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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者为一(1 / 2)



一艘小船漂浮在拂晓时分的水面上,船上载著两个手握钓竿的孩子。



「…………」「────」



伊库塔和雅特丽瞪著绿色的浊水,连一动也不动。要说变化顶多只有偶尔传递水壶喝水,就连喝水的时候视线也直盯著钓线前方不放。令人傻眼的是,他们保持这种状态已超过一小时以上。



忽然间──伊库塔手中的钓竿垂在水面的浮标有一瞬间下沉。



「…………!」



钓竿前端连续弯曲了两、三次。感受到他的紧张,雅特丽也在小船上转过身。没多久后,少年两手承受的负荷一口气加剧。



「上钩了──!」



和某个东西相连的钓线迅速划过水面。一眼看出那个情形,雅特丽当场拋下自己的钓竿站起来。



「喂、怎么回事、力道好强劲!真的是鱼?身体快被拉走了!」



「用力沉下腰!只要拉高到附近的水面就对付得了!」



少女楸住少年的皮带,将他快从小船上浮起的腰际拉回原位。虽然为了预防这种状况,钓针、钓线和钓竿都挑选特别牢靠的,但唯有体重没办法增加。他们两人合力对抗一个人应付不来的猎物。



「咕咕咕咕……!」



伊库塔使尽浑身力气举起钓竿。不久之后,一道巨大的影子自眼前的水面浮现。少年的脸因为使力过度胀得通红,从颤抖的双臂就能明显看出,他的奋斗支撑不了太久。



「再十秒钟就好,挺住!」



说完之后,雅特丽拿起一旁的割线用小刀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鱼身滑溜的触感紧接著落水的冲撃后传到手臂上,她擒住了水中的猎物。



猎物拚命挣扎想甩掉她,尽管被猛烈的反抗甩得全身摇晃,少女坚持不放松手臂的力道。不只如此,她还抓准对手动作迟缓的短暂破锭将右手小刀插进鱼头,刀尖穿入刺中骨骼的触感,深深扎进鱼体内。



「──噗哈!」



趁著还有气,雅特丽轻松地浮出水面。运用浮力和上半身的弹性轻松地回到位于她视野中较高位置的小船上。



「我肯定给了它一记重创!手感怎么样?」



少年气喘吁吁地拉钓竿,发现手上传来的抵抗感远比刚才的劲道弱得多。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了~!」



胜利的欢呼声传遍基地。背后拉著放猎物的手推车,黑发少年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他身旁的雅特丽也面露喜色。没多久之后,听到欢呼的士兵们纷纷聚集过来。



「怎么啦,伊库塔小弟?──哇!这到底是啥玩意!」



「呜喔,好大!和我们身高差不多喔。」



「这是你们两个人抓到的?干得好~」



士兵们佩服地说。跟在后头过来查看情况的玛莉婆婆也惊讶得瞪大眼睛。



「唉呀,我还想说是什么,这不是雀鳝吗?真亏你们能抓到这种活像怪物的东西。」



「玛莉婆婆,你知道这种鱼?」



「就是雀鳝啊。栖息在大河或湖泊之类水流缓慢的地方,活得久会长得很大。偶尔会抓到这样的大家伙,我年轻时见过几回。」



老妇人怀念地说。听到这番话,周遭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说到玛莉婆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数代前的皇帝陛下的朝代吧?」「肯定比军阀时代更早。」「叫更多人过来,听时代活生生的见证人谈论宝贵的经验喔。」



「哈哈哈!──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开玩笑的士兵们慌张地四散奔逃。给那些没规矩的家伙重重打个栗暴后,玛莉婆婆边弄响双手的骨结边走了回来。



「话说回来,这鱼要怎么办?就算个头大也没法用啊。」



「咦!不能吃吗?」



「好歹也是鱼,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但我没自信做得好吃。这种鱼的身体构造有点特别。你们用手摸摸鳞片试试。」



两人依言触摸雀鳝的体表,立刻察觉不对劲。



「鳞片剥不下来……?」「真的耶,紧紧黏在身上。」



「与其说鱼,更像鳄鱼的皮对吧?嘴巴也像鲨鱼一样特别大,不管看多少次都是种古怪的生物。」



玛莉婆婆耸肩说道。也许是听见骚动声,这次换成大批白袍科学家朝巨鱼前交谈的三人一拥而上。



「听说你们钓到了沼泽霸王?」「哇!是这个吗!这可是条大家伙!」



走在前头的年轻男女开口。他们是奈兹纳和巴靖──在阿纳莱为数众多的弟子中,和伊库塔相识特别久的两个人。



「抓到是很好,但该用来做什么就伤脑筋了。奈兹纳姊、巴靖哥,有什么好点子吗?」



「用不到?那由我们接手如何。大型鱼类的进食习惯还有很多不明之处,我想趁这个机会解剖观察内脏。」



奈兹纳眼中闪烁著好奇的光芒。伊库塔听到之后,看向身旁的少女。



「雅特丽也接受吗?」



「没关系。抓到的猎物能派上用场是我的荣幸。」



天生的果断使炎发少女乾脆地点头同意──这一个月内,雅特丽参考从奈兹纳算起的女研究者们如何用词遣字,将日常生活中的说话口气全面更新。用硬梆梆军队口吻说话的时期,如今已成为怀念的回忆。



「好,那么『钓到沼泽霸王!』任务到此结束。马上进入下一个──」



「等等。」



玛莉婆婆揪著衣襟留下正想立刻切换至下一个行动的两人。



「你们两个把那大家伙拉上水面时很拚吧,不但弄得浑身湿透,还透著泥巴味。」



「嗯……会吗?这点水晒晒太阳很快就乾了。」



「只有你一个这样或许也可以,但别忘了,今天你带著淑女当搭档。以后如果想当个够格的男人,就不能把身旁的女人弄得脏兮兮的还满不在乎。」



老妇人直视著少年仔细地嘱咐。唔唔~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说得也对。」



「明白的话就去冲澡……不,乾脆泡澡吧。这样正好。伊库塔,你家不是有装浴池吗?」



「虽然有可是很小耶?我更喜欢大家用的大澡堂。」



「大澡堂用的是温泉,要灌水调节到适当温度很费工夫。总不能单单为你们两个给许多士兵添麻烦。」



若无其事地教导他们轻重有别,玛莉婆婆在两人背上往桑克雷家的方向推了一把。



「总之快去吧。还有,帮我转告优嘉夫人。前阵子送来的点心──叫金锷饼来著?我和厨房的人一起分享了,很好吃。」



「嗯,我会转告!」



伊库塔活力十足地答应,和雅特丽一起奔向基地中央方向。老妇人叹口气,手叉著腰目送两个小小背影离去。



「……湿答答。」



看见从玄关进屋的孩子们,优嘉简短地说。她一眼看出他们此刻需要什么,立刻著手行动。



「我去向邻居、借风精灵。雅特丽的搭档、也可以帮忙吗?」



「当然。西亚,麻烦你了。」



「谢谢。先在浴池放水好吗?帮浦的用法、和我以前教你的、一样。」



从两人的对话也看得出,随著经常往返桑克雷家,雅特丽已对这里相当熟悉。两人按照优嘉的吩咐打井水注满浴池,烧热洗澡水的火力由风精灵和火精灵控制,他们的任务只有提水。



在客厅边下将棋边等待数十分钟后,浴室传来呼唤声。



「洗澡水烧好了。我去准备替换衣物,你们慢慢洗。」



将湿透的衣服放进优嘉准备的篮子,伊库塔和雅特丽踏进充满蒸气的浴室。他们先冲水洗去泥泞,然后再把脚跨进浴池里。



「「…………呼──!…………」」



当两人并肩坐在狭窄的浴池,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的那一刻,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栋房子里有浴池。」



「……啊~嗯,这么小的尺寸,在别处不常见吧。」



少年脸上浮现苦笑。手放在浴池边缘,他说明这间浴室的由来。



「这里是老爸为妈妈盖的。妈妈很爱泡澡,但是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在大澡堂总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所以老爸和阿纳莱博士商量过后,弄出这样的迷你浴池。当时妈妈可是心花怒放。」



伊库塔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仰望天花板喃喃地说。



「对了──自从你来到这里,感觉妈妈变得比平常更开朗。」



「是吗?」



「嗯。她好像很高兴我和你一起玩。我平常很少和年龄相近的人玩耍,也许是这个缘故。」



「这么说来,至今为止你虽然介绍过很多人给我认识,却没有其他同龄的人。」



「一方面因为这里是军事基地……我自己也觉得和博士他们玩起来更开心。虽然也认识一些年龄相近的孩子,但该怎么说,每当要深入的时候对方就不肯跟上来。当我开始觉得有趣的时候,对方大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少年不满地吐露,撇撇嘴角。但他的心情又在下一瞬间好转,望向身旁的雅特丽。



「原本担心和你也会这样,结果却是令人惊喜的意外。岂止跟上我,一不小心我都快被你拋在后头了。」听到这段评语,炎发少女微微挺起胸膛。



「秉持自主性来努力处理任务是理所当然的。光是听令行事,不管经过多久也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指挥官。」



「指挥官吗……那样也不错,不过你乾脆当个科学家如何?」



伊库塔没头没脑地提议。雅特丽愣愣地回望他。



「……当科学家?」



「没错,当科学家,和我们一起分析辨明全世界不可思议的事物。由你和我搭档挑战,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什么都做。到北方新大陆寻找未知生物、寻找传说沉没在东方海洋里的太古遗迹,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数也数不清的谜团,你有办法置之不理吗?不,我办不到!」



少年热烈地说明,从洗澡水里高举双臂。少女皱起眉头沉思。



「……总觉得想像不太出来。」



「是吗?我想像得到。比方说在调查洞窟时遇到巨大怪物袭撃,被我和你合力撃退。弓箭射不穿它坚硬的身躯,但我们看穿光源是栖息在暗处的那家伙的弱点。先用光精灵的远光灯使怪物退缩,再引诱它到出口受阳光照射!」



「哪来的光精灵?你没有精灵,我的搭档则是火精灵。」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订下契约就行了。还有呢,例如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袭撃航向东海的船只,被我和你合力赶跑。你挥剑斩断怪物缠住船身的触手,趁著怪物畏缩时。用珍藏的那发炮弹轰炸它。在运用了扬气爆发力的炮撃威力下,怪物简直不堪一撃!」



「不管去哪里怎么老是被怪物袭撃?没有其他模式吗?」



「其他的?嗯……如果对手是巨人或龙,在我看来感觉不太科学……」



「来袭的敌人够多了。我不是指这些,既然跃入未知的世界,应该有更多各式各样的发现才对。像是穿著不可思议的服装、语言无法相通的人,造型前所未见的房屋……」



雅特丽回忆著刚来到这座基地时的经历一一举例。听到这番话,伊库塔的脸上也迸出光彩。



「你瞧,你不也想像得到吗?怎么样,想不想亲眼看看这些东西?」



被少年一问,少女几乎要在脑海中描绘起尚未见过的景象。然而──自制力在前一秒发挥作用,她强行打断思绪。



「……去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走上军人之路。」



「咦~?那样太奇怪了。重要的不是你想不想当吗?」



「并不奇怪。就像龙生龙、凤生凤,我从一开始便知道,生而为伊格塞姆的我该怎么生活。只是如此而已。」



雅特丽以淡然却坚定不移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伊库塔在洗澡水中噗噜噜地吐著气泡,以动作表露对这番说词的不满。



「……我无法接受。」



「你不必接受。」



「非常有必要。没有你同行,我说不定会被怪物吃掉。」



少年这么抱怨,闹脾气地嘟起嘴巴。他身旁的少女微微一笑。



「怪物有那么容易遇上吗?──我先出去洗身体了。」



雅特丽在浑身泡暖和后跨出浴池,拿起毛巾和肥皂清洗身体。伊库塔在浴池里沉默了一阵子,目光投向在冲洗区的她──就在那一瞬间,他像被落雷劈中般瞪大双眼。



「……雅特丽。该怎么说,你的体型非常漂亮。」



极为匀称地互相连结的骨骼和肌肉,薄薄的脂肪层,在水珠迸散下闪闪发光的光滑肌肤──没使用任何修辞,少年直接将目睹这一切产生的感想说出口。炎发少女停下清洗身体的手愣愣地回望他。



「……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因为还在成长期,我想我在女性化体型这方面远远比不上优嘉阿姨。」



「当然,妈妈是全世界最美的人……不过你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明明从头到脚全都经过锻炼,却找不到一点僵硬紧绷的感觉,柔朝又有力,该怎么说……」



为了寻找下一句台词,少年犹豫许久。他苦思良久后,总算挑出一个比喻轻轻说出口。



「……像一把精心砥砺过的剑。看著你,我总觉得──快要流泪。」



「要是你哭了,我也很伤脑筋啊。来,你也出浴池吧。我帮你洗背。」



无从得知对方的感动,雅特丽向少年招招手,让他坐在眼前。边接受她用沾著肥皂泡的毛巾擦背,伊库塔边悄然低语。



「……你知道吗?纯粹的铁很脆弱,掺入杂质会变得更加强韧。」



「你在说什么?」



「如果是说你的事就好了。如果我也包含在内,那就更好了。」



伊库塔难为情地垂下眼眸,闭上嘴巴不再说话。雅特丽难以理解他想说些什么──无关于她的困惑,他心中的感情或许便是在此刻第一次明确成形。



当天下午,基地内开设了供军人和科学家交换意见的会场。依照总司令的方针,旭日团经常召开这类活动。雅特丽一派当然地表明参加意愿,获得首肯后和常客伊库塔并肩就坐参加讨论会。



「今天的主题是考察古战场,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争初期的加修那克之战。以这一战为对象,重新评估帝国军的兵力运用。」



担任主持的阿纳莱在黑板上喀喀地画出战场分布图,吸引与会者们的目光。



「这是一场证明从中距离展开战斗时,风枪兵对当时的主力兵种枪兵占有优势的遭遇战。相对于帝国的千人枪兵部队,当时的敌国‧加伦姆王国的风枪兵为半数五百人。地形是全长八百公尺,宽度五十公尺的平坦直路。双方在近两百公尺外确认敌军存在,同时展开攻撃。结果为帝国方惨败。相对于加伦姆只损失了整体的两成兵力,帝国军部队实际上有超过五成战死──受到在军事上足以判断为全灭的重创。」



博士停下书写数字的手,转向与会者们。



「为什么加伦姆的风枪兵获得胜利,帝国枪兵战败?有没有扭转胜负的方法?反过来看,这一战在战史上具有何种意义?希望你们讨论这些议题。」



一听博士催促,雅特丽率先举手。当阿纳莱点头回应,她也站起身开口。



「我认为帝国方部队在加修那克之战吃了败仗有两大原因。其一是缺乏与风枪兵对战的经验,其二是枪兵部队缺乏士气。」



「唔?」



「有没有遭遇横排散开的风枪兵齐射的经验,将使指挥官与士兵们的应对截然不同。他们没有切身感受过战列风枪兵的威胁──当然,战败的原因不能去掉这一点。



根据纪录,这一战枪兵部队的指挥者是李尔金‧卡迪上尉。据说他在子弹射不中的最后方不断对遭遇射撃裹足不前的前排士兵们下达冲锋命令。作为军官这样的态度并不算错,但他表现出的立场恐怕导致在劣势战局中成了众矢之的的部下们士气低落。」



「喔~我懂。」「长官躲在安全的地方下令,士气当然会下滑。」「让人很想说『那你先上啊』。」



科学家之间传出特别直率的感想。军人们有些颔首同意,有些反倒摇摇头彷佛在说「你们不明白」。尽管对这种融为一体的气氛感到困惑,炎发少女还是继续道。



「不必冲上最前线,起码努力前进到战列中段,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应该也会恢复不少。关于缺乏士气的问题,不要只限于现场指挥,说不定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的实战──或是士兵们的训练课程来寻找原因。



就结论而言,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迎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中冲刺完两百公尺。身为后世的军人,我认为没有让士兵们培养出这种勇气,是从加修那克之战的战败中看出的应当反省之处。」



雅特丽如此归纳替发言作结。正等著其他与会者的反应,她身旁出乎意料冒出声音。



「我不这么认为。」



伊库塔‧桑克雷迎面针对少女的意见提出异议,在阿纳莱以眼神示意他发言之下,少年在众多成人环绕中堂堂地说出看法。



「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战败──这或许是事实,但反省之处应该选其他部分。话说,这单纯是帝国方没有风枪才会输掉吧?虽然在因为缺乏某些事物导致战败的意义上是不变的。」



雅特丽趁著少年说到一个段落再度举手,徵得博士的同意反驳道。



「等一下,这说法太过穿凿附会。加修那克之战是在帝国枪兵对决加伦姆风枪兵条件下开战的。既然是考察古战场,那岂非应该去摸索在此一框架中可能实现的应对?」



「意思是指,讨论『因为这样才会输』、『如果这么做就获胜』对吧?我从这层面开始就有不同意见。因为,这是一场幸好输掉的战斗吧?」



面对他根本性的异质意见,少女皱起眉头。伊库塔进一步说明。



「因为我的知识不足,下面的说法包含了部分推测。这一战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场初期,可以视为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比加伦姆晚了一步吧。以这一场败仗为契机,帝国内也开始将风枪看成重要的军备之一。到这里为止有错误吗?」



「……多半是这样。既然这一战被当成枪兵输给风枪兵的象徵性一役,将其视为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十分自然。」



「那么,我试著反过来思考。如果这一仗打赢了,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点大概就会延迟很多了。」



少年这么主张,目光转回黑板上描绘的战场分布图。



「李尔金上尉在加修那克之战中输得很惨。幸亏他惨败了。假设结果是压倒性胜利或、险胜或者──呃……」



伊库塔讲不出模模糊糊记得的词汇,阿纳莱小声地帮忙解围。



「是惜败?」



「没错,大概是那个。是惜败的话,这场仗应该都不会变成彻底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直到下一次被别人打得溃不成军前,从结果来看说不定会造成更多的损害。难道不能说,他在应该战败的时期战败了吗?」



少年说著再度转向身旁的雅特丽。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尽管不会断言这并非一方面的事实,但我绝对无法赞同。这纯粹是结果论。大体上在所有战争中,扣掉策略性假装败退的案例,没有应该战败的局面存在。这是军事的大原则。至少身分为一介前线指挥官的李尔金上尉,没有权利关注胜利以外的目标。」



「你说的或许没错。就算如此,应该只责怪现场指挥官李尔金上尉吗?假设他是一员猛将,赢下这一仗得到的也不过是空虚的胜利,绝对无法迈向正式导入风枪兵的未来。如果必须反省这一点,应该检讨的不是当时权位更高的人吗?」



「权位更高的……等一下。你打算追诉到多远来做批判?」



「无止境往上追溯。我可是每天都在向现任的帝国陆军上将抱怨喔。」



伊库塔不满意地断然说道。那倨傲的态度令炎发少女发出叹息。



「……在长官下达的命令中完成任务,是世间普遍要求全体军人表现出的态度。无视这一点只顾著批判长官的判断,因怠慢遭受惩处也无可奈何。」



听到雅特丽严厉的批判,少年不高兴地撇撇嘴角。



「很可惜,我是科学家而非军人。话说你也不必受到这种规范束缚吧。你还没成为军人,也还没确定会是啊。」



「确定会是。我先前也说明过,生而为伊格塞姆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知道什么伊格塞姆。我在跟雅特丽说话。」



他反驳的内容变得更孩子气,雅特丽生气地也加重语气。



「话说,你把军人当成什么了?考虑到前线指挥官的立场,『幸好输掉』这种话应该死也说不出口。不管在战史上被怎么定位。士兵们在战斗中受伤流血的事实都没有改变。如果结果战败,没有一个指挥官不会对自己力有未逮感到懊悔。」



「我没说这种态度是错的。不过,让最必须反省的家伙藏在那份真诚背后放过他们太奇怪了。缺乏足够的勇气这种论调,如果要说一直待在战列后方的李尔金上尉很胆小,那从战线后方不断下达专断命令的大人物就不胆小吗?为什么不责备他们?」



「前线指挥官和高级军官所需的资质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你所指责的高阶军人,过去必然有过担任低阶士官上前线的经历,因为在前线立下的战果得到肯定才被提拔为高阶军官。只拿担任司令官的立场指责他们缺乏勇气并不恰当!」



「表面上是这样!可是一爬上高阶军官位置,我看那些人不会轻易把地位让给部下吧?接二连三阵亡替换掉的总是低阶军官,就这么倚靠他们的努力,结果帝国军这个组织愈来愈演变成靠底层弥补高层无能的军队!」



愈是争辩,双方的情绪就愈激动。面对两个坚持各自的主张一步也不肯退让的孩子,半是化为观众的其他与会者小声交谈。



「好厉害,火花四散的激辩耶。」「我们完全被撂在一旁。」「太难介入啦~光是看著他们就被青春光芒烤焦啦~」「多么高水准的小孩子吵架啊。」「要不要赌输赢?我赌小雅特丽五百。」「有意思,我赌伊库塔五百。」「议论的胜败怎么判定?驳倒对手的人算赢?」「我看赌谁先喘不过气比较好吧。」「不然先咬到舌头的人算输。」



科学家们甚至开始拋出轻率的提案。这些闲话当然都进不了两个当事者耳中,他们脸凑著脸,额头几乎撞在一块。



「明明连组织内情也没掌握多少,说得像你很懂似的……!」



「你的立场明明也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总是说些看破红尘的话!」



虽然双方都怒气冲天到很可能演变成打架却决不至于动手,是他们自尊心的展现。在争论途中动手等于主动认输。虽然年纪还小也能够明辨是非,伊库塔和雅特丽仅仅用彼此的主张全力针锋相对。



「──那个,嗯。总之,我明白我正遭到大力批判。」



一道悠哉的沙哑嗓音介入那亢奋的漩涡中。众人的视线同时转向门口,只见巴达‧桑克雷拉著拉门站在那里。



「阿纳莱老爷子,今天的讲义内容是这样子吗?」



「原本应该讨论加修那克之战,但论点从那个主题展开飞跃性的发展,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情况。」



「装傻啊。反正你根本没有修正讨论走向的意思吧。」



「不先使他们对自己无法冷静的部分产生自觉,便没办法冷静的讨论。」



老贤者故作不知地说,将原先站立的位置让给巴达。代替阿纳莱站上讲台的旭日团总司令官没规矩地将两边手肘搭在桌上,咧嘴一笑。



「既然被当成抓著地位不放的老贼,那我也要插嘴说几句。以主张的内容来看,小雅特丽和我家笨儿子说的都有道里。小雅特丽从前线指挥官的立场指出战术层面的错误,我儿子则从连神明都不怕的科学家立场指出战略层面的错误。姑且补充一下,大略来说,所谓战术是在战场的战斗方式,战略是战争整体的进行方式。



两个主张的差异可以说直接等同于你们所持观点的差异──不过要论哪一个观点才正确,那就令人苦恼了。」



巴达搔搔脑袋,看向炎发少女。



「以军人的角度思考,正确地毫无疑问是小雅特丽。毕竟基层随时都得听上面的命令行动。因为平日得执行有死亡危险的任务,一旦发号司令者与听令者的上下关系动摇,组织本身便无法运转。军人不允许批判长官也是基于这个道理。无论今时往日,军队都是极端的直线领导组织。我家的笨儿子不清楚这些基本规则,真是盛气凌人啊盛气凌人。」



巴达接著望向儿子叹息著耸耸肩。在少年回嘴之前,他迅速往下说。



「可是──在我担任前线指挥官四处奔波的时候,最折磨我的也是这种属下不能对长官有任何意见的军队组织体质。



在这个系统中,一旦长官无能,下头的人全部会跟著遭殃,而且要一直持续到长官承认错误为止,那大多是在战场上的士兵伤亡惨重之后。关于这一点正如我儿子所说的,高阶军官往往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虽然制定作战方案负起相对的责任,但障碍在于成功与否难以判断。特地呈上修正意见,却被长官说『才不需要这些,战况接下来会逆转』驳回的次数多得很……说真的,那个蠢上校要是早点摔下楼梯该有多好。」



巴达忍不住吐露怨言。他清清喉咙当成没发生过,再往下说。



「这话是到了现在才能说出来,成天都在制造藉口以便无视长官指示的战争也不少。真的很麻烦啊~老实说我很想放声大喊:『够了,闭嘴把事情全交给前线的人处理吧!』然而,奇怪的命令要来的时候还是会来。比方说要求在储备粮草只剩三天份的状况下保卫要塞一个月,而且不提供补给……这算什么?土?要我们吃土吗?是白痴吗?想死吗?」



他的措词听得军人们不由得带著几分苦涩发笑。回顾从前被迫面对的苦战,巴达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说一直回应长官拋出的难题是基层军人的工作,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打从心底讨厌那样的身分,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经历同样遭遇。因此我决定,拥有自己的军团后要随心所欲放手去做。举办这场集会也是出于这个理由──瞧,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伙人简直毫无节操到神清气爽的地步吧?」



巴达指向室内坐成一排的众人说道。这句话没有说错,在场的军人从士官到高级军官都没有隔阂,连军人都不是的白衣科学家们也堂堂包含在内。这一幕象徵了旭日团的现有状态。



「这并非军事会议,而是意见交流会,举办目的是为了让处于任何立场的人都能从他的角度毫无顾忌地表达意见。所以小雅特丽和我儿子的意见也一样可以存在。只要遵守讨论礼仪,唯独在这个场合对长官做出批判并不受限制。」



巴达说完后笑了。无法立刻释怀的炎发少女开口。



「……允许这种侵权行为,军队组织真的还能成立吗?」



「虽然不是没有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为止都是成立的。而且今后我也想努力继续维持下去。这便是我期望中『沟通通畅』军队的理想状态。」



用感觉不出意气昂扬的口吻做结论,巴达越发扬起嘴角。



「不过──小雅特丽和儿子都还太年轻,没办法在我这样的成年人过问后就停战吧。」



一双漆黑眼眸迎面注视著两个孩子,他缓缓地宣言:



「你们一决胜负吧。不必有所顾虑,无论如何不辩出是非好歹就不甘心,是可爱年轻人的天性。」



「你们讨论的是关于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执行职务能力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运用部下。要了解实际情况,尝试亲自运作一个集团是最好的方法。」



巴达将伊库塔和雅特丽带出意见交流会会场,拋出前题之后在广场上召集士兵。看来他事先已安排好,转眼间人数就凑齐了。



「所以,我借给你们一营人马,往后的『任务』就运用他们来完成。」



两个孩子站在整然列队的六百人前茫然地呆立不动。雅特丽在数秒钟后回过神。有些焦虑地开口。



「这……再怎么说,应该会妨碍到军团营运吧?」



「这些士兵都是从后备人员中募集的志愿者,你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再说,全力回应孩子的需求可是成人的志气啊。」



巴达乾脆地宣言。炎发少女面有难色地陷入沉思。



「……现阶段我的运用经验只到步兵排而已。」



「不会吧~伊格塞姆家都要求实地学习到这种程度?……就算如此,在这次的事情上我准备的玩具大小可是更胜一筹。呼呼呼,下次我要向索尔夸耀一番。」



这次换成儿子对笑得像个坏孩子的父亲提问。



「借我们六百人,是要我和雅特丽各指挥三百人吗?」



「不,不是的。刚才我也说过,你们应该认识的是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在各自立场上需要具备的能力及差异所在。你们的职务就随每次任务交替来指挥这六百人。」



「像是今天的任务由我当司令官,明天的任务由雅特丽当司令官?」



「正是如此。不过任务未必都能一天之内完成,有时候要担任相同职务好几天。当然机会是公平轮流的。」



少年听到说明后思索地沉吟起来。雅特丽也接著发问:



「司令官的职责是针对要求的任务来拟定作战计画、编组部队、整备军需,这么理解正确吗?」



「大致上是如此,但你们不必太逞强。不起眼又麻烦的例行公事部分由我们来处理,在基地内的生活还是像之前一样,把实质负起指挥工作的期间看成自任务开始后从据点出发直到归返为止即可。」



「等部队按照拟好的作战计画出发后,担任司令官的人要留在基地内等候?那不是有点无聊?」



「没那么便宜。担任司令官的人也要跟随前往现场,但运用部队的权限要全部交给现场指挥官。也就是说──无论眼前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准插手或过问。」



一听见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同时陷入沉默。看穿两人心情的巴达默默地笑起来。



「喔,你们都想像到了?没错──你们将钜细靡遗地在特等座上目睹拟定的作战计画有何优缺点、自己下的命令造成哪些结果。即使在现场察觉失误也为时已晚,除了看著满腹牢骚的士兵们缩起身子以外无计可施。看著多达六百人因为自己的责任流泪或欢笑。那可是痛得很喔。」



用挑衅的口吻断然说完,他依序探头注视两个孩子的脸庞。



「哎呀,难不成你们怕了?到了这节骨眼才吓到?那要取消吗?」



巴达瞧不起人地笑笑,伊库塔和雅特丽双眼炯炯有神的回瞪著他。



「那怎么──」「──可能!」



满意地收下他们默契十足的回答,巴达再度大大颔首。



「这才像年轻人。那么我马上给你们第一个任务──做好觉悟了吗?」



从那一刻起,伊库塔和雅特丽之间漫长的决胜赛揭开序幕。



事情从开头就不轻松。两人一开始别说每天,而是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遇到问题,藉此得知作战很难按照预定计画进行的事实。行军速度会受天候的一点变化左右,企图追回半天的延误时间而勉强士兵们,累积的疲惫又持续影响数天之久。



「咦?我记得这次的任务只是前往二十公里外再折返而已吧?为什么士兵们却累瘫了~?」



第一天结束后,巴达望向士兵们归来后大口喘气的模样嘻皮笑脸地问。担任司令官构思行军计画的伊库塔和担任现场指挥官直接指挥的雅特丽一起咬牙切齿地垂下头。



「……我的计画有难以办到的地方。没好好考虑地形变化及高低差,几乎只依照距离来估算所需时间。遇到路宽变窄的地方不得不一一重组队伍,为此浪费的时间比想像中更多……」



「不,是我的指挥能力不足。因应地形改变花费的时间过多,累积起来的延误压迫到整体行程……暴雨导致地面泥泞不堪及视野恶化的程度也超乎预期。半途中因为天气恶劣迷路,使得士兵们身心的疲惫倍增。」



「哼~那么,下次不能再重蹈覆辙喔。」



听完双方的说明,巴达仅仅装糊涂地说,没给什么建议便发出第二个任务──隔天晚上,他在返抵基地的一营部队前不解地歪歪脑袋。



「嗯~不但归返时间比预定大幅延迟,士兵们全都饿得肚子咕噜噜噜叫……这是怎么了?」



在他催促两人公开失败之处下,伊库塔和雅特丽咬紧牙关回答。



「……路上的渡河点因昨日大雨水量增加,渡河时泡水的粮食有超过一半都无法食用……」



「……我指定了附近的桥梁作为迂回路线,但我的计画书里设定的实行判断基准是『当水量增加至判断无法渡河时』……现实状况则是『腰部以下都泡在水里也不是渡不了河』,因此指挥官伊库塔不得不强行渡河……」



「喔~所以粮食浸到水,结果害士兵们没吃到多少东西?──啊哈哈!你们两个真没用。」



巴达的话深深刺痛两人的心。无法忍耐继续沉默,少年和少女同时开口:



「雅特丽的计画没有错!如果我在渡河前机灵一点,将背包里的粮食堆在最上面就好了!」



「责任不在伊库塔的指挥上!追根究柢是我的错,没把粮食包含在渡河造成的损失内考虑进去!」



两个说法在责任归属上正好相反。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脸色大变地互瞪起来。



「我说了是我的错!雅特丽你住口!」



「你才应该住口!别连我该反省的部分都多管闲事!」



双方坚持自己有错互不相让,争执的样子令巴达忍不住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吶,儿子。对自己的立场抱持自信时,碰到这种情形很难责备对方吧?」



「…………!」



「吶,小雅特丽。你性格直率,比起怪其他人,更忍不住想责怪自己身为司令官的缺失对吧。」



「…………!」



「真是的……两个高尚的孩子。但尽管如此,也不能自己独占该反省的部分。那是你们共通的财产,要好好均分共享。」



拍拍孩子们的肩膀,旭日团总司令官以沉稳的声调劝诫。



「对方的失败改天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好地以这一点为依据挑战下一个任务。」



伊库塔与雅特丽再度沉默不语。巴达绕到他们背后,在背上推了一把。



「不如说──你们先去洗个澡。我老婆放好洗澡水了,快去泡泡。」



在充满蒸气的浴室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有好一段时间保持沉默。



「……昨天和今天,我们体验了一轮彼此的职务。」



「……是啊。总之,来整理该反省的地方吧。」



他们彼此都没有异议。为了找出第二次失败的原因,两人开始交换意见。



「首先是司令官这边。我和你的共通点,就是没有看现场下判断。」



「虽然不甘心,但我有同感。在拟定计画的阶段明明自认为考虑得毫无破绽,到了实践的时候却发现是千疮百孔。昨天一整天,有好几个场面都让我羞愧得脸上火辣辣的。」



「是啊。不过坦白说,想到我们缺乏经验,计画有破绽在某方面来说是无可奈何。即使想预测行军中遭遇的困境,对既没碰过也没听说过的状况也无从设想起。」



「没错……结果也只能在往后一点一点慢慢提高计画本身的精准度。」



伊库塔在洗澡水里抱著膝盖得出结论,感觉到讨论停滞不前,他迅速换个新题目。



「作为另一侧的现场指挥官,你有什么看法?」



「我一样也受经验不足所苦。就连一个编组队伍的方式,没有士官提供建言处理起来都很吃力。」



「嗯,的确如此。不过──关于这个职务,我认为无论我或是你,其实应该都能做得更好一点。」



见雅特丽以目光询问这番话的意图,少年立刻往下说。



「你大概也发现了?今天和昨天──扮演司令官的人拟定的行程在两边任务的各种场面都变成拖累。」



「要讨论行动计画有许多缺失,不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就算计画漏洞百出是无可奈何……不需要连酌情处理避开漏洞的自由都受计画限制吧。」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思索著仰望天花板。



「举例来说像昨天的任务,由于被迫遵守我设定的路线与时程表,你行动起来绑手绑脚的。我自以为选择了地图上的最短路线,其实当中却包含许多小路和高低差起伏很大的坡道,那样反倒像是指定走费时费力的路线。你也在半途中察觉这一点吧?」



「……是啊。一边对照地图和眼前的地形,一边觉得比起指定路线或许有更适合的路径可走──我不否认有好几次这样想过。」



「我想也是。今天的我也一样,要是没被计画限制,我想老实地迂回绕过那个渡河地点。」



「……嗯。当时我也对无法开口干预感到很不甘心。虽然水深及腰也渡得了河,但河水流速颇快,有可能发生预想不到的意外。即使扣掉粮食问题,为了慎重起见也该迂回绕路才对。」



讨论到这里为止都意见一致的两人得出相同的结论,面面相觑。



「没错。简单的说……从昨天和今天两个例子可以看出……」



「现场指挥官或许能够做出正确判断。」



呼~他们同时吐出一口气。由于泡在热水里好一阵子,两人的思绪都朦胧起来。他们趁著还没真的泡晕前踏出浴池,分别清洗起身体。



「担任司令官的人,与其去填补计画的漏洞──或许放松对整体计画的控制会更好。」



「我也有同感。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计画,乾脆交给现场指挥官决定更好。『视状况而定由现场判断』──计画书上应该增加这条指示。」



「那可是玩忽职守──我很想这么说,不过这大概是正确解答。明明作为计画者本就实力不足,还剥夺现场人员想方设法的余地,那才叫本末倒置。」



用浴桶舀起热水冲在彼此身体上,伊库塔和雅特丽近距离四目相对。



「计画的漏洞补也补不完。就算如此,对于可能出现漏洞的局面我们应该心中大致有数。」



「计画书中故意留下余裕,以交给现场判断该如何弥补计画漏洞就行了。」



决定方针的瞬间,两人嘴角浮现大胆的笑容。



由于反省发挥效用,接下来两天伊库塔和雅特丽没出现重大失败便完成受派的行军任务。应该在计画书上做指示的部分及应该交由现场判断的部分──尽管还嫌粗糙,他们开始思考两者的平衡后得到好的结果。



「──原来如此,看样子你们脱离了最初的没用状态。」



望著返回基地后还保有不少体力的士兵们,巴达承认两人的进步,但还是照老样子目中无人的拦住两个孩子的去路。



「既然如此,我也要不客气地提高任务等级了。呼呼呼,小鬼头们跟得上吗?」



正如他的宣言,随著两人能力的进步,每天发派的任务难度日渐上升,也可以说是更加刁钻了。



有一个任务派伊库塔一行人到单程一天路程的森林筹措建造暸望台所需的木材。时限是必须赶上预定后天开始的工程。此时雅特丽是司令官,伊库塔担任现场指挥官,一路顺利地抵达目的地──但问题发生在伐木作业开始之后。



「伊库塔小弟──不,营长!这种树很麻烦啊!」



挥斧头的士兵们陷入苦战异口同声地呻吟。斧头锋口无法照预期般砍进树干外皮里。赫然惊觉的伊库塔亲手拿起斧头尝试,发现原因所在。



「这种树纤维紧密,硬度很高……!这样砍倒树需要花费的时间会比预定计画多得多!」



巴达命令他们采取的木材,是一种名为蚊母树的硬木。这个树种以高硬度和高密度著称,是优秀的建材,但相对在采伐和加工上都很费工夫。



「而且还很重……要运输这些木头,大概也会影响到回程的速度。」



愈想愈觉得要按照预定计画折返很困难。被迫修正计画的伊库塔当场回想计画书内容,以眼神向在一段距离外观看作业情况的雅特丽示意。



「……采伐、搬运树木时的指挥全交由现场指挥官负责对吧?让我来想办法!」



伊库塔做了决定之后,原本安排去休息的士兵立刻被动员为轮班人员,避免挥斧头的工作因疲劳而中断。一行人就这样设法在日落前砍伐完木材,稍事休息三十分钟后慌忙踏上归途。



「真的可以吗?小弟。靠现在的你带路,即使勉强走夜路也会迷路喔。」



「一直走到快认不出路为止,然后在原地露营。我想这么做比起等到天亮再出发能走更多距离。虽然说木材沉重速度快不起来,无论如何都得害大家受累……」



用夜间强行军来弥补速度的迟缓,士兵们不断迈步前进。然而──即使硬拚到这个地步,第二天的行进仍明显大幅延误,伊库塔搔搔脑袋。



「真是的~不行。这样子绝对赶不上预定时间!只能做好迟到的准备了吗……!」



他不甘心地跺脚,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身。



「雅特丽……」



鲜红的眸子直视著少年。尽管处在完全不许插手或过问状况的立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也没有流露出焦虑或烦躁之色,凛然地伫立著。



别放弃,还有办法──感觉她的目光彷佛正这么说,伊库塔霎时从怀中扯出计画书。



「……我有没有忘掉什么环节?有没有……」



进军路线、日程、目的──为了寻找突破现状的方法,他逐一重新确认计画书上记载的内容。当伊库塔一路看到位于纸张中段的文章时,被先前不曾留意过的一句话吸引了目光。



──筹措之木材用途:在基地外围建设三座新暸望台所需的建材。自作战结束预定时刻起同时动工,预计在施工期五天内全部完成。作战日程是从指定施工期倒过来推算而出。



「……建造暸望台。」



小声的呢喃之后,伊库塔脑海中浮现一个点子。



「──哎呀~?」



当天傍晚,旭日团司令官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迎接几乎在预定返回时刻同时抵达的伊库塔一行人。



「筹措到的木材只有这一丁点?我要求的应该还多一倍。」



巴达指向二十余辆手推车上载运的圆木,毫不客气地挑毛病。从正面接下他的挑衅,黑发少年走上前。



「……另一半留在途中的村落。全部一起搬运的话太重,很难在今天之内返回基地。」



「所以只带一半回来?这个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顶多只有五十分喔。以这些建材的量可盖不了三座暸望台。就算接下来再回去搬运,肯定会延误到施工期。」



面对辛辣的评语,伊库塔毫不畏缩的笔直回望父亲。



「我们当然会回去搬运。不过不会延误施工期,老爸。」



「嗯?怎么回事?」



「使用现有的建材立刻开工就行了,不必等候剩余木材抵达。只要三座同时从基底部分开始建造,直到另一半木材运达前应该不会浪费时间。当然,我们也会在这里的建材用完前将其余部分搬回来。」



巴达沉吟著望向儿子。少年也加重语气继续说明。



「这次的任务老爸你一开始只讲明了施工期。因此,雅特丽有权限在赶得上施工的范围内决定作战日程。你看,计画书的备注栏也写著──『只在目的为维护部下与自身安全及遵守施工期的情况下,允许现场指挥官在作战计画上有些误差。』」



少年从包包里拿出文件展示,放肆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让我吐槽一下,刚砍下来还没乾的木头怎么可能拿来当建材?我明白你想调高任务难度,但这次的设定有点欠缺真实性喔,老爸。」



听他趁胜追撃的指出这点,巴达思索了一会后苦笑著耸耸肩。



「……就当我输了一分吧。看来从拟定计画的阶段起,小雅特丽便看出后来的发展。」



他漆黑的眼眸瞥了少女一眼,雅特丽微笑著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只是想到像推车损毁及遗失等等好几种无法一次运送所有木材的情形,一一思考各种案例也没完没了,因此身为司令官的我,拟定了可以尽可能靠现场判断对应更多状况的计画。」



「真是高见。话说回来,没想到连工程的施工方法都会得到你们提意见……不过,我也找不出驳回那个提案的理由。毕竟内容很合理。姑且不论其他军队,下层对上层呈报有建设性的意见,在旭日团可是很常见啊。常见常见。」



听到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伸出右手一个撃掌。面带笑容看著两个孩子,巴达再度开口。



「好啦,在输了一分之后差不多可以问问──你们觉得如何?在轮流体验过司令官的立场和现场指挥官的立场后,整体来说是哪一方赢了?」



两人被问到后面面相觑。最初的目的,早在许久之前便被他们拋出脑海。



「这么说来,这是一场对决呢。」「由我们自己评分吗?」



「那当然。你们无法接受的话就没有意义可言。」



巴达一脸认真地抱起双臂这么催促。互看数秒钟后,两个孩子依序回答。



「……那我就照办了。老实说,我们的水准没有到足以争胜败的程度。不依靠士官什么也办不到。」



「我们互相指出彼此犯的错误仔细考虑,勉强撑起运用部队的场面。在这段过程中,一点也没有余力竞争高下。」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回想起先前累积的错误数量,少女和少年同时苦笑。



「──我就知道。我也一样。」



对孩子们的答覆扬起嘴角,巴达望向排在两人背后的士兵们。



「不依靠部下司令官根本做不下去,如果司令官无能,部下也很难办。你们能够理解这一点,做得很好。总之,无论现场或后方,只要有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打仗的蠢蛋事情便很难处理。」



欣喜于让孩子们体会到这重要的教训,帝国首屈一指的名将背对夕阳微笑。



「记住。所谓战争不是军师、猛将或天才在打的,而是大家一起打的。」



以完成前几天的任务为一段落,两人一天到晚忙著执行任务的日子暂时告终。但这阵子无暇他顾的反作用,导致两人这回换成被基地各路人马争抢,完全没时间觉得无聊。



这一天,伊库塔和雅特丽也应巴靖和奈兹纳等科学家之邀,前往附近做环境调查。年龄及性别各有不同的七人组,与驮行李的马匹并排在荒野中前进。



「……总觉得,好久没有不带著一大队士兵走动了。」



「是呀……百般忙碌过后,实在觉得负担轻松许多。」



两人对身边环境的落差感到一丝困惑。为了修正那股异样感,科学家们也带头攀谈。



「你们两个天天只顾著任务,我们也有点寂寞。」



「对呀。伊库塔和小雅特丽突然约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厌倦了。」



「不好意思,害你们担心。」「所以说全都是老爸的错嘛。」



聊著聊著,七人抵达作为调查基点的观测站。尽管称作观测站,这里只是间建在视野辽关的山丘上的简陋小屋。磨损的稻草屋顶、仅仅由几片薄木板黏在一起组成的墙──无论从何处看来都简朴至极,空间勉强足够供七人躺卧,但除此之外连能不能遮风避雨都令人怀疑。



说归这么说,他们也预料到这一点准备了露营用具。这次调查原本就只有三天两夜,不需要太过拘泥住宿地点。众人确认过门的开关状况后,陆续将行李搬进小屋──然而……



「……咦?没看到测量用具。巴靖,外面还有行李吗?」



奈兹纳一边检查背包内容物一边问。在后面喝水小憩的巴靖表情一瞬间「咦?」地僵住了。



「……这次的调查有包含地形方面?」



「那还用问,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难道你!」



女科学家迅速板起脸孔。领悟到自己逃不过被追究责任,巴靖战战兢兢的重新转向她──



「我、我忘在基地了──欸嘿!」



正因为加上多余的动作,他的脑袋被同事手中五十公分长的圆规打个正著。



「──唉~托巴靖哥的福,要有一整天无事可做啦~」



伊库塔越过格子窗向外望,语带叹息地抱怨。小屋里只剩下他和雅特丽、火精灵西亚以及科学家们留下的光精灵、水精灵。其他人全都留下沉重的行李折返基地。「我们马上回来,你们在这看东西。」──他们如此告诉两个孩子。



「这次的主要目的是动植物生态调查吧?没有我们两个可以先著手的事情吗?」



「倒不是没有,先开始观察就行了──只是,你看看周遭就明白了。」



伊库塔兴致不高地回答,以眼神示意在窗外展开的景色。只有草木稀疏的荒野向外蔓延,无论何处生命气息都很薄弱。



「最近这阵子久旱不雨,这次调查主要是为了确认这一带的动植物『减少到什么程度』。像一片一片清点乾涸树叶之类的作业很多,对我来说不怎么令人兴奋。」



「既然是不情愿做的工作,岂非更应该趁早完成才好?──来,到外头去。你掌握了要调查的生物种类吧?也告诉我。」



「咦~」



雅特丽的行动力依旧不减。被她拉著的伊库塔也无可奈何地出了小屋。



「等等、等等。外出调查是很好,但出发前先把今晚要用的木柴劈好再说。你也不喜欢在四处跑半天之后再挥斧头吧?」



「说得也对。木柴放在哪里?」



「应该堆在小屋后头。我先过去准备,你拿斧头过来。就挂在小屋入口右边墙上。」



伊库塔这么告诉少女后,和她暂时分开走向小屋背面。他一绕过房屋立刻看见地上的柴堆,却没找到充作作业台的树桩。



「奇怪,我以为这里有树桩的?」



少年边走边东张西望,脚趾突然碰上坚硬的物体。他低头望向地面,一眼便看出被沙子掩埋的树桩轮廓。



「怎么,原来被盖住了……不挖出来不好用啊。」



伊库塔持续用手脚清掉树桩周遭的沙子,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踩踏沙地的声响。少年非常自然地心想是雅特丽来了,开口说道:



「等一下,树桩被沙子盖住了。我马上──」



伊库塔蹲在树桩前回过头──在高度相当处对上一双眼睛。一头自口腔露出锐利的长牙,浑身长著灰色体毛的四足动物。



「──把它挖出来。」



「这再怎么说未免也生锈得太厉害了。」



雅特丽看著被一层红褐色铁锈覆盖的斧头锋口发出叹息。



「即使是专门用来砍柴,利器依然是利器,不保养一下的话……这里有磨刀石吗?」



将斧头放在地上,雅特丽嗜嚓嘻曝地在周遭翻找确认。小屋里杂物特别多,八成在哪个地方有块磨刀石──正当她想到此处,小屋背面传来叫声。



「有狼!」



少女在听见的瞬间即刻起身冲出小屋,右手牢牢握著斧头。从那声调中所带的紧张感判断,这显然并非单纯的玩笑。



她快步绕到小屋背面,发现表情僵硬的伊库塔正前方有一头狼正狂烈地嘶吼著。少女倒抽一口气。狼的后腿肌肉鼓起,正是扑向猎物前的动作。



「疾!」



雅特丽剎那间下决定掷出右手斧头。她的奇袭令狼慌忙退后,伊库塔也趁著狼分神的空档脱逃。两人直接以最快速度跑回小屋正面,滑进敞开的门扉。



「哈啊!哈啊……!吓、吓死我了~」



伊库塔锁上房门,试图调整紊乱的呼吸。雅特丽在这时奔向格子窗,警惕地窥视屋外情况。



「我不知道这一带有狼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