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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侵略本土(1 / 2)



日常和非日常总是比邻而居,人们在战争期间依然继续生活。目前离前线还很遥远的帝都邦哈塔尔也一样,与战况的危急相反,市场里热闹地充斥著寻找食材及日用品的人群。



「……让我看看小麦。」



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站在店铺前说道,不等老板同意就将手伸进装在大箩筐内的小麦中。老板一瞬间露出疑惑之色,不过在看到对方的身影后立刻换了表情。



「哎呀,巴哈塔先生。怎么了,像您这样的人物怎会来市场买小麦?」



「我来确认市价。在这种时候,流通因为战争需求被打乱是常态,不过……」



名唤巴哈塔的男子一边回答,一边热切地检查掌心的麦子。他检查完最初拿的那一把,这次又从箩筐底部找出新麦子。如果做出这种举动,一般而言会被赶出商店──但是在帝都的商人中,没有人敢怠慢这位人称「市场贤父」的富商。



「……没掺杂混合物卖这个价格吗?算是妥当。我还以为价格会飙得更高。」



「陛下似乎严格取缔了事先囤积物资的行为。」



「我知道,我也受到请求来协助此事……原以为是杯水车薪,看来不能小看。这次战争,至少在准备方面做得十分仔细。」



巴哈塔这么说道,提升了他对于女皇执政的评价。老板苦笑著堆起小麦袋。



「在这次决战,我们和齐欧卡的因缘也终于看见终点了。大家都很期待。」



「……真悠哉。你没想过当我们战败时会怎么样吗?」



「战败?帝国军吗?哈哈──怎么会,不可能发生那么荒谬的事。」



老板半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乐观的看法。检查完麦子后,巴哈塔留下一句「打扰了」便转身离去。他走在市场的喧嚣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到了这个节骨眼还事不关己吗?……可以想见陛下的辛劳。虽然我也没资格说这些。」



男子低声说道。与在场许多人不同,他对战况并不乐观──近一百多年来,齐欧卡明显持续在储备国力。在挑战决战这个选择背后,有他们对于获胜货真价实的自信。



派去探查前线状况的手下们几天内就会归来。视报告内容而定,要变得忙碌了──当巴哈塔这么想著往前走,一个眼熟的消瘦身影忽然进入视野。



「──那是……」



那名男子露出望向成群家畜般的表情,注视著──在午后市场来来往往的人群。



「呵呵呵──无论何时前来这里,都令人不快。」



托里斯奈流露出侮蔑的情绪说道。甚至连呼吸俗世的空气他都觉得可憎。



「不管看向何处,都是愚钝、愚钝、愚钝的人群。连一个具备正常智能的人都没有。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是应当接受指引的一群愚人。」



没错,男子瞧不起他们。对于这个国家大多数的民众,他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他对于皇帝绝对的信任,翻转过来便是对民众彻底的失望。



「明明是如此,到了这个节骨眼却成立什么国民议会──陛下,您对这些人有什么期待?这些只要洒出饵食就会凑过来,和饥饿的猫狗毫无不同的民众。」



托里斯奈询问不在场的君主,轻声叹息。



「意思是这也是一种君主慈爱的形式吗?……吶,阿尔夏库尔特陛下──」



「──收养这种畸形儿,你想做什么?」



一男一女一以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神俯望自己。那是他最初的记忆。



「别这样说。这家伙不是单纯的畸形儿──是血统特别优秀的畸形儿。只要把他平安养大并灌输他话术,要用来与皇室攀上关系,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道具了。」



男子说著举起酒瓶咕嘟灌酒。暴露在令人不快的酒臭味中,婴儿不明所以的哭啼起来。在女子皱眉的同时,男子用手摀住婴儿的嘴巴。



「名字以后再想。吶──拜托了,畸形儿,带我们爬上这个国家的高处。我们可是救了你本来该被处决的小命,带来这点回报是当然的吧?」



他幼小的心灵领悟。对于这个人而言,不管走到哪里,自己都只不过是个物品。



当他懂事后,「教育」立刻展开。男子找他到房间去,扔来一件形状怪异的紧身内衣。



「用这个藏起你胸部的凹陷。别在人前露出难堪的模样。」



他依言穿上紧身内衣。尽管胸口的压迫感让他极度不快,说出这种事也只会挨打。他早已认清在这个环境的规则。



「学习历史与算数是当然的。另外还有吟诗与音乐以及占卜吗?我不知道陛下偏好哪一种,但武器种类多些再好也不过了。」



男子一点也不是有生产力的人,但很擅长巴结地位高贵者的手段。因为他们夫妻一直都是像这样生活的。



「你不会连脑袋都是废的吧?若是这样,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了。」



男子粗鲁地抓住坐在桌旁的他的头颅。他有种直觉──如果在接下来的「教育」中做出不符期待的结果,整张脸肯定会被抓著往桌面砸。



他正如字面含意般,赌上性命专注于有生以来初次挑战的算数。虽然男子的教导方式很粗率,由于有足以弥补的思考能力,他回应了对方的期待。男子咧嘴一笑。



「哈,嚣张的小鬼,记性不错嘛?或者你只是拚命在记而已?……算了,今天我会让你吃饭。」



从此以后,每天都在重复这个过程。为了进食、为了不挨揍、为了生存,他不断完成对方交代的课题。只要稍微犯错就会挨打,不许吃饭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他活了下来。与御医「年寿不永」的诊断相反,他具备不寻常的强韧生命力。



「什么,你想尝试绘画?──哈哈,你是傻子吗?难道你以为我是你父亲还是谁吗?」



在变得能稳定完成课题的时期,他趁男子心情好的时候试著说出自己的兴趣──结果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件事完全粉碎了他对男子的一丝期待,以及他原本以为只要持续回应要求,对方或许就会爱自己的幻想。



男子不时带他出门去看皇宫,他在那里总是说同一番话:



「看,你真正的双亲在那里,但他们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身为畸形儿的你,存在本身对皇室而言就是种罪恶。」



男子说出他的身世,说出那无可奈何与生俱来的命运。向仍在形成的自我中喂毒,告诉他自己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



「不过,有一个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以文官的身分潜入皇宫工作。只要皇族中意你,或许会想将你留在身边。比起现在的陛下,下一位皇位继承者──你的兄长年龄相近,比较有希望。」



听到这些话的他凝视皇宫。那些正确出生的皇族们居住的圣地。与自己置身的环境相比,那个地方看来宛如另一个世界般美丽。



他撕心裂肺的想著──好想回到那个地方,「回到真正的亲人身旁」。



「在晋见前的步骤由我来安排,你可得拚命推销自己,如果他毫不理睬你──当天晚上我应该会喝得特别醉。」



他面无表情的理解道。这并非什么比喻,一旦失败,自己只能活到当天为止。



在他满十六岁那一年的某一天,那个决定命运的机会到来。



「──有张新面孔啊,你是谁?」



男子事先疏通敲定了他就任官职一事,他自出生以来首度踏入皇宫,被其他文官带著首度与皇子会面,皇子神情极为不悦地看向他。



「伊桑马家的儿子?那个混蛋家族拿下了文官职位?哈,又是浪费俸禄的举动。」



听到他的来历,皇子唾弃般地说完后转开目光。虽然形式上突然遭到侮辱,他没产生什么反感。因为他对于混蛋家族那个部分很有同感。



「算了,反正我很清楚你们的企图。你们想讨好吸我的血吧?一群对皇室毫无忠诚心的俗人。」



皇子环顾文官们,脸上浮现故意夸大的恶意笑容──猛然挥动一只手,砸中旁边摆设的大陶壶。文官们来不及愣住,陶器已然砸碎,碎片散落一地。



「哎呀──打碎了。虽然不太清楚由来,听说这是军阀时代初期的珍品。糟糕,父皇如果得知此事,不知道会怎么说。」



皇子低声发笑,故意这样说。他重新转向没有插嘴的慌张文官们说道:



「正如你们所见,我现在立即需要帮助──你们谁肯为我顶罪,说是自己打破的?」



一阵冻结般的沉默笼罩现场。在脸色苍白地排成一列的臣子们面前,皇子忍不住放声大笑。



「呼哈哈哈──看来不管哪个家伙都只有估算古董价值的眼光很准确!千万不能背上会轻易倾家荡产的大损失啊!真老实!」



皇子就像在说这种反应正如他所料。此时──他从文官队伍中走上前一步。



「是我打破的,殿下。」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皇子倏然收起笑声,将目光投向他。



「──再说一遍。」



「是我打破的。非常抱歉,我上任的时日尚浅,不够谨慎。」



他毫不迟疑地道歉。皇子啧了一声,探出身子。



「你──脑袋笨得连算盘也不会打就来任职?你可知道这个陶壶到底值多少──」



「请别动!」



在皇子踏出第一步的瞬间,他扬声制止道。在反射性停下脚步的对方面前,他恳求地往下说:



「请您别动,殿下。碎片会刺破鞋底,伤到您的脚。我马上清理,请忍耐一会。」



他说著跪下来开始收拾散乱的碎片。然而──皇子的脚重重踏在他眼前。



「……我拒绝。为何我非得听你的话呆站著不动。」



「……您无论如何都想现在走动吗?」



他抬起头注视对方的眼眸,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困惑的情绪在皇子眼中摇曳。



「没错,我想走。我不允许这个国家有我想要却不能行走的地方,不该有那种事存在──既然整个帝国终有一天注定由我继承,我说得没错吧?」



皇子像在衡量他的价值般说道。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那句话。



「正如您所言。那么──以此暂代,还请您原谅。」



他更加压低身躯,趴在散落陶壶碎片的地板上。皇子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由于地上散落著大块碎片,只是铺衣服盖住还有危险。我来当路──请您由其他文官搀扶走在上面。」



被他恶狠狠地一瞪,文官们慌忙奔向皇子两侧。皇子面无表情地俯望在他面前准备好的「路」。



「……你疯了吗?」



「在您需要的时候,我会为了您化为地面。在身为官僚之前,这是身为臣民当然的举措。」



他的回应毫无阴霾。不久之后──皇子的脚缓缓地落在他背上。



「……真难走。好崎岖的地面,泥地都比这个要好上几分。」



「是,非常抱歉。」



铺在身体底下的碎片刺破衣服扎进肉里。即使如此,他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一直扮演皇子的「路」直到皇子走完为止。



「够了──站起来。」



皇子从他背上走下来催促道。文官服四处渗血的他站起身,皇子迎面直率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托里斯奈‧伊桑马,阿尔夏库尔特殿下。」



他渴盼地报上姓名。皇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



「……如果我高兴,会再找你当地面的,托里斯奈。」



「光荣之至。」



听到皇子呼唤的瞬间,温暖的心情在胸中扩散。他极其自然的决定,自己要效命于这位大人。



「你们快点把这个收拾乾净──对了,不必努力捡起碎片黏起来。反正那只是我一时兴起烧制的赝品。」



皇子一脸无趣的留下这句话后离去。无视于愕然的文官们,他一直回想著皇子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试图巴结我的家伙很多,这也罢了。不过,那些家伙似乎以为我只有下半身而已。」



自从陶壶一事之后,皇子不时会找他说话──在上任经过两年之际,皇子已将他当作聊天对象留在身边。



「他们送来的总是女人、女人、女人。而且还加上什么西域第一美女、古代公主再世之类不必要的头衔──我当然也不讨厌外表美丽的女孩。可是这样没完没了的送过来真叫人火大。我是种马还是什么来著?」



处在皇族的立场,难以对旁人表明或旁人难以想像的不满堆积如山。他一手承包了聆听者的角色,皇子也接受了这一点。大概是因为无论他有没有什么企图,皇子对此并不感到不快吧。



「最近我动手去做觉得有趣的事,是文学与美术。我特别喜欢一百多年前宫廷艺术家的作品。也许在技巧上比现代作品来得逊色──但我觉得他们以远比现在更为纯粹的形式表露了对于皇室的崇敬,你不觉得吗?」



除了抱怨以外,像这样谈起兴趣话题时,皇子会变得很多话。他不时亲自创作,那些作品连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水准也颇高──不过他在面对描绘皇室历史的作品时,谈论的言语间会蕴含特别的热情。



「原本,卡托瓦纳皇室是神秘的血统。这个血脉暗藏了超越人类,引领人类的力量……然而,血脉随著时间流逝渐渐埋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回血脉,为帝国带来永远的繁荣。」



皇子站在依年代顺序展示的多幅绘画前,诉说自己的夙愿。每一次他都受到强烈的冲动驱策。我也留流著那种血──如果能这样告诉眼前的对象该有多好?可是,他愈想愈感到忌讳。排列在眼前的画作描绘著过去的皇帝们。在那些完整崇高的容貌前,身为继承同样血统之人,他认为自己的身体实在太过扭曲了。



「总是听不懂敬意意义的贵族们拍马屁,这颗心也会偏向庸俗低劣──你也想引导我堕落吗?托里斯奈。」



皇子像这样试探般的拋出问题也是老样子。他摇摇头追溯画作的年代,仰望描绘最古老盛世的一幅画说出口:



「不──我希望您像这幅画一般。」



一挥手便扫荡千军万马的皇帝鲁西亚罗。对于人称永灵树血统开端的武帝英姿,以及他说希望自己如同这般的话语,皇子脸上浮现笑容。



「初代皇帝吗?──说得真简单。」



「我发现了。我国与齐欧卡的战争会拖延的根本原因,在于对军方的过度依赖。」



在相处得更久之后,皇子开始向他表明对为政的见解。那些话很可能被视为批判皇帝的发言,即使以皇子的立场来说也很危险,他赢得了足够的信任,让皇子觉得但说无妨。



「我国保有强大的军队是一件好事。不过,因此以战争掩饰执政的失策就值得商榷了。政治为政治、军事为军事──两者本质上是不同的,唯有皇帝才允许跨越两者。贵族们的私人利益不该有介入的余地。」



皇子滔滔不绝地畅谈,放在他眼前的奢侈宫廷料理每一道都放到乾掉了。他一直很喜欢那忘了饮食不断诉说的身影、那迟早将成为皇帝者的热情。



「你能理解吗,托里斯奈?简而言之,便是返回原点。由皇帝毫无疏漏地掌控政治与军事,领导国家与人民,这样的国家制度正是原本的帝国的骄傲。凡夫俗子当然不可能达成──不过,我做得到。既然身为皇族就必须做到。我等是永灵树血统的继承者。这一点不可能动摇。」



皇子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很高。皇子深信不疑,自己的宿命是成为与遥远昔日的明君们并列受到赞誉的存在。他也不认为那是梦想。因为从一起站在那幅画前开始,他也作著同样的梦。



「我不能抱怨父皇的统治。但是──在我登基之后,就是我的治世。我不会让任何人干涉,这段生涯一切都将从那里开始。」



「正如您所言。」



「没错……不过,我的兄弟姊妹们并不如此希望。一群叫人头疼的人啊。如果在加冕前被暗杀,那可无法忍受。」



皇子发出叹息,低头直盯著手中的茶杯,然后咧嘴一笑将茶杯递给他。



「要帮我试毒看看吗?托里斯奈。今天茶水的颜色特别深,碰到这种情况得更加提高戒备──因为毒药往往都很苦。」



「──我很乐意。」



他毫不迟疑地接过茶杯,送到口边喝下──很快的,如沸腾般袭来的灼热强烈地灼烧他的胃脏。



「……呜……!」



「召御医!」



皇子察觉异变厉声喊道。当侍从们赶到时,他已几乎丧失意识。



「──没想到第一次就中招了。托里斯奈,你运气很差吧?」



两天后。一方面多亏御医们的奋力救治,勉强熬过生死关头的他在床上恢复意识,皇子一脸无言地坐在床边。



「……殿下的玉体……」



「如你所见,没有问题。不过……」



皇子垂下目光。此时他也发现──自己并未穿著掩盖体型的紧身内衣。御医为了治疗除去了他的衣物。



「……你的体格相当奇特啊。御医很惊讶呢,还说像你这样能平安长大到这个年纪是种奇迹。」



「……让您见笑了……」



他苦涩的撇撇嘴角。之前明明谨慎地斟酌著表明的时机,却以这种形式被皇子目睹了。然而──无视于他的心情,皇子静静的往下说:



「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一番戏言,千万别当真。」



「……?」



「打从以前起就有一个奇妙的传闻。说除了目前列入皇族的皇子、皇女之外,曾有另一个继承陛下血统诞生的孩子。那孩子的身体有与生俱来的缺陷,因此无法被承认为皇族。原本孩子将被暗中处决,但有某个贵族认为这么做太过残酷,伪造孩子的出生背景当成自己的儿子收养……」



他倒抽一口气──皇子怎么调查到的?不,试著想想,这也许理所当然。将生而为皇帝之子的孩子变成「不存在」时,很难完全瞒过同样在皇宫里的人吧。以口耳相传的流言形式传入皇子耳中也不足为奇。



「当然,我不相信传闻。因为永灵树的血统不可能生出有缺陷的孩子……不过,也有很多人说此事属实。托里斯奈,你有什么看法?」



皇子淡淡的发问,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内心的想法。该怎么掩饰最好?该说出什么才能赢得信任?──这些盘算迅速从他心中消失。他回想起与皇子交谈过的言语、共度的时光、共享的夙愿。答案已经确定。



「真是愚昧至极的戏言──卡托瓦纳皇室神圣而完全。那个血统的后裔,不可能生出有某些缺陷的孩子。」



他这么回答。为了往后也与皇子共有同样的感情,他否定了自己的出生……胸中深处的痛楚,比起至今遭受任何打骂时更加剧烈。皇子一定也察觉了这份痛楚。



「没错,正是如此──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原谅我。」



皇子以极度温柔的语气说道,伸出指尖轻轻碰触他的脸颊。



「快点痊愈吧。少了你很不方便──都不能安心打碎陶壶了。」



「……是……」



他用还残留麻痹感的身体费力地颔首。在接下来直到康复为止的两周中──皇子每天必定会来他的房间探病一回。



「──你已被提拔为殿下的直属家臣了吗!哈哈,正如我所料!」



就任文官经过三年时,被召回伊桑马家的他向男子报告现状,内容让男子心情前所未有地愉快。



「听著,别让殿下感到无聊。相反的,碰到麻烦事要率先代他承担。如果殿下变得什么事都托付给你,我们就成功了。」



对方愈往下说,他的心灵愈感到极度乾涸……他与皇子至今累积的关系,对这名男子而言只代表新的生财之道。



「总算有眉目了,我可得抓准时机介绍女儿啊──哈哈哈哈哈!」



高声大笑的男子并未察觉。他注视自己的眼神,与看著路旁的小石子毫无分别。



随著与被视为下任皇帝的皇子加深关系,他的立场也从一介文官逐渐转变。我要晋见父皇,你也随行──当皇子这么命令时,就连他也不禁偷偷感到满心雀跃。



「阿尔夏库尔特,看到你这么健康真好。听说你最近带著一个有些古怪的男子?」



第二十六代皇帝在宝座上向儿子攀谈。虽然年事已高,他与皇子的感情很好。皇子立刻回答:



「是,父皇。就是这位托里斯奈‧伊桑马。」



皇子指向跪在身旁的他,皇帝以充满兴趣的眼神转向他。



「抬起头来──你代替吾儿喝下毒药的忠义之心可嘉。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是──」



唯独这一刻,他光是在回答时不让声音发抖就耗尽了全力──父亲就在那里。与他血缘相连的真正父亲。然而,他无法将那股感动说出口。他拚命发挥自制力,不允许自己做出跨越君臣之隔的举动。



「我可得奖赏你才行,你有什么愿望吗,嗯?」



不知道他的心境,皇帝亲切的询问。愿望这个词汇在他胸中沉重的响起。然后他心想──在这一瞬间,自己期望著什么?被允许期望到什么程度?



「────」



「……?怎么了,托里斯奈。父皇在问你话。」



皇子催促沉默不语的他回答。此时,愿望在他心中也终于成型。



「……请……」



「嗯?」



「……请赐给我一幅画……描绘陛下与丽亚莎侧妃,还有阿尔夏库尔特殿下……三位贵人的肖像画。」



听到他战战兢兢说出口的内容,皇帝意外的歪歪头。



「只要命令宫廷画家绘制,你就能如愿。不过……真的只要这个就行了吗?」



皇帝出言确认。这时候他确信──此人一无所知。若非关于自己出生的传闻没传入他耳中,就是当成闲话一笑置之了。痛楚与安心同时袭上胸中,他努力地不流露出来,同时回答:



「那么──恕我惶恐,还有一个请求。如蒙允许,我想将这幅画展示在自己的住所。」



那正是他所期望的至高无上的奢侈。皇帝脸上转眼间浮现佩服之色。



「原来如此──了不起的忠义之心。你有个好亲信,阿尔夏库尔特。」



「那是当然,父皇。」



皇子自豪的说道,皇帝听到后发出笑声。或许──这个瞬间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绘画在三个月后完成,送到他的住所。站在挂在寝室西边墙上的画作前,皇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水准不怎么样。由我来画会远比这个更好。」



「不……我很满足。只要醒来后第一眼看见这幅画就够了。」



他说出真实无伪的心境,仰头直盯著绘画……他想像在画著父母与兄长的这幅画作中,自己也与他们并肩的模样。即使是在现实中决不允许发生的景象,只要有这幅画在,从今以后他也能够尽情的想像。



随著年龄的增长,皇帝的健康状况确实地逐步恶化。在他上任官职超过十年时,病情终于来到决定性的阶段。



「──情况如何,殿下。」



他轻声询问与卧病在床的皇帝会面后走出禁中的皇子。皇子乾脆地摇摇头。



「甚至连交谈都有问题……自从卧病在床后业已两个月,照那样子来看,父皇不会好转了。」



那预期的话是那么残酷,让他猛然咬住下唇。然而──当他沉浸于悲叹之中,皇子双手抓著他的肩膀摇晃。



「现在可没有时间悲伤,托里斯奈。如果父皇驾崩,从那一瞬间起我的时代就会展开。我需要你来做到的工作,将会是以前无法相比的。」



「……由我来做到的、工作?」



「不只是一介臣子而已。只要在我身边持续效力,往后等著你的位置是帝国宰相──与军方元帅并列的皇帝左右手。你有担起这个职务的觉悟吗?」



展望自己即将到来的治世,皇子问最亲近的臣子是否有所觉悟。沉默一会之后,他悄声呢喃:



「……现在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皇子惊讶的瞪大双眼。近距离注视著他的脸庞,皇子进一步询问:



「我还以为你会当场同意,你在犹豫什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他立刻摇摇头。他毫不犹豫,也不可能怀抱不满。



「一切都是我本身的问题……请您稍待一会。我先去整顿个人事务。」



他一脸决然地告诉皇子,领悟该来的时刻来临了。



几天后的夜晚。他请假前往伊桑马家的宅邸。



「喔喔,托里斯奈。一阵子不见了,你最近都没来露脸啊?」



仆人带他前往起居室,涨红著脸的男女正在那里喝酒。这是他早已看腻的场面。在他有记忆的范围内,这两个人保持清醒的时间还比较少。



「不过你放心,殿下的赏赐都有确实送达。这瓶酒也是。哈哈,就算一项项拿去卖还剩很多呢。你这畸形儿可真是飞黄腾达啊,喂?」



他说著举起葡萄酒酒瓶。无视于默默将酒杯送到口边的女子,男子想起什么似的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你来得正好,我觉得差不多到了将女儿介绍给殿下的时期了。我想他对喜好很挑剔──不过这没什么,总之只要怀孕了就不成问题。我想抓准殿下喝醉松懈的时机,下次酒宴是什么时候?你应该能替我女儿安排座位吧?」



男子野心的最后阶段十分平凡无奇。透过他这条人脉让皇子看中自己的女儿,顺利的话在皇子登基为帝后争取皇后的地位。如果一切顺利,更加庞大的财富将会流入与皇室搭上关系的伊桑马家。在彻底理解男子企图的前提上──他轻轻摇头。



「……你不用再挂心这些事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狐疑地逼近他。此时──男子背后传来酒杯落地的沉重声响。



「……呜、嘎……!」



女子按著脖子痛苦挣扎。男子错愕地想冲过去,却双腿打结直接趴倒在地。他拚命挣扎想爬起来,同时赫然回神喊道:



「你、你……难道,这瓶酒……!」



「这是南域酒厂酿造的珍品,特色在于浓郁的香气与强烈的涩味,非常适合加料──不过当作通往冥府的桥梁也不坏吧。」



他露出人类看著濒死虫子的眼神,低头望著两人淡淡地说:



「啊,我并不怨恨两位。如果你们没收养我,我早已死去,这一点确实没错。我也有心回报这份恩情。所以明明下毒的机会很多,我至今却一直将得到的赏赐送给你们。」



「……呜……」



「不过,情况改变了──你们明白吧?不胜惶恐地有幸成为陛下左右手的人,衣服上不该黏著害虫。」



个人的私怨只不过是小事。作为迟早将侍奉于宝座旁的人,他想趁现在除去身上的污秽──他的行动原则言尽于此。简单的说,眼前的男女对他而言只等于黏在外套上的虱子或跳蚤。



「我会守护侍奉皇室──两位请安心踏上前往冥府的旅途。」



他以坚定不移的语气断然说道,向渐渐死去的两人恭敬的行了一礼。连口吐诅咒的时间都没有,毒药侵食内脏,男女痛苦挣扎著落入死亡的黑暗中。



「……整顿个人事务是指这么回事吗?你可真是大胆。」



事后。耳闻伊桑马家发生的「意外」,皇子迅速赶到现场与他碰面。然而──面对看来已察觉一切的对方,他故作不知地说道:



「我这个当儿子的实在心痛万分,没想到父母会双双中了贝类毒素。」



皇子抵达时,遗体已运出房间,仆人们也异口同声地作证「好像是晚餐吃的贝类有问题」。包括事先的疏通在内,这件事完全被安排成一场「意外」。面对他的手腕,皇子咧嘴一笑。



「你要装傻到底吗?──不,这样很好。没那么顽强是担当不起宰相一职的。」



皇子说著看向他,用有力的语气宣言:



「我与你的时代就快到了──好好做事,托里斯奈。」



他跪了下来。作为在君主身旁效命之人,他已不再有任何杂质存在。



在那起「意外」的一个月后,第二十六代皇帝驾崩。皇位继承迅速的进行,继承顺位最高的皇子──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成为君临卡托瓦纳帝国的第二十七代皇帝。



「这是我──不,朕初次率领的大军吗?呵呵,相当壮观不是吗?」



登上至尊宝座的皇帝最初的尝试,是夺回被齐欧卡夺走的东域领土。而且并非单纯派军队前往,他主动率领大军御驾亲征。皇帝从内心坚定发誓,要成为在政治与军事两方面都很优秀的君主。



「别落后,托里斯奈。虽说是文官,你在这里也是朕大军的一份子,不许露出难看的丑态。」



「是,非常抱歉。」



他在亲征部队中央与皇帝并辔而行,但他才刚开始学习怎么骑马。当他握住缰绳努力保持不落后之际,一名军官从后方前来。



「冒昧向您报告,陛下。我方已接近齐欧卡军的占领地区。」



「嗯?唔,朕知道。」



「是。那么,请退至战列后方。如果敌军发现陛下的踪影,您将面临危险。」



军官呼吁皇帝在交战之前到安全地区避难。一听到那句话,皇帝猛然吊起眼角。



「胡说什么!此处不是已有你们守卫之处吗!」



「正是如此,不过绝不容发生万一。光是新皇陛下亲自率军亲征,便让士兵们士气大振。请您安心在后方关注战况。」



「关注战况?你究竟在说什么?朕是你们的指挥官吧!在朕的指挥下照朕的意思战斗!为此朕会留在能看清你们动向的地点!这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吗!」



「可是陛下,依御驾亲征的惯例──」



由于事情涉及君主安危,军官方面也不能轻易让步。面对坚持自己直接指挥不肯退让的皇帝,军官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请稍待片刻,我去与长官商量。」



「那就把你的长官叫来这里!时间浪费在无聊的问答上太可惜了!」



他按照命令行动,取而代之前来的是一位散发身经百战气质的炎发独臂军官。



「晋见御前,陛下──虽然部下和我说了很多,总之您是想亲自指挥前线对吗?」



与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军人不同,他说话直言不讳,让皇帝感到颇为困惑。不过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也无济于事,皇帝意识到作为君主的威严,说出自己的意思。



「唔、唔,没错。朕上战场并非是为了当徒具虚名的主将,而是为了指挥你们为帝国带来胜利才在这里。」



「那就那么办。不过前线就是个赌场,这次由我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担任副官随侍在侧,可以吗?」



「唔……好、好吧,赐与你辅佐朕初阵的荣誉。」



「那可真光荣啊。」



军官咧嘴一笑。于是皇帝如愿的负责指挥前线──在两小时后迎向第一次交战。



「──右翼散开!在拖拖拉拉什么!再磨蹭下去会被包围击溃!」



遭遇战在未查明双方兵力的情况下展开。军官的呼喊传遍四周,战列在眼前目不暇给的转换队形。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能留意著要在紧急时刻以身相代保护君主,而身旁的皇帝则完全被战况压倒了。



「呜、呜──」



「照这样下去不行,我建议绕至敌军后方包夹!陛下,怎么做?」



军官在发出命令前做确认。然而,在皇帝思考试图判断建议的对错时,战况又转变到下一阶段。不管对方说什么,皇帝都只能点头。



「啊──就、就那样做。」



「遵命~!你们给我上!拚上性命一块冲过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陛下。」



击退敌方部队之后,在躺著许多于战斗中负伤伤兵的阵地角落,皇帝一语不发地保持沉默。然而──在连他都找不出话来攀谈之际,那名炎发独臂军官再度来访。



「打扰一下──陛下,初阵辛苦了。您比想像中更努力啊,没有半途中摔下马叫我松了口气。」



无视于他错愕地瞪大双眼,军官并非全属挖苦的坦率地佩服道。不过──这番话不可能安慰到皇帝。主动要求指挥前线却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无法接受那个事实。



「方才那一战死了七十来人。本来预料阵亡人数会再少一点,是我力有未逮,非常抱歉。」



「…………!」



这次的发言是明确的讽刺。因为换成你来指挥,本来不必死的士兵丧生了。面对那个事实,皇帝无言以对。



「战场变化多端,陛下,纸上谈兵完全不通用的情况很常见。在谈什么军略以前,不先锻炼出在那种地方战斗所须的心智与肉体就毫无办法。方便的话,还请记住吧。」



大概是判断说完了该说的话,炎发独臂的军官鞠躬后准备离去。他看不下去地开口想叫住那个背影。



「……约伦札夫,你对待陛下──」



「──算了!」



可是皇帝的声音制止了他。他惊讶地转身,看到君主无力的摇摇头。



「──够了,托里斯奈。什么也别说。别再让朕……更加颜面无光。」



这一战在造成不少牺牲之余也夺回在齐欧卡占领下的东域,作为阿尔夏库尔特初阵的御驾亲征算是以成功告终。不过,这位皇帝从此以后连一次也不曾亲自踏上战场。



「……御驾亲征是为了让世间对朕的治世留下印象,不过有些弄错优先顺序了。比起战争,朕现在应该处理的是行政上的各种问题。」



「是,那正是陛下的本分。」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知道当务之急是恢复皇帝受伤的自尊心。皇帝应该也无意识地领悟到这一点,立刻提出挽回名誉的提案。



「听著,托里斯奈,朕脑海中一直有一个计画,那便是在西域古欧纳河上游建造蓄水湖。建成以后,就能解除每年因河川涨水造成的损害。怎么样,是个划时代的构想吧?」



一名侍从在皇帝眼神示意下取来写著计画梗概的文件。仔细阅读过内容之后,他不得不再三苦思要说出口的话:



「……陛下大胆的构想实在令人佩服万分。可是恕臣冒昧……以登基后著手的第一项业务而言,规模会不会略嫌太大?计画需要的人手、日期、预算,全都为数不少。先从规模较小的地方开始也──」



拳头砸在宝座上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皇帝脸色涨红的吶喊:



「你是说朕又失败了?」



「──」



他无话可答地呆立不动。可是,他身旁的一名臣子走上前。



「不不,陛下,这是个绝佳的计画!大胆的构想与绵密的设计,正适合称之为王者的计画!」



自先帝那一代起担任帝国宰相至今的男子,大声赞美他试图告诫的计画。看到他招致皇帝的不悦,那人打算趁机推销自己。



「就──就是说吧、就是说吧!姑且不论军略,执政是朕的领域。这个计画不可能有漏洞!」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请将所有事务交给我来负责,从召集人手到筹措预算通通交给我。毕竟我和那种程度的文官经验可不一样。」



受到宰相强力的支持,他来不及阻止计画便正式敲定了。只要皇帝这么期望,在立场上只不过是一介文官的他不可能阻止。不管结果多么清晰可见──



「……要在这里建造蓄水湖?」



果不其然,事先勘查蓄水湖的建设预定地点时,暴露了这个计画包含许多不合理之处。面对难以削掘的坚固岩床与不足的落脚处,现场人员们只能茫然的呆立不动。



「陛下是认真的吗?不如说……他亲自看过此地吗?」



「该、该从哪里著手呢……」



「只能脚踏实地的挖掘了……可是照这种地形,连挖掘也难以操作。」



既然连预估必要的作业都做不到,认定计画「实际上不可能实行」是妥当的判断。不过这既然是皇帝亲自设计的「完美」计画,直接这么传达负责人将会人头落地。在烦恼许久之后,他们提出一个妥协方案。



「……好,将这个状态绘制成图送到陛下手上,并加上一句『难以预测工期需要多久』。虽然不能直接提议终止计画,这么写的话,陛下也会察觉这边的情况吧……」



他们已尽力而为。只能以尽量用不伤及君主名誉的形式,催促皇帝本人发觉。然而──与他们的期待相反,那份报告在送到皇帝手中前被截下了。



「『难以预测工期需要多久』?……说什么蠢话,在现场务工的家伙就是这样不懂得变通,叫人头疼。」



宰相看完自现场送来的书信后撕掉信纸。于事情的正确与错误无关,信上的内容对这名男子而言并不利。



「什么工期,拖得久不是才方便吗?因为扣下预算的机会也跟著增加──」



这封信不可能送到。这名宰相绝不可能放弃这中饱私囊的绝佳良机。



「──蓄水湖的计画究竟如何了!已经超出当初的工期一年以上了!」



不管拦截多少报告,由于计画本身不合理,工程也无从进展。恼怒的皇帝不出所料的抱怨,但是宰相一点也不慌张。



「实在抱歉。由于监工突发急病与天候不良等等预料之外的因素接连发生……无法照原样实现陛下完美的计画,我感到非常遗憾。」



当他这么说,皇帝不禁词穷……对这名君主而言,承认计画本身不合理是他最难以忍受的事。但他隐约察觉到了。就某种意义来说,他若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庸皇帝或许比较幸福。



「不过请您放心。在臣等尽心尽力之下,工程终于看到终点了。再过三个月──不,两个月后,完工报告应该便会送达。恳请陛再发挥耐心,还请宽恕……」



「……唔……再两个月,这话不作假吧?」



「那是当然!」



宰相面带笑容承诺。嘴巴上这么说著,男子知道还可以再延期几个月,因为皇帝无法面对工程没有进展的真正原因。



结果,比预定进度大幅延误的蓄水湖好歹算是「完成」了。可是,皇帝连一次也不曾去视察成果。他应该早已领悟到,那只是个称之为湖都嫌可笑的蓄水池。



阿尔夏库尔特自登基后接连失败,唯独在一件事情上很顺利。那便是皇帝将血统延续到下一代的职责,准备继承人。



「陛下!第一皇子诞生!」



在长子诞生的那一天。双手抱起皇后生下的孩子,皇帝露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喔喔,好活泼的孩子。乖,名字朕想好了。你叫莱暹奴,一部分取自第八代贤君卡尔奴暹奴之名。出色地成长为朕的继承人吧──」



不知道怎么抱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而感到困惑的皇帝这么说。然而──乍看之下毫无阴霾的喜事,在房间角落待命的文官们却窃窃私语危险的台词:



「……你听说了吗?后宫已经有另外三名妃子怀孕了。」



「……唔,步调有些太快了。照这样下去,十年后难以预计将有几名皇子、皇女出生。比起陛下那时候,继承者之争将难以避免变得更加激烈吧……」



他听到话中的不妥之处瞪过去,文官们立刻闭口。可是──在他心中也存在著同样难以拂拭的忧虑。



不同于皇子时代的想像,皇帝负担的政务既不耀眼也不容易。在为了一个课题头疼的期间,又有好几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涌来。



「……小麦不停涨价,齐欧卡在先前的战役中破坏了太多田地,造成了影响。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些问题当中,经济相关的问题特别让阿尔夏库尔特苦恼。这个领域本来就需要谨慎的判断,再加上这名皇帝对于金钱流向缺乏根本的理解。结果,这方面主要是由他来弥补。



「陛下。采取彻底的措施需要时间,但现在必须先填饱民众的肚子。用国库资金购买小麦低价出售吧,并且要求商人们自重。」



「可是,这么做将与许多人的利害相冲突。贵族们也会怨声载道。」



「那些噪音臣会设法处理。虽然得用些强硬的手段……陛下,请做决断。」



在徵求许可的臣子面前,皇帝深深叹息著靠在宝座椅背上。



「……是啊,交给你全权处理,朕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臣惶恐。臣的力量即为陛下的力量,请您安心等待好消息。」



他强而有力的说出口,心中一角却想道──如果顺利地传回好消息,同样会伤到皇帝的心吧。



尽管经过几番波折,皇帝对他的重用依然坚定不移。这么一来,必然会招致周遭贵族们的嫉妒与不悦。



「托里斯奈那家伙权势愈来愈大了。没办法解决他吗?」



「我有同感,但你最好别小看那家伙。人人都在传,伊桑马家的惨案是那家伙设计的。关于他的身世,也有那个传闻……从陛下对他的信任来看,说不定意外属实。」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承认。那家伙丝毫没认清贵族的规则,连分享利益都不懂的家伙怎能让他留在宫中。」



往后,他必须一边支持皇帝,一边在与欲令他失势者的政治斗争中胜出。那是与用武力冲突的战争形式不同,严酷又阴险的战争。



「哈哈哈哈,这么想要怀上朕的种吗!好,你也到朕的房间来!朕把王者之血分给你!」



另一方面,相继失败的次数愈多,皇帝越发远离执政公务。皇帝广纳宠妃沉浸在后宫中,夜夜举办宴会滥交的模样,让他也不得不提出忠告:



「……恕臣直言,陛下,已出生的皇嗣与怀胎中的皇嗣加起来,继承人的数量已经足够。关于房事还是略为收敛──」



话还没说完,一个餐盘就飞了过来,砸得他额头流血。皇帝带著酒臭味大喊:



「你僭越了,托里斯奈!你从何时开始连朕的房事都能插嘴干涉了!」



谏言在酒精阻碍下未能传达。他将话吞回腹中不敢再提,仅深深低头道歉:



「……失礼了,请您宽恕。」



皇帝在酒宴途中听不进任何忠告,可是等到第二天酒醒了以后,总会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



「托里斯奈,昨天很抱歉。朕又喝太多了……」



在除了彼此之外别无他人的禁中起居室内,皇帝抱著沉重的脑袋以无力的声调赔罪。他微笑地摇摇头。



「没什么好在意的,一切的错全都在臣。」



「别这样,别说这种话甩开朕。」



皇帝依赖地抓住他的衣袖,畏惧让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著。



「在当皇子时朕从未预料到,皇帝──至尊的宝座竟然如此孤独。」



「陛下……」



「别拋弃朕。求你别拋弃朕,托里斯奈。朕很害怕,害怕就此继续当皇帝……」



皇帝的心夹在背负的重责与没办法达成责任的自己之间发出哀鸣。面对那无力的身影,他说不出任何话。



衰败没有尽头。唯一可称作顺利的诞育继承人一事,从第七人诞生开始也明显的蒙上阴霾。



「……又出生了?」



即使收到出生报告,皇帝脸上也不再浮现喜色。他一脸厌烦的叹息,不感兴趣地说:



「……朕要休息了,名字由你们随意想吧。」



「请留步,陛下。皇嗣的名字姑且不提,今天还有许多晋见请求──」



「由你们去见,如何应对也全权交给你们负责……反正,这么做一切都会更顺利吧。」



他咬紧牙关。他领悟到,自己的君主如今甚至渐渐丧失了最后的自尊心。



在苦思该如何向君主攀谈的某一天,他在皇宫的某个房间里发现皇帝像从前一样拿起画笔,他便走了过去。



「陛下,您在画画吗?好久没看您动笔了。」



「保持安静,托里斯奈。朕会分心。」



那句话让他立刻闭上嘴巴,伫立在房间角落。皇帝面对画布的背影看来与仍是皇子时没有不同,这让他很开心。



「……呜!咕!……」



可是,其本人并非如此。酒瘾犯了的颤抖,让皇帝握住画笔的右臂无法随心所欲的挪动。皇帝画出与脑海中的想法一点也不相似的线条,因而无法忍受地吶喊:



「可恶──连画笔都瞧不起朕吗!」



皇帝将画笔扔在地板上,大动肝火地踢倒画材。看著皇帝盛气凌人地离去的背影,他明知没有意义仍然呼唤:



「陛下──」



「够了,将那些垃圾丢掉!──侍从,拿酒来!端酒给朕!快点!」



听到怒吼的侍从慌忙奔去拿酒瓶。除了酒精带来的朦胧与宠妃们的臂弯中以外,皇帝已经无处可逃。



又经过几年。得知第十四个孩子出生时,在皇帝心中有什么断了线。



「──又出生了吗?朕的孩子究竟打算折磨朕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那已非好消息,而是噩耗。虽然一切都是自己种的因,皇帝却没办法自制,也没有足够的度量接纳谏言。无视于全都保持沉默的臣子们,皇帝咬著大拇指指甲喃喃说道:



「……朕不要了。」



「咦?」



他一瞬间无法理解君主说了什么。不过,那句话紧接著再次重复。



「朕不要了,勒死扔掉!」



皇帝的声音刺耳得近似于尖叫。他装作没有听见,拚命寻找劝解对方情绪的言语。



「──陛下,请您冷静。」



「朕是认真的!拿去勒死扔掉!别再增加朕苦恼的来源了!」



第三度重复的话语,让臣子们脸色苍白。必须有人劝诫──可是,劝诫现在半狂乱的皇帝相当于自杀。大概是头脑受酒精影响导致焦虑症与妄想加速恶化,近几年来皇帝腰际配剑,触及逆鳞被斩于剑下的侍从与臣子们用两手都算不完。



「……碍难从命。」



人人都闭口不语,唯有他一个人挤出声音告诉皇帝。两眼充血的皇帝狠狠地瞪视他。



「……你说什么,托里斯奈?」



「臣说,碍难从命……臣无法对继承尊贵皇室血脉的皇嗣下手。即便是陛下的命令,唯独此事碍难从命。」



一听到反驳的瞬间,皇帝的身体像装了弹簧般从宝座上跳起来走向他。出鞘的剑锋抵在颈边,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他一瞬间灵机一动说道:



「──托付给齐欧卡如何?」



握住剑柄的手顿住了。皇帝满脸厉色的反问:



「……你说什么?」



「臣是提议,伴随休战协定,将皇女殿下托付给齐欧卡如何呢?这么一来她就能不涉入继承者之争,也不会增加陛下的辛劳。」



这是他所能准备的最大妥协方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皇帝无力地垂下手臂。



「……是啊,这样很好。细节就交给你去办,总之别让婴儿进入朕的视野内。否则朕很可能动手勒死她……」



用颤抖的手收剑回鞘,皇帝颓然瘫坐于宝座。看到这一幕,臣子们之间同时发出安心的叹息。



「……真是千钧一发,皇女殿下……」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站在被亲生父亲宣布要勒死扔掉她的婴儿沉睡的床铺前,他面露微笑。



「你的际遇与我很相似,不过,你四肢健全,没有一点障碍。没错,你无庸置疑是属于皇族的一份子。」



他以蕴含羡慕的眼神如此说道,郑重地抱起婴儿。他用热切的声调呼唤那拥有他永远失去的一切的婴儿。



「请就此健康的长大。但愿……你能展露出正当的皇帝资质,重返这个国家。」



在为了孩子一事大动肝火后没多久,皇帝甚至对于坐在宝座上都感到厌倦。他在皇宫内四处奔跑寻找君主,在令人怀念的地点发现找到了那个背影。



「啊──您在这里吗?陛下。臣放心了。您连一名侍从也没带,还以为您去了哪里呢。」



皇帝在展示宫廷艺术家画作的那个房间内,坐在偏左手侧的椅子上茫然地仰望著一幅画。他走向皇帝的背后攀谈道:



「您在赏画吗?初代皇帝鲁西亚之战……这是陛下您特别喜爱的作品。」



他回忆从前的对话如此说道。皇帝悄然开口:



「……朕曾想变成这样。」



那声音诉说著已然结束的梦想。在他眼前,皇帝眼角浮现泪光。



「没错,曾想变成这样。在战场上寸步不让地扫荡敌人,在宝座上以优秀的指挥执政。朕曾对于自己拥有这样的才能深信不疑……」



「…………」



「……可是,朕错了。将战争交给将领,政务则丢给你们……这样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昏君罢了。皇室的血统与隐藏在血统中的神秘,最终并未在朕身上复苏……」



泪珠落在皇帝膝头紧握的双拳上。他以强硬的语气插嘴介入皇帝的自虐。



「没这回事,陛下。您从今以后──」



「别要求朕,托里斯奈。」



皇帝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他的君主挤出声音告诉如冻结般呆立不动的他。



「……拜托你,再也别对朕有任何要求,太难受了。被自己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达成的理想束缚,这让朕痛苦不堪……!」



他也领悟,皇帝已达到极限,君主的人生不会自此处上升了。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不会作为皇帝开花结果了。



「……若是下次……」



比任何人都更因为笃定这一点而绝望的男子开口。从声调可以听出,他觉得背叛皇室血统的自己有多没出息。



「或许下一代可以实现?可以展示皇室血统的优越?」



他悲痛地扭曲眼角。在对自己彻底失望的前提上,唯独从前的愿望不曾改变──以正确的形式让神秘的血统复苏。如今知道自己无法实现此事,男子试图将这希望托付在继承相同血统的某个人身上。



「──那是您的期望吗?阿尔夏库尔特陛下。」



他以颤抖的语气询问。就像输给重量垂下一般,皇帝缓缓地点头。



「以正确的形式让永灵树的血统复苏。那是比一切──森罗万象的一切更加优先之事,托里斯奈。即使朕作为昏君结束生涯,唯有这一点不变。绝不能改变……」



「……遵命。」



他沉重的颔首,手伸入怀中──打从许久以前起,他就预感情况将演变成这样。正因为如此,他也做了准备,同时盼望那一刻不要到来。



他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与放在旁边的水壶一起递给皇帝。



「这是镇定情绪的药。今天请喝下这个休息吧,陛下。」



「……嗯……」



皇帝毫不怀疑地接过药粉放入口中,与清水一起服下。他在心中告别──那包药将缓缓溶解责怪折磨男子的一切吧,连同思考事物的理智一并溶解。



「请您安心,陛下──我一定会实现您的夙愿。」



他已不再迷惘。他决定持续独行,直到正当的皇帝君临的那一日为止。



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进行「挑选」。必须看清在众多皇族中谁最适合走向至尊宝座。不像自己一样天生畸形,不像兄长一样未能成功──为了让真实的皇帝终有一天坐上宝座。



「──只差一步了,阿尔夏库尔特陛下。我们的愿望即将实现。在您的皇女夏米优陛下的治世下,卡托瓦纳帝国会迈向永远的繁荣。」



渴盼的那一天到来了。在市场一角,托里斯奈‧伊桑马陶醉地自言自语。



「伊库塔‧桑克雷──你也要为了能成为盛世的基础而自豪。企图将夏米优陛下贬为凡人的罪行,就用你以性命交换的护国功绩来偿还吧。



无论如何,这场战争对你而言是最后的工作──在性命尚存时奋力而为吧。」



「──元帅阁下!」



部下紧绷的呼唤,唤醒伊库塔沉入深眠底层的意识。他张开眼睛,视野内的梅格少校不甘心地垂下头。



「……非常抱歉。虽然想让您睡到预定时刻……」



「不要紧,我睡得很好──约翰那家伙开始打闹了?」



伊库塔从床上起身说道,走出休息室重返司令部。他看见摆在地图上的旗子位置有所变化,梅格少校此时补充说明:



「有三处防卫据点战况渐渐落入下风。特别是萨扎路夫准将守卫的地方,敌军攻势激烈……」



「马上接通现场──库斯!」



「──我是萨扎路夫!如同一小时前报告的,情况相当吃力!」



他第一句话便传达了战况的严峻。在枪声与炮击敲响的合奏中,萨扎路夫拉高嗓门以免声音被盖过。



「敌军也渐渐下了功夫……!费力将爆炮运到高处,从那里直接射击瞄准我方阵地!瞄准的精准度和压力都与先前不同!」



「……高处被对方占走了吗?依那边的地形,突出的悬崖会化为障壁,弹道应该无法通到阵地才是……」



「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他们利用扬气进行爆破工程──我提过之前在大阿拉法特拉吃过这种亏吧?这次他们靠短短数天的作业,用那个方法炸毁了悬崖。看来对方远比以前更熟悉怎么运用扬气了……!」



「……请坦白告诉我,还能坚持多久?」



「……顶多三天。更久的话……虽然能够支撑,但不知会死多少士兵。」



萨扎路夫一脸苦涩地说道。就像接受那是没有延长余地的数字般,伊库塔的回答毫不迟疑。



「我明白了。那么──请在两天后开始撤退行动。我会安排其他路线上的友军配合你们的步调撤离。」



「……真的可以吗?」



「是的。因为照这情况来看,第三天丧命的名单很可能包含你本人──」



伊库塔发出指示后结束通讯,立刻转移到下一步行动。



「库斯,接下来帮我接通萨利哈大哥。」



收到指示的库斯当场照办,通话在数秒钟后接头。



「我是索罗克,听得见吗?」



「……我是萨利哈史拉格!战况比预期中来得吃力!」



萨利哈和斯修拉一起在壕沟底部压低身躯,一边躲避倾注而下的散弹一边回应。



「萨扎路夫准将负责的区域差不多到极限了,一旦防御遭到突破,敌兵将绕到你们后方,所以请在三十二小时后开始撤退。」



「没关系吗?那不是远比预定时间早得多!」



「我的作战方针是比起预定计画更重视保护士兵,萨利哈大哥也四肢健全地归来。啊,还有苏雅就拜托你了。」



「啊啊?喂──」



做完必要的联络,通讯随即切断。萨利哈啧了一声,告诉身旁的弟弟。



「……三十二小时后开始撤退。叫他们做好准备以免太显眼。」



「了解,大哥。」



迅速联络完毕后,伊库塔转而与下一个对象通话。



「──帮我接索尔维纳雷斯荣誉元帅。」



腰包里的精灵发出通讯通知。正在长时间休息,相隔许久坐了下来的炎发将领立刻答覆:



「──我是索尔维纳雷斯。游击任务很顺利,有什么事?」



「萨扎路夫准将的部队在两天后会从岗位开始撤退。我预测敌军将会追击,请以你们的部队在背后保护他们。」



「领命。」



索尔维纳雷斯收到命令结束通讯,直接起身告诉周遭的骑兵们。



「转移至友军的撤退路线。跟我来。」



「咦,等等?饭才吃到一半……!啊~真是的!」



妮雅姆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站起来,其他骑兵也走向各自的马匹。



「别落后。今天的就寝预定时间为六小时后。如果不保持速度,这个数字只会增加。」



炎发将领淡淡说完后上马。妮雅姆迅速跟在后面同时大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看著吧,今天我一定要呼呼大睡!」



「打鼾小声点啊。」



「彼此彼此!」



她迅速反击同袍的玩笑,再度握住缰绳。



「……战线大幅后退了。」



梅格少校面露忧虑之色说道。就像在放松睡著时僵硬的肌肉,伊库塔朝上用力伸展双臂。



「唉,我会设法调整的。我想避免对后半战造成不良的影响。」



他说著俯瞰地图,双眼看出齐欧卡军预测行进路线上一处有特色的地形。



「下一个重要关头是──河川吧。」







「──这里是第三师团。我们突破了敌军防御阵地,开始进军。」



又经过两天后。在帝国领土行进的齐欧卡军司令部收到联络。



「步调不错。对于撤退敌军的追击呢?」