须弥补不足之处就够了──这是我的信条。要体力不佳的人跑步、要射不中标靶的人反覆练习射击、殴打不听从命令者令其服从。我就像这样塑造出许多可用的士兵。如同现在我对你所做的一样。」



她说著走向目光所及之处的小笼子,开锁打开铁笼的门──轻轻抱起在里头发抖的小野兔。我无法开枪的目标。



「……可是,我不认为你的性格是缺点。即使挨骂、挨鞭子,足足三天不准吃饭,你依旧不愿射击眼前的生物。你的性情,不是本来应称作温柔的美德吗?」



她十分悲伤地注视著无力地瘫坐在草地上的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满心都是歉意,一放松下来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



「身为雷米翁家的射击顾问,教导你是我必须尽的职责……但是,将你培育成独当一面的士兵就是尽到义务吗?扭曲你的心灵,将你培育成毫不在乎地朝人开枪的畜生,真的算得上教导吗?那说不定──对一名成人而言,是无比可耻的行径吧?」



一手抱著兔子,她另一手在单肩包里摸索掏出一颗苹果……那肯定是原本在我达成课题后要给我的。



「吃吧。我再也不会骂你、打你。吃完苹果以后,和我一起去告诉你父亲。你应该有不同于士兵的生活方式。只要好好说明,阁下想必也会──」



我几乎反射性地朝老师递出的苹果伸出右手──但在指尖摸到苹果之前握紧拳头。相对地,我当著惊讶的她再度拿起坚硬粗糙的铁块。



「……老师。我喜欢母亲做的菜,吃了很多……」



「……?」



「但我知道,菜肴里有老师和哥哥猎来的兔肉。明明吃得下,却没法开枪──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任何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的部分。只要做适合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我动动肿胀变硬的嘴唇,勉强对为我这么说的老师挤出笑容。



「可是,老师明明也……不适合向人开枪的。揍人时看起来也很难过。」



老师的肩膀颤抖一下。从她身上别开视线。我直盯著手中的风枪。



「不只老师,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还有父亲也是──一定都不适合杀人。大家都很温柔。世上大概无论何处都找不到发自内心期望杀戮的人。



尽管这样,还是需要士兵对吧。因为战争不管我们适不适合都会发生,一旦发生,就算不得不杀掉不想杀的对手,也必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这一点就连是无知孩童的我也明白。那肯定就像不吃其他生物会饥饿一样,是这个世界的常理。



「如果我现在害怕得逃避,帝国某处一定会有比我更害怕的人选择成为士兵。为了保护重要的人,选择抱著胆怯的心战斗。



那么,我觉得我也──还能再努力下去。非得努力不可。」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老师怀中的野兔,咽下发苦的口水后说道。



「所以,请把它关回笼子里。因为那是我今天的……晚餐。」



老师沉默半晌后,自我身上别开目光喃喃地说。



「……连这种毫无办法的地方,都像父亲。」



「咦……?」



「没什么……要做的话,就快点动手。别说今天的晚餐,那本来应该是三天前的午餐。」



将兔子重新关回铁笼,老师恢复平常的严厉表情离开。被留下的我,对在风枪上担心地望著我的搭档沙菲笑著说声「不要紧」,请他再度吞下子弹。



然后──用抖个不停的手将枪口伸进铁笼。



「…………」



在黑暗中颤抖的野兔。比我更加衰弱,远比我更小的生命。



到死都不许遗忘。那是我第一次猎到的猎物。



「──小──尔!──托尔!快醒醒,小托尔!」



肩膀被摇晃的感觉,将青年从短暂的睡眠中唤醒。



「……大、哥。」



「喔,醒了?那快站起来,别悠哉睡大头觉!那伙骑兵马上会掉头!不迎击下一次冲锋就要全灭了!」



大哥慌张的脸庞近在咫尺。在此刻的青年眼中,那急切的神情和梦中的扑克脸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一起。



以不太有感觉的双脚站起身,托尔威思考。回头想想──许多温柔的人都试图让他远离战场。你不适合,你不应该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如此说服他的人们,全都很关心他。



然而托尔威却无法接受那些温柔提供的保护,直至今日仍然留在战场上。在自己和他人都不期望的争斗生活里挣扎著活下去,不断杀害大量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无数次被梦到亡者的恶梦折磨──如今仍旧一再令双手染上鲜血。



──这是为了什么?



他回想起先前的问题。父亲问儿子,你是为了什么站在那里?当时,他无法回答。他认为自己还没找到答案。



换成泰尔辛哈‧雷米翁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拯救这个国家。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应该会毫不苦恼地回答──为了保护这个国家。



伊库塔‧索罗克……那名少年想必连答也不必答吧。



尽管向往他们的姿态,羡慕他们始终如一的生存方式,青年一直思考著。托尔威‧雷米翁拥有什么?自己为何上战场?



于是现在──他找到了答案。并非新的收获,而是寻自过往的记忆。



自己上战场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为了自己而设的地方。



回头想想,他从一开始便相信。没有人发自内心期望互相残杀。人人内心深处都怀抱著胆怯,无可救药地恐惧自己受伤死亡与伤害杀死陌生的人。



尽管如此,他们挺身战斗。为了保护国家、同胞、绝不能失去的重要的人,身心都像野兔般颤抖著踏上战场。紧紧抓住不畏死亡的勇者这个理想,英雄这个幻想做支撑──尝试在那些灯火创造出的虚幻狂热中,对抗死亡令人绝望的冰冷。



托尔威心想。因此──战场是为了胆小鬼而设的地方。



「…………」



在草地上踏步渐渐找回感觉,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风枪上。不接近便能击杀敌人的兵器,一再经过扭曲的进化,专为胆小鬼发明的武器就在那里。



不,托尔威于心中订正。不光是风枪,弩弓、枪甚至剑──这世上种类繁多的武器,不全都是为了让使用的人类尽可能远立死亡的恐惧才诞生的吗?



明明是这样,擅长用武器的人在战场上还是被唤作英雄,被期待下一战能写下更英勇的事迹。如此反覆的过程中,他们或许不知不觉间连自己是胆小鬼的事实都遗忘了。



正因为如此,托尔威坚定地下了决心──我要记住。然后总有一天也让人们回想起来,每个人类都是恐惧死亡的弱小生物。想起这样的一群胆小鬼扮演勇者互相残杀才是战争的真面目。此外──



「──我要令那种存在方式走入历史。」



想法化为言语的瞬间,青年像遭雷击一般领悟自身宿命──为了宿命的残酷落泪。



如果伊库塔‧索罗克是为了拯救雅特丽而战,托尔威‧雷米翁则必须为了葬送伊格塞姆而战。他必须否定伊格塞姆的骄傲,而非夺走其性命。



因为他期望中的无勇战场,胆小鬼的苦海里,没有挥舞双刀的勇者存在。



「……是吗?阿伊。所以你──」



来到这里,青年领会了黑发少年持续鼓励他的理由,与对他投注的期待与信赖背后的意义──在众多温柔的人中,唯独那名少年对他很严厉。明知他是不适合战争的胆小鬼,仍将他推上战争的最前线。



一定是因为,他是关键。少年对托尔威‧雷米翁抱著比任何人都更大的瞩望,瞩望他成为将炎发少女从双刀宿业中解放时所需要的独一无二搭档。



回忆起自己的原点,领悟自身该做的事──持枪面对前方,翠眸青年静静地迈开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